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天黑过了许久,他拉了拉亨特的衣袖,小声说了些清醒的话语。 “我死后,伯劳不会伤害你,它等的是我。虽然可能没有回家的路,但 你找路的时候,它不会伤害你的。”就在亨特凑过身想要听听诗人的呼 吸声是否还在他的胸膛内汩汩作响的时候,济慈再一次开口说话,断 断续续在痉挛的间隙讲着,他向亨特授予了一个明确的指示,希望能 把他葬在罗马的新教公墓中,就在卡伊乌斯·凯斯提乌斯金字塔旁边。 “胡说,胡说。”亨特一遍遍地咕哝,就像是在吟诵咒语。他紧紧 捏着年轻人的滚烫之手。 “花。”过了一会,亨特刚在写字台上点上一盏灯,济慈便小声说 道。诗人大睁双眼,凝视着天花板,脸上带着纯洁的、孩子般的惊喜 之情。亨特仰头望去,看见天花板的蓝色方格中描绘的凋谢黄玫瑰。 “花…在我头顶。”济慈在费力呼吸的间歇低声细语。 亨特站在窗口边,他朝外望去,盯着西班牙台阶对面的阴影,突 然,他身后痛苦的刺耳呼吸颤抖起来,陡然停住。济慈上气不接下气 地说:“赛文…扶我起来!我要死了。” 亨特坐到床边,扶住他。从这小小的似乎轻如鸿毛的躯体中流出 一股热量,仿佛这个男人的真实形体被烧掉了。“别怕。坚强点。感谢 上帝,终于来了!”济慈喘息着,然后可怕的锉磨声平息了。亨特扶着 济慈让他安乐地躺了回去,他的呼吸已经减弱至更为正常的韵律了。 亨特重新换了脸盆里的水,蘸湿一块干净的布,回来后,他发现 济慈死了。 后来,就在太阳升起之后,亨特抱起这小小的躯体——他用自己 床上的干净亚麻布把它包裹起来——然后走出门,走到城市之中。

布劳恩·拉米亚抵达山谷尽头的时候,风暴已经缓和。就在她经 过穴冢时,她看见其它墓冢发射出同样的怪异光芒。同时还传来一种 可怕的声音——似有成千上万的灵魂在大声呼喊——在尘世间不断回 响、呻吟。布劳恩加快脚步往前赶。 就在她站在伯劳圣殿前面时,天空已经变得清澈。那座建筑名副 其实:半圆的穹顶巨石朝上、朝外拱起,仿佛那怪物的甲壳,支柱朝 下弯曲,就像刺进山谷地面的刀刃,其它扶壁向上、向外高跃,仿若 伯劳身上的棘刺。随着内部的闪光变强,墙壁也变透明了,现在,这 栋建筑正闪闪发光,就像用薄纸糊成的巨型空心南瓜灯。上层区域闪 着红光,仿佛伯劳的双眼。 布劳恩深深吸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她正身怀六甲——自 打离开卢瑟斯她就知道了——相比那个挂在伯劳树上的猥亵诗人来说, 她难道不应该对自己未出世的儿子或女儿负有更多情感吗?布劳恩知 道答案是肯定的。但那他妈的一点也没有关系。她吐了口气,朝伯劳 圣殿走去。 从外面看,伯劳圣殿只有二十米宽。先前布劳恩和其他朝圣者来 过这里,但他们看到的内部仅仅是个空旷的空间,除了刀刃状的支柱 在闪光穹顶下的空间内纵横交错以外,别无它物。而现在,布劳恩站 在入口处,内部空间却比山谷本身还要大。十几层的白色岩石一层层 地升高,伸向模糊的远处。每一层岩石上都躺着一具具人类躯体,每 一具都装束各异,每一具都拴系在相同的半有机、半寄生的分流槽和 缆线上,布劳恩知道,原先自己身上携带的也是这种玩意,那是她朋 友告诉她的。