然后马车停了下来,亨特原本正一边走,一边想人非非,现在突 然醒来,左右四顾。他们就在一堆簇叶丛生的石头外面,亨特猜,那 就是奥理安城墙。这儿的确有一座小小的金字塔,但是新教公墓—— 如果那的确是的话——似乎更像是牧场,而不是公墓。绵羊在柏树的 树阴下啃草,它们身上的铃铛在沉闷、暖和的空气中发出阴森的叮当 声。遍野的青草有齐膝高,甚至更高。亨特眨眨眼,看见孤零零的几 块墓石散落各处,被青草半掩。近处,就在啃草的马儿脖子的对面, 有一块新开挖的墓穴。 伯劳依旧呆在身后十米远处,与瑟瑟的柏树树枝为伍,但亨特望 见它那红眼的光芒定睛在墓穴之上。 他绕过那匹正惬意地咀嚼着高草的马儿,向墓穴走去。没有棺材。 洞穴大约有四英尺深,堆在对面的泥土散发出一股腐殖质和冰凉土地 的气息。那里插着一把长柄铁铲,似乎是墓穴的挖掘者刚刚留下的。 一块石板竖立在墓穴顶部,但上面没有任何记号——是块空白墓石。 亨特看见石板顶端有什么金属在闪烁,他猛冲过去,拾起那东西,他 发现这是自他被绑架到旧地以来看到的第一件现代人工制品。躺在那 的是支小小的激光笔——就是建筑工人或者艺术家用来在硬质合金上 涂写图样的东西。 亨特握着笔转过身,他感觉自己已经武器加身.虽然他觉得,用 这细小的光线来阻止伯劳似乎荒唐可笑的很。他把笔塞到衬衣口袋中, 开始着手埋葬约翰·济慈。 几分钟后,亨特站在土堆旁,手拿铁铲,低头凝视着还未填土的 墓穴,盯着里面裹着毯子的那个小捆。他琢磨着该说点什么。亨特曾 历经无数正式的国葬,甚至帮悦石为其中几个人写过颂词,在以前, 他完全不会被词语难倒。但是现在,他却想不出任何话语。仅有的听 众是那沉默的伯劳,它仍然站在后面,呆在柏树的树阴中;当然还有 那些绵羊,它们正怯怯地逃离那怪物,身上的铃铛叮当作响,就像一 群磨蹭的哀悼者朝墓穴缓缓走来。 亨特想,也许该念点约翰·济慈的原创诗作。但亨特是名政治人 员——不是惯于朗读或记忆古诗的人。他回想起,前一天他曾经写下 这位朋友背诵的一首诗文片断,但现在已经太迟了,笔记本依然放在 西班牙广场房间中的衣柜上。那首诗,讲的是在成为神或上帝的过程 中,太多太多的东西涌人脑海…诸如此类的胡话。亨特的记性非常 好,但是他还是想不起那首古老大杂烩的第一行是什么。 最后,李·亨特只能姑且沉默了片刻,他低下脑袋,闭着眼睛, 偶尔朝伯劳瞅一眼,那怪物仍然站在几丈之外,然后亨特把泥土铲了 进去。花的时间比他想象的长。等到他铲光泥土,墓穴的表面还是微 微下凹,就好像那尸体太微不足道了,连个小土垛都堆不起来。绵羊 从亨特脚边擦过,走到前面去啃墓穴周围的高草、雏菊和紫罗兰。 亨特也许记不起那个男人的诗作,但他没费多少劲就记起来济慈 叫他在墓石上刻的碑铭。亨特按动激光笔,在三米高的草儿和土壤中 试了试,烧了条沟渠出来,然后踩灭了这条小火苗。亨特第一次听到 墓志铭的时候感到很不安——济慈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之下,可以听到 寂寞和辛酸。但亨特觉得自己没理由要和他争论。现在,他只需把那 句话刻在碑石之上,然后从这地方脱身,避开伯劳,找到回家的路。 激光笔不费吹灰之力就切进了石头,亨特得先在碑石的反面练练, 让自己找到激光合适的深浅,并熟悉它的控制。虽然如此,十五到二 十分钟后,亨特完成时,那些字看上去还是既简单又粗糙。 首先是济慈叫他画下的粗略图画——他曾给这位助手看过好几幅 草图,那颤巍巍的手把它们描在大页书写纸上——那是一把古希腊里 拉琴,八根弦断了四根。亨特画完后,感觉不甚满意——他不是诗歌 的阅读者,更不是什么画家——但是,只要谁知道什么是古希腊里拉, 他就很可能认得出来。然后就是铭文本身,按济慈口述,一字不差地 写在了上面:

