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伯利恒是耶路撒冷南方六英里一市镇,相传为耶稣诞生地。这句话借用了叶芝的《再度降临》中的诗句:“而何来猛兽,时限终于到期,正蹒跚而向伯利恒,等待诞生?”②指《圣经》中,亚当和夏娃因偷食了智慧树上的果实而被逐出伊甸园。

个梦…内人萨莱也是一样…梦里我被命令,献祭我唯一的女儿。”“我知道,”杜雷说,“我听过领事磁盘上的故事概要。”“那么你知道我的回答,”索尔说,“首先,不能再遵循亚伯拉罕的逆来顺受,即使这逆来顺受是上帝的圣谕。其次,多少世代以来,我们已经为上帝献祭了多少牺牲…换来的却只是痛苦,这必须停止。”“但是你还是来了。”杜雷说着,指了指山谷、墓群和黑夜。“我的确来了,”索尔承认,“但我不是来卑躬屈膝,而是想看看这些神明对我的决定有什么回应。”他又开始抚摩女儿的背。“瑞秋现在只有一天半大,每一秒都在变得更小。如果伯劳是这残忍现状的始作俑者,我想直面它,即便他是你的假基督。如果真有上帝做了这样的事,我也同样会在他面前展示轻蔑。”“其实,说不定我们已经展示了太多的轻蔑。”杜雷沉思道。遥远的天空之外,十多个耀眼的小光点漾出波纹和等离子爆炸冲击波,索尔朝天上看去。“真希望我们有高端的技术,足以在上帝面前和他平等对决。”他这话说得紧张兮兮,声音低沉。“让我们敢于在老虎头上拔毛,为所有降临到人类头上的不公复仇,让他改改自己自鸣得意、趾高气昂的脾气,不然就炸他回地狱去。”杜雷神父扬了扬眉毛,然后微微一笑。“我能体会你的愤怒。”牧师温柔地摸了摸瑞秋的脑袋。“咱们在日出前稍微休息一下,好吗?”索尔点点头,挨着他的孩子躺下,把毛毯拉上来,盖住自己的脸颊。他听见杜雷低声说着什么,也许是一声轻轻的晚安,或者祈祷。索尔抱住他的女儿,闭上双眼,睡着了。晚上,伯劳没有来。第二天,阳光将西南面的悬崖描上清晨的色彩,照耀在水晶独碑顶部的时候,它还是没来。阳光悄然漫入山谷的时候,索尔醒了;他看到杜雷正睡在他身边,马斯蒂恩和布劳恩依然昏迷不醒。瑞秋动来动去,吵吵嚷嚷。她的哭声是新生儿想要吃奶的声音。奶包所剩无几,索尔喂了她一包,拉上加热牌,等待着牛奶升到体温的热度。一夜之间,寒冷便已扎根在了山谷,通往狮身人面像的台阶上,霜冻闪闪发亮。瑞秋贪婪地吃着,发出温柔的咂咂声和嗞嗞声,在索尔记忆中,五十多年前萨莱给她喂奶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声音。她喝饱以后,索尔轻轻给她拍了嗝,然后把她抱在肩膀上,温柔地来回摇着她。只剩下一天半时间。索尔疲惫之极。尽管十年前接受了一次鲍尔森理疗,这依然不能阻止他变老。如果一切正常发展,现在他和萨莱早已不用再履行父母义务——独生的孩子进入研究所,出差去偏地参与考古发掘工作——然而瑞秋却陷入了梅林症的魔爪,抚养义务很快又再次降临到他们的头上。随着索尔和萨莱日渐衰老,义务的曲线走势上升——然后巴纳之域发生了空难,索尔成了孤单一人——现在他相当疲惫,困倦到了极点。但是尽管如此,尽管在他身上发生了种种不幸,一想到自己照顾女儿的每一天都无可抱憾,索尔还是感到心满意足。只剩下一天半时间。过了不久,杜雷神父醒来了,两人吃了些布劳恩带回的各式罐头食品,充作早餐。海特·马斯蒂恩没有醒来,但是杜雷给他连上医疗包后,圣徒开始接收流液和静脉输入营养液,医疗包还剩下最后一个。“你觉得最后这个医疗包该不该给拉米亚用?”杜雷问。索尔叹了口气,再次检查了她的通信志监视器。“我觉得不必,保罗。从这上面来看,血糖值很高…营养水平监测结果显示,她简直像刚吃过一顿丰盛的大餐。”“但怎么可能?”索尔摇摇头。“也许那该死的东西是某种脐带。”他指了指连在她头骨上的线,连接处曾经是神经分流器插槽。“那么我们今天该做什么?”索尔朝这片已经褪成绿色和湛青的天穹凝视了一阵,他们已经逐渐习惯了海伯利安天空的颜色。