唯一的不同在于,这些金属的半透明脐带正闪着红光, 正有规律地一张一弛,就好像鲜血正经由沉睡人形的头颅循环着。 布劳恩踉踉跄跄朝后退去,主要是受到了逆熵场拉力的影响,同 时也是因为这景象。但当她站在离圣殿十米远的地方时,她发现外面 的空间还是和原先一样大。她没有妄图去想象内部空间具体达到了多 少公里,才能装进这有限的躯壳。光阴冢正在打开。就她所知,面前 的这个建筑可能与不同的时代共存。她真正明白的是,当她从分流器 之旅中醒来时,她曾看见了伯劳的荆棘树,上面连着肉眼无法可见的 能量管蔓,但现在已经显而易见,它们与伯劳圣殿连接在一起了。科幻小说阅读,她再次朝入口迈去。 伯劳正在里面等待。它的甲壳,一般情况下总是闪闪发亮,现在 却似乎一片漆黑,在周围的光线和大理石耀光中显出轮廓。 布劳恩感觉肾上腺素的急流遍及全身,感觉到一股想要转身快跑 的冲动。但她走了进去。 入口几乎就要在身后消失,从墙上发出的均衡耀光让它成了一个 微弱的糊点。伯劳没动。红色双眼在头颅的阴影中闪烁。 布劳恩朝前迈进,靴跟在岩石地板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伯劳就 立在右边的十米外,就是岩石列开始的地方,一层层岩石扶摇直上, 就像猥亵的展示架,一直爬到了隐没在闪光中的天花板。她心中毫无 幻想,她知道,自己在那怪物逼近她前,是无法回到入口处了。 但它没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臭氧味,还带着某种甜腥味。布劳 恩背靠墙壁往前走,她朝一排排的身体扫去,想要在一个个沉睡的脸 庞中找到那张熟悉的脸庞。她一步一步朝左走,离入口越来越远,伯 劳也越来越容易截住她的去路。那怪物站在那里,就像光之海中的什 么黑色雕像。 岩石层的确延伸了好几公里。那是岩石台阶,每一层至少有一米 高,分隔了水平线上的一具具黑色躯体。走了几分钟,布劳恩站在最 下面,爬上了台阶的三分之一,碰了碰第二层上最靠近她的一具躯体, 她舒了一口气,那身体还暖,男人的胸膛正上下起伏。但他不是马 丁·塞利纳斯。 布劳恩继续向前,心中带着些许期待,她会在这些活死人之中发 现保罗·杜雷神父或者索尔·温特伯,甚至是她自己。不过她反而找 到了一张脸,那是她最近刚刚见过的凿刻在山腰上的脸。悲王比利躺 在白色岩石上一动不动,就在五层之上,他的皇袍已经被烧焦,被染 污。那悲伤的脸儿——和其他人一样——因为某种内在的痛楚而扭曲。 马丁·塞利纳斯躺在下面一层上,之间相隔三具躯体。 布劳恩走到诗人身旁,蹲下身来,回头朝伯劳的黑点看了一眼, 它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排排躯体的尽头。塞利纳斯跟其他人一样, 好像也活着,也沉浸在某种静寂的痛楚中,由一个分流槽连接到了一 根搏动的脐带上,而那脐带则连进了壁架后的白墙,好似与岩石合而 为一了。 布劳恩惊恐得大口喘气,她伸手摸了摸诗人的脑壳,感觉到融合 在一起的塑胶和骨头。她继续沿着那根连接的脐带摸去,但没有找到 脐带合并进岩石中的什么切实的连接点或是口子。手指下,有流体在 搏动。 “见鬼,”布劳恩小声嘀咕,然后突然惊慌地朝身后望去,心想伯 劳一定是已经蹑手蹑脚来到了攻击范围内。但那黑影依旧一动不动地 站在广阔空间的尽头。 她摸摸口袋,里面空空如也。没有武器,也没有工具。她意识到, 自己应该先回到狮身人面像,找到背包,在里面翻出些可以切割的东 西,然后再回来,鼓起足够的勇气再次进入这里。 但布劳恩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再从那扇门走进来了。 她跪了下来,深深吸了口气,然后高高地举起手,飞速砸下。她 的掌刃猛地击在了某种材料上,那东西看上去像是光亮的塑料,可感 觉上却比钢铁还要坚硬。这一击下来,她的胳膊从手腕到肩膀都感觉 疼痛不已。 布劳恩·拉米亚朝右边望了望,伯劳正在向她走来,慢悠悠地抬 着步子,就像一个老人出门悠闲地散步一样。 布劳恩大喊一声,跪在地上,又开始击打,掌刃绷紧,拇指垂直 贴掌。广阔的空间回荡着砍击声。 布劳恩·拉米亚是在卢瑟斯的1.3倍重力水平下长大的,而且, 就她的种族而言,她也算是体格相当健壮的。自她九岁以来,她就一 直梦想成为一名侦探,并一直为之努力。她所进行的准备工作,无可 否认带有强迫性,而且毫无意义,其中一部分就是练习武术。如今, 她呼喝着,高举手臂,一次一次地朝下猛击,将她的手掌视为一把斧 子,这猛烈的捶打,在她心中,已经成了成功的突破口。 坚韧的脐带向下凹了一点,但几乎察觉不到,它搏动着,仿佛是 个活物,随着她再次挥舞手臂,那东西看上去似乎畏缩了。 底下和身后传来脚步声。布劳恩几乎要哈哈大笑起来。伯劳不用 走路就能移动身子,可以瞬间从这儿移动到那儿,无需一步步走来。 它肯定在享受威吓猎物的快感。但布劳恩毫不恐惧。她太忙了。 她举起手,再次挥砍下来。击打岩石做做样子还比这容易呢。她 再次将掌刃锤向脐带,同时感觉到手里的什么小骨头缴械投降了。随 之而来的痛苦就像是远处的声响,就像是身下和身后的滑行。 你有没有想到,她想,如果你真的破坏了这个东西,那很可能 杀死他? 她再次挥砍起来。脚步声在下面的阶梯底部停住了。 布劳恩累得气喘吁吁。汗水从额头和脸颊滑落,滴在沉睡诗人的 胸脯上。 我甚至对你没有一丝好感,她对着马丁·塞利纳斯想道,然后再 次挥砍。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切割金属大象的大腿。 伯劳开始升向阶梯。 布劳恩半跪半立,将她整个身体的重量都用到了摆动之力中,几 乎让肩膀脱臼,几乎把手腕折断,几乎把手中的小骨头击得粉碎。 脐带被砸断了。 红色的流体,一点也没有血液的粘滞性,溅泼在布劳恩的腿上和 白色的岩石上。被割断的缆线依然从墙壁上探出,不断痉挛,而后摆 动,就像不安的触手,慢慢软瘫下来,收了回去,就像一条流血的蛇, 滑回到了洞中,那洞在脐带不见之后也紧接着消失了。脐带的残余依 旧连接在塞利纳斯的分流槽上,但五秒内便萎缩了,就像离了水的水 母干瘪收缩。红色的液体溅在诗人脸上、肩膀上,就在布劳恩注目的 时候,那液体变成了蓝色。 马丁·塞利纳斯眼皮跳动了一下,然后双眼像猫头鹰一样睁开了。 “嗨,”他说,“你知不知道那该死的伯劳就站在你后头呢?”