此地长眠者 声名水上书

没有其它。没有生卒年月,甚至没有诗人的名字。亨特朝后退了 几步,审视着自己的作品,摇摇头,按了按激光笔把它关掉,但仍然 拿在手里,开始返回城市。走的时候,他避开柏树下的怪物,绕了一 个很大的圈子。 在穿越奥理安城墙的坑洞时,亨特停下脚步朝后面望了一眼。那 匹马依然拖着车子,已经走下了长长的斜坡,来到一条小溪旁咀嚼甘 美的嫩草。绵羊四处乱转,嚼着花儿,墓穴周围的湿润土地上全是它 们的足迹。伯劳依然站在原地,在柏树树枝形成的凉亭下隐约可见。 亨特几乎可以确信,那怪物依旧在注视墓穴。

亨特找到远距传输器的时候已经时至傍晚,一面暗淡的深蓝矩形 门在崩溃的圆形大剧场的正中央发着嗡嗡声。没有触显,也没有点压 板。传送门悬在那儿,望不穿里面,但似乎敞开着。 但亨特进不去。 他试了不下五十次,但是那东西的表面紧密得仿若岩石,没法进 入。他试探着,用手指摸了摸,安心得把脚踏进去,却被反弹回去; 用力朝蓝色矩形撞,朝入口抛块石头,看着它们反弹回去;两边都试 了试,甚至连边上也试了一下,最后他一遍一遍地向这没用的东西跳 去,直到肩膀和胳膊全是一块块的瘀青。 这是远距传输器。他十分确信。但它就是不让他进去。 亨特在圆形大剧场的其它地方看了看,甚至去了地下通道,那里 一直有水在滴,还有蝙蝠屎,但是没有另一扇传送门。他搜遍了邻近 的街道和街上的建筑。没有传送门。他找了一下午,穿越大会堂和大 教堂,住宅和小屋,豪华的公寓大楼和狭窄的小巷。他甚至回了趟西 班牙广场,在一楼草草地吃了顿饭,到楼上拿回笔记本和其它他觉得 有用的东西,然后永远地离开了。他要去找远距传输器。 圆形大剧场中的那个是他找到的仅有的一个。日落时分,他对着 它又挠又抓,最后手指鲜血淋漓,还是没有头绪。那扇门看上去完全 正常,发出正常的嗡嗡声,感觉上也没什么毛病,可它就是不让他进 去。 一轮月亮升起,从它表面的沙尘暴和云团来看,那不是旧地的月 亮,它现在正高挂在圆形大剧场黑色的曲线墙头上。亨特坐在岩石遍 地的中心,朝发出蓝光的传送门怒目而视。身后某处,突然传来鸽子 狂乱拍打翅膀的声音,还有小石块掉落在岩石上的嗒嗒声。 亨特痛苦地站起身,从口袋中摸索出激光笔,他站在那儿,双腿 叉开,注视着圆形大剧场的一条条裂缝和拱门的阴影,紧张地等待着。 没什么动静。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他猛地旋过身,几乎要将激光笔的光束朝远 距传送门的表面射去。从那儿伸出一条胳膊。然后一条腿。一个人钻 了出来。接着又是一个。 圆形大剧场内回荡起李·亨特的尖叫。

梅伊娜·悦石知道,尽管自己眼下疲乏交加,但即便是打上三十 分钟的瞌睡也极不明智。不过自她童年以来,她就一直训练自己,把 小睡的时间维持在五到十五分钟之内,通过远离思考的稍事休息来摆 脱掉疲劳毒素。 现在,因为前四十八小时的混乱带来的疲意和眩晕让她感到恶心, 她在书房的长沙发上躺了几分钟,倾空了脑袋中的琐事和赘事,让自 己的下意识在思维和事件的丛林中劈出一条出路。几分钟时间内,她 就这么小憩着,在她小憩的片刻之内,她开始做梦。 梅伊娜·悦石笔直坐起身,抖脱肩上轻柔的阿富汗毛毯,眼睛还 未睁开,就点了点通信志。“赛德普特拉!通知莫泊阁将军和辛格元 帅,三分钟内到我办公室来。” 悦石走进隔壁的洗澡间,经过水浴和声波淋浴,然后拿了件干净 衣服——一套极其正式的装束,柔软的黑色马裤尼丝绒,一条金红的 议员绶带,由金色饰针别着,饰针上带有霸主的短线符号,一对可以 追溯到天大之误前旧地的耳环,还有附着通信志的黄晶手镯,那是拜 伦·拉米亚议员在他结婚前送给她的。一切完毕,她及时回到书房, 接见了军部的两位军官。 “执行官大人,您选的时候真不合适,”辛格元帅开口道,“我们 正在分析发自无限极海的最后数据,同时在讨论防御阿斯奎斯的舰队 调遣工作。” 悦石调出自己的私人远距传输器,示意两人跟上。 辛格踏入险恶的青铜色天空下的金草,他环顾左右。“卡斯卓一劳 塞尔,”他说,“听说,早先有届政府叫军部的太空军在这建了个私人 远距传输器。” “首席执行官耶夫申斯基把它加进了环网,”悦石说。她挥挥手, 传送门消失了。“他觉得最高行政长官应该有个什么地方,内核的监听 装置监听不到的地方。” 莫泊阁心神不定地望着地平线附近的一堵乌云,球状闪电在那闪 亮。“没有地方能完全脱离内核的掌控,”他说,“我正向辛格元帅说 起我们的猜疑。” “不是猜疑,”悦石说,“是事实。我还知道内核在哪儿。” 两位军部军官的反应都像是被球状闪电击中了。“哪里?”他俩几 乎异口同声道。 悦石来回踱着步。她的灰色短发似乎在带电的空气中闪光。“在远 距传输网络中,”她说,“传送门之间。人工智能生活在奇点的假世界 中,就像蜘蛛生活在黑色的蛛网中。而为它们织网的,便是我们。” 莫泊阁是两人中首先开口的。“我的天,”他说,“那我们现在怎 么办?装载有内核武器的火炬舰船就要传送到海伯利安领空了,连三 小时都不到了。” 悦石将打算告诉了他们。 “不可能,”辛格说。他正下意识地扯着自己的短胡子,“完全不 可能。” “不,”莫泊阁说.“会成功。时间足够。和前两天的舰队调遣一 样混乱无序…” 元帅摇摇头。“从逻辑上来讲这是可能的。但按道理和道德来讲, 不可能。不,完全不可能。” 梅伊娜-悦石走向前。“库什万,”她对元帅说,这是她长久以来 第一次直呼他的大名,前一次还要追溯到许多年前,那时她还是名年 轻议员,而他更是个年轻的军部太空指挥官。“你记不记得,拉米亚议 员让我们和稳定派联系的那一阵子?记不记得那个叫云门的人工智能? 记得他预言的两个未来吗——其中一个充满了混乱,而另一个则是人 类必然的大灭绝?” 辛格转身背对着他们。“我只为军部和霸主效劳。” “你的职责和我一样,”悦石厉叫道,“为人类效劳。” 辛格举起拳头,似乎准备打击一个无形但极为强大的敌人。“我们 根本就不能确定!你从哪获得的消息?” “赛文,”悦石说,“那个赛伯人。” “赛伯人?”将军嗤之以鼻,“你是说那个画家。或者说,那个极 其可怜的拙劣样品。” “赛伯人。”首席执行官重复道。她跟他们解释了一下。 “赛文是个重建人格?”莫泊阁看上去满腹怀疑,“你找到他了?” “他找到了我。在一个梦中。他不知用什么办法从他那地方跟我取 得了联系。亚瑟,库什万,那就是他的任务。