悦石传送回自己的私人房间,并立即回到超光小室。有两条信息 正在候命。 第一条来自海伯利安领空。悦石眯起眼,听着海伯利安的前任总 督、年轻的雷恩那悦耳的声音对与驱逐者审理会的会见进行简短的描 述。悦石坐在皮椅上,双拳托腮,此时,雷恩向她复述了驱逐者矢口 否认的信息。他们不是侵略者。接着雷恩对游群作了概述,他觉得驱 逐者是在讲真话,并告诉悦石,领事生死未}、,并请求悦石下达命令, 与此同时结束了广播。 “是否回复?”超光电脑问。 “确认收到信息,”悦石说,“传送——‘等待’,使用外交的古老 代码。” 悦石按键看第二条信息。 威廉·阿军塔·李元帅出现在一个破裂的平面影像中,显然,他 所在飞船的超光发射仪正以弱能状态运行。通过外围数据列,悦石可 以看出,数据流加密在标准的舰队遥测信息中:军部的技师最终将会 注意到校验和的偏差,但那将是几小时或是几天之后。 李的脸上满是血污,背景因烟雾而显得一片朦胧。看着这模糊的 黑白影像,悦石觉得年轻人似乎是在巡洋舰的舱门口发送的信息。他 身后的金属工作台上躺着一具尸体。 “…我们有一船定员的海兵登上了他们的一艘所谓的枪骑兵,” 李喘息道,“上面有人操控——每船五人——看上去的确像是驱逐者。 但是请看我们在试图进行解剖时发生的事。”图像切换,悦石意识到李 正在使用手持成像器,那台机器临时连接进了驱逐舰的超光发射仪。 现在,图像上没了李的人影,悦石低下头,看到的是一名已死的驱逐 者的受损苍白之脸。从眼睛和耳朵流出的血来看,悦石猜这人是因爆 发性减压而死的。 李的手——悦石从元帅袖子上的花边认出这是李的手——似乎正 握着把激光解剖刀。年轻的指挥官没有操心去把尸体的衣服除掉,他 直接在胸骨上开始垂直切割,朝下腹划去。 握着激光的手猛然移开,驱逐者的尸体突然发生什么异样,镜头 晃了一下便稳住了。死尸的胸膛上,大块的黑色方块开始闷烧,就好 像激光引燃了衣服。然后,制服由内燃烧起来,悦石立即明白,这人 的胸脯烧起来了,正冒出一个个渐宽的不规则小洞,从洞中闪耀出璀 璨的光芒,亮得让手持成像器不得不缩小光圈。现在,尸体的头颅上 也一块块地烧了起来,在超光屏和悦石的视网膜上留下闪亮的余像。 在尸体被烧毁前,镜头朝后拉去,仿佛热量实在是高得无法忍受。 李的脸飘进焦点中。“执行官大人,你已经看见了,所有的尸体都是这 样的反应。我们没有活捉到任何人。我们还没有进入到游群中心,他 们的战舰越来越多,我想——” 图像消失了,数据列显示,信息在发送中途戛然而止。 “是否回复?” 悦石摇摇头,打开小室的门。现在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书房,她满 怀渴望地盯着长榻,然后坐在了桌子后面。她知道,如果自己稍稍闭 眼片刻,就会马上睡着。赛德普特拉在她的私人通信志频率上发来信 号,说莫泊阁将军有紧急事务,想见首席执行官。 卢瑟斯人走进房间,如坐针毡地来回踱起步来。“执行官大人,我 明白你为何要批准使用死亡之杖的装置,但我必须反对。” “为什么,亚瑟?”悦石问,这是她几星期以来第一次直呼其名。 “因为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太危险。而且…而且不 道德。” 悦石扬扬眉毛。“在一场漫长的消耗战中失去数十亿公民是道德 的,而用这武器一下杀死数百万的人,是不道德的?这是军部的立场 吗,亚瑟?” “这是我的立场,执行官大人。” 悦石点点头。“明白了,我会记下的,亚瑟。但是决定已下,即将 执行。”她看着自己的老友立正站定,没等他开口反对,或者,更准确 地说,是没等他提出辞呈,悦石就说道:“亚瑟,跟我去散散步,如 何?” 军部的将军一脸茫然。“散步?散什么步?” “我们得呼吸点新鲜空气,”没等他进一步的反应,悦石横穿过房 间,向她的私人传送门走去,按了按手动触显,迈了进去。 莫泊阁穿过不透明的传送门,低头狠狠地朝蔓延到远方地平线的 及膝金色草原瞪了一眼,接着仰起头,望着橘黄色的天空中,褐色的 积云如锯齿状尖塔耸立在那。在他身后,传送门闪烁着消失了,其位 置仅仅由一个一米高的控制触显所标示,那是这个无边无际的金草海 洋和布满云彩的天空中唯一可见的人造物。“我们这是在哪儿?”他问 道。 悦石摘了一根长长的草茎,伸到嘴里咀嚼着。“卡斯卓一劳塞尔。 这里没有数据网,没有轨道装置,没有任何人类或机械人居所。” 莫泊阁轻蔑地哼了一声。“也许,相比拜伦·拉米亚曾经带我们去 过的那个地方,这地方并没安全得能脱离内核的监视,梅伊娜。” “也许不,”悦石说,“亚瑟,听听这个。”她激活了先前听到的两 条超光传输信息的通信志纪录。 就在信息播放完毕,李的脸庞突然消失的时候,莫泊阁穿过高高 的金草走开了。 “怎么样?”悦石问,她加快脚步赶上他。 “这么说,那些驱逐者的尸体会自爆,就跟我们所知的赛伯人尸体 如出一辙,”他说,“然后呢?你难道觉得议会或全局会因为这个而信 以为真,认为内核是侵略的幕后黑手吗?” 悦石叹了口气。草儿看上去很软,很诱人。她想象着自己躺在那 儿,舒舒服服地深陷其中,打个永远不会醒来的盹。“这证据对我们, 对大伙来说,都已经足够。”悦石不必详尽阐述。自她早年的议员生涯 起,他俩就一直有来往,因为两人都怀疑内核,他们都希望有一天能 真正地脱离人工智能的统治。当拜伦·拉米亚议员领导他们时…但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莫泊阁看着烈风鞭挞着金色的大草原。一个古怪的球状闪电在地 平线附近的青铜色云彩中玩耍。“那又怎样?知道是没用的,除非我们 知道该打击什么地方。” “我们有三个小时时间。” 莫泊阁看了看通信志。“两小时四十二分钟。没有时间可以盼望奇 迹发生了,梅伊娜。” 悦石板着脸。“没有时间可以盼望任何事,亚瑟。” 她点了点触显,传送门“嗡嗡”地出现了。 “我们能做什么?”莫泊阁问,“现在,内核的人工智能正在向我 们的技师简单地介绍死亡之杖武器。一小时内,火炬舰船就将准备就 绪。” “那咱们去一个不会伤害任何人的地点将它触发。”悦石说。 将军不再踱步,他瞪着眼睛。“你究竟在说什么?那蠢猪南森说那 武器的杀伤半径至少有三光年,但我们怎么能相信他?我们触发装 置…在海伯利安或者什么地方附近…说不定全人类都会完蛋。” “我有个主意,不过我想睡一觉再说。”悦石说。 “睡一觉再说?”莫泊阁将军咆哮道。 “亚瑟,我想稍微打个盹,”悦石说,“我建议你也睡一觉。”她迈 进了传送门。 莫泊阁咕哝着骂了一句,整了整帽子,高昂头颅,挺直后背,目 视前方,走进了远距传输器。一名走向自己死刑地的军人。