那就是云门派他到环网 来的原因。” “梦,”辛格元帅冷笑道,“这个…赛伯人…告诉你内核藏在 远距传输器的网络中…是通过一个梦。” “对,”悦石说,“我们没多少行动时间了。” “可是,”莫泊阁说,“如果要进行你的提议…” “将会让数百万人死亡,”辛格替他结语,“也许是数十亿。经济 将会瘫痪。比如鲸心、复兴之矢、新地、天津四、新麦加这些世 界——还有卢瑟斯,亚瑟——二十多个世界依赖着其它世界的食物供 给。都市星球无法独个生存。” “它们可以不做都市星球,”悦石说,“可以学着去种田,直到星 际贸易复兴。” “呸!”辛格怒骂道,“经过天灾,经过当局的崩溃,数百万人因 为缺乏合适的装备、医药、数据网支持,然后一命呜呼,哈,你说的 全是无稽之谈。” “我想过这一切,”悦石说,莫泊阁从没听过她这么坚定不移的语 气,“我将成为历史上最著名的刽子手——比希特勒、胡子或者贺瑞 斯?格列侬高这些人还要臭名昭著。但唯一糟糕的事情就是如何来接 手我们的烂摊子。我——还有你们,先生们——将会是人类最大的叛 徒。” “我们不知道。”库什万·辛格咕哝道,就好像是谁对着他的肚子 来了几拳,把这句话从中赶了出来。 “我们知道,”悦石说,“环网对内核来说已经毫无用处了。从现 在起,反复派和终极派将会把几百万奴隶禁锢在九个迷宫世界的地底 下,他们将用人类的神经元突触作为剩下的计算能源。” “胡说八道,”辛格说,“那些人会死光光的。” 梅伊娜·悦石叹了口气,摇摇头。“内核设计出一种寄生物,一种 有机装置,名叫十字形,”她说,“那东西…让死人…起死回生。 经过几代后,人类将变得智力迟钝,无精打采,没有了未来,但是他 们的神经元依旧会服务于内核的目的。” 辛格又转身背对着他们。风暴逼近,沸腾的青铜色云朵纵情奔跃, 辛格小小的身形在闪电的幕墙下显出轮廓。“梅伊娜,你在梦中得知了 这一切?” “对。” “你的梦还说了其它什么吗?”元帅厉叫道。 “内核已经用不到环网,”悦石说,“用不到人类的网络。虽然他 们仍将继续住在里面,就像墙内的老鼠,但是他们已经不再需要原先 的居住者。人工智能的终极智能将会接管主要的计算职责。” 辛格转身看着她。“梅伊娜,你疯了。你真是疯了。” 悦石飞快走上前,在元帅激活远距传输器前抓住他的胳膊。“库什 万,请听我…” 辛格从束腰外衣中掏出一把仪式用钢矛枪,拿它顶着女人的胸脯。 “抱歉,执行官大人。但我只为霸主和军部…” 悦石手捂嘴朝后退去,库什万·辛格元帅住了口,瞎子般地凝视 了片刻,然后栽倒在草丛中。钢矛枪滚进杂草中。 莫泊阁走上前,捡起枪,把它别在自己的腰带上,然后把手中的 死亡之杖放好了。 “你杀了他,”首席执行官说,“本来,如果他不合作,我打算把 他留在这里。让他一个人呆在卡斯卓一劳塞尔上。” “我们不能冒险,”将军说,把尸体拖到远处,“一切都取决于接 下来几小时。” 悦石看着她的老朋友。“你愿意把它进行到底?” “我们必须,”将军说,“这是我们除去羁縻的最后机会。我马上 下达部署命令,亲自移交封缄命令。绝大多数舰队都将…” “我的天,”梅伊娜·悦石低声说道,低头看着辛格元帅的尸体, “我做这一切,全是凭一场梦。” “有时,”莫泊阁将军说,抓住她的手,“正是梦,将我们和机器 区别开来。”

第4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