在离海伯利安有十光分距离的太空中移动着一座山,在其上最高 的平台上,领事和十七名驱逐者坐在一个低矮岩石围成的圆圈上,外 侧是一个由较高的岩石围成的更宽的圆圈。他们正在决定领事的生死。 “你的妻儿死在了布雷西亚,”弗里曼·甄嘉说道,“就在那个星 球和摩斯曼部落打仗的时候。” “对,”领事答道,“霸主以为整个游群都参与到进攻中了。我什 么也没说,没有去纠正他们的观点。” “但你的妻儿被杀死了。” 领事的目光越过岩石圈,朝已经转向夜幕的山巅望去。“那又怎 样?对于这次审判,我并不请求你们宽恕。我也不想得到你们的减轻 处罚。我杀死了弗里曼·安迪尔和三名技师。通过事前预谋和恶意预 谋,我杀死了他们。杀死了他们,目的没有其它,仅仅是想触发你们 的机器,让它打开光阴冢。这一切跟我的妻儿毫无关系!” 一名长满络腮胡的驱逐者,领事听到他被引介为发言人赫凯尔· 安尼翁,此人走向前,来到内圈中,说道:“装置是没用的。它根本什 么也没做。” 领事转过身,张开嘴,但什么也没说,便又合上了。 “这是个测试。”弗里曼·甄嘉说。 领事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但…光阴冢…打开了。” “我们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打开,”考德威尔·闵孟说道,“我们 知道逆熵场的衰减率。那装置只是个测试。” “测试,”领事重复道,“我杀死了那四个人,全是徒劳。只是个 测试。” “你的妻儿死于驱逐者之手,”弗里曼·甄嘉说,“霸主蹂躏了你 的故星茂伊约。在某因素的限制下,你的行为是可以预见的。悦石仰 赖于此。我们也是。但我们必须了解这是些什么因素。” 领事站起身,走了三步,一直背对着其他人。“全是白费。” “你说什么?”弗里曼·甄嘉问。在星光和路经的彗星农庄反射的 日光下,高挑女人光秃秃的脑袋锃亮无比。 领事柔声笑道:“一切都是白费。甚至包括我的背叛。全是假的。 白费了。” 发言人考德威尔·闵孟站起身,整了整袍子。“审理会已经作出宣 判。”他说,另外十六名驱逐者点点头。 领事转过身。他疲惫的脸上带着一种殷切的表情。“那就来吧。苍 天在上,赶紧了结完事吧。” 发言人弗里曼·甄嘉站起身面对着领事。“我们对你的罪行作出宣 告,你必须活下来。你必须对你作出的损害进行修复。” 领事的身子摇晃着,似乎被人当面砸了一拳。“不,你们不能… 你们必须…” “你必须进入即将来临的乱世,”发言人赫凯尔·安尼翁说,“必 须帮助我们让人类分散的家庭实现统一。” 领事举起胳膊,似乎想要防御重拳的猛击。“我不能…没法… 我有罪…” 弗里曼·甄嘉向前跨了三步,抓住领事的正式波洛服的前部,无 礼地摇晃着他。“你的确有罪。这恰恰就是你必须帮着改进即将来临的 乱世的原因。你帮着释放了伯劳。现在你必须回去,目睹它再次关进 樊笼。然后,漫长的和解必须开始。” 她松手放开领事,但领事的肩膀依旧在摇晃。就在此时,山脉旋 转着进入日光之下,泪花在领事的眼中闪动。“不。”他低声细语。 弗里曼·甄嘉抚平领事被弄皱的上衣,长长的手指滑到外交官的 肩膀上。“我们有自己的先知。圣徒将会和我们一起进行银河的再次播 种。那些生活在所谓的霸主的谎言中的人,将慢慢爬出依赖内核的世 界的废墟,加入我们真正的探索之路…探索宇宙、探索我们每个人 内心伟大王国的路。” 领事似乎根本没听进去。他唐突地背转身去。“内核会毁灭你 们,”他说,但没有面对任何人,“就像它毁灭霸主一样。” “你有没有忘记,你的家园是建立在一份庄严的生命契约之上 的?”考德威尔·闵孟说。 领事转身面对着这名驱逐者。 “这一契约支配着我们的生命和行为,”闵孟说,“不仅仅是保护 旧地的几个物种,而且是要实现多样性的和睦。要将人类的种子播撒 到所有世界上,不同的环境中,同时也要神圣对待我们在别处发现的 不同生命。” 弗里曼·甄嘉的脸在日光照射下极其明亮。“内核通过让从属物丧 失智能来实现统一,”她轻轻说道,“以停滞确保安全。自大流亡以 来,人类思想、文化、行为的革命,这些东西都到哪去了?” “被改造成了旧地的苍白克隆物,”考德威尔·闵孟回答,“我们 的人类扩张新时代不会改造什么东西。我们会纵情于困苦,我们欢迎 陌生之物。我们不会让宇宙适应我们…我们自己会适应宇宙。” 发言人赫凯尔·安尼翁朝满天繁星挥挥手。“如果人类幸免于此次 测试,我们的未来将处在一个个阳光照射世界的黑暗距离之间,同时 也在这些世界之上。” 领事叹了口气。“我在海伯利安还有朋友,”他说,“我能回去帮 他们吗?” “对,可以。”弗里曼·甄嘉说。 “对抗伯劳?”领事问。 “对,会的。”考德威尔·闵孟说。 “然后活下来目睹乱世?”领事问。 “对,必须。”赫凯尔·安尼翁说。 领事再次叹了口气,他和其他人走到一边,头顶上,一只巨大的 蝴蝶缓缓朝石柱圈降下,翅膀装有太阳能电池,闪耀的表皮让它刀枪 不入,不受极高真空或者更高辐射的影响。它打开腹舱,让领事人内。

鲸逖中心政府大楼医务室中,保罗·杜雷神父在药物作用下,睡 了浅浅的一觉,在梦中,他梦见了冲天大火和世界的覆灭。 除了首席执行官悦石的短暂来访,以及爱德华主教更为短暂的探 视,杜雷一整天都单独一人呆着,在充满痛苦的阴霾中漂移。这里的 医生要求再过十二个小时才可以移动病人,佩森的枢机院同意了。枢 机院祝福了病人,并已准备好仪式——离现在还有二十四小时。到时, 来自索恩河畔的维勒风榭的耶稣会牧师保罗·杜雷,就将成为教皇忒 亚一世,罗马的487任主教,门徒彼得的直接继任者。 他仍然在复原中。血肉在一百万RNA导向器的引导下重新编织, 神经以类似的方式重生,这一切归功于现代医学的奇迹——但也没有 不可思议到哪里去,杜雷想,只是没有让我痒死而已——这位耶稣会 士躺在床上,思绪飞至海伯利安、伯劳、他漫长的一生和上帝宇宙的 混乱中去了。最后,杜雷进入睡梦之中,梦见了燃烧的神林,世界树 的忠诚之音将他推进传送门,梦见了他的母亲,梦见了一个名叫森法 的女人,她现在已经死了,但先前是佩瑞希伯种植园的工人,就在浪 漫港东面的纤维塑料地区,偏地中的偏僻之地。 在这些根本上带着悲伤的梦境中,杜雷意识到另一个人的存在: 不是另一个梦中人,而是另一个真实的做梦人。 杜雷正和谁并肩走着。空气凉飕飕的,天空是令人心碎的蓝色。 他们刚刚拐过路上的一个弯,现在一波湖水映人他们的眼帘,湖岸上 立着一列列优雅的林木,后面的山岭组成了它的画框,一行低云为这 画面平添戏剧性和恢宏壮丽的视觉效果,一座孤独的小岛似乎正远远 地飘浮在如镜子般的平静湖面上。 “温德米尔湖①。”杜雷的同伴说道。 耶稣会士慢慢转过身,他的心扑通扑通跳着,脸上挂着焦急的企 望神色。不管他原先是怎么期待的,但真正看到他的同伴时,他一点 也没有敬畏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