“我们等吧。”他说。太阳到达天顶之后不久,海特·马斯蒂恩就被热醒了。圣徒突然坐直身子,叫道:“树!”正在下边踱步的杜雷慌忙跑上台阶。索尔从墙边的阴影下把躺着的瑞秋抱起,走到马斯蒂恩身边。圣徒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悬崖之上的什么东西。索尔朝上头望了望,但只能看见渐逝的天光。“树!”圣徒又叫了一声,举起一只长满老茧的手。杜雷紧紧抱住这个男人。“他产生幻觉了。他以为自己看见了他的树舰‘伊戈德拉希尔号’。”海特·马斯蒂恩挣扎着,想要挣脱他们的手。“不,不是‘伊戈德拉希尔号’,”他干裂的嘴唇深吸人一口气,“树。末日之树。痛苦之树!”于是两人都抬起头来,但是天空清朗明澈,只有一小簇一小簇的云朵从西南方吹来。正在那时,一波时间潮汐袭来,索尔和牧师在突如其来的眩晕中垂下头。然后潮汐退去。海特·马斯蒂恩试着要站起身来。圣徒的双眼依然凝视着某个遥远的东西。他的皮肤很热,索尔的手摸着感觉很烫。“把最后的医疗包拿来,”索尔猛地说道,“按规拟用超级吗啡和抗高热药剂。”杜雷慌忙照办。“痛苦之树!”海特·马斯蒂恩终于说了出来。“我本要成为它的代言!本要用尔格驱动它穿越时空!主教和巨树的忠诚之音选择了我!我不能让他们失望。”他努力掰了一会儿索尔的手臂,然后倒回石质走廊地面上。“我是真正被选中的,”他轻声说道,能量正从他身上流失,就像空气从一个泄了气的气球里飞跑,“我必须在赎罪的时刻指引痛苦之树。”他闭上双眼。杜雷连上最后的医疗包,确认监视器设定在监控圣徒的新陈代谢和身体化学物质的急剧变化,然后激活了肾上腺素和止痛剂。索尔拥抱着这个裹着长袍的人形。“那既不是圣徒的术语,也不属于他们的宗教信仰制度,”杜雷说,“他用的是伯劳教会的语言。”牧师的一席话吸引了索尔的目光。“那样的话,有些神秘的事就能得到解释了…特别是拉米亚故事中的谜团。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圣徒在和末日救赎教派…伯劳教会勾结。”索尔点点头,将自己的通信志套上马斯蒂恩的手腕,并调整了监视器。“痛苦之树一定是传说中伯劳的荆棘之树,”杜雷咕哝着,望向那片空寂的天空,之前马斯蒂恩一直在凝视的那片地方。“但是他说,他和尔格被选中,要驱动那棵树穿越时空,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真以为圣徒可以像为树舰领航一样驾驭伯劳的树?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可以下辈子再问他,”索尔疲惫地说,“他已经死了。”杜雷检查了监视器,又将雷纳·霍伊特的通信志连了上去。他们试了医疗包的复苏刺激、心脏复苏,还有口对口人工呼吸。监视器信号装置闪都不闪一下。海特·马斯蒂恩,圣徒、树的忠诚之音兼伯劳朝圣者,真正地死了。他们等了一个小时,怀疑伯劳的这个怪诞山谷中会发生奇迹,但是监视器开始显示尸体在快速分解,于是他们将马斯蒂恩葬在了通往山谷人口处那条小路五十米外的一座浅墓里。卡萨德留下了一把折叠式铁铲——上边贴有军部术语“壕沟挖具”的标签——两人替换着一人挖坑,一人照看瑞秋和布劳恩·拉米亚。这两人,一个轻摇着孩子,站在一块大圆石的阴影之下,杜雷则颂了些词句,然后将泥土倾上临时凑合的纤维塑料裹尸布。“我并不真正了解马斯蒂恩先生,”牧师说,“我和他拥有不同的信仰。但我们拥有相同的职业;树的代言马斯蒂恩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做着他认为是上帝的工作,在缪尔的著作和自然的美境中追寻上帝的意愿。他的信念是忠诚无羁的——历经各种困境砺炼,因顺从而坚定,最终,以牺牲为封印。”杜雷顿了顿,眯起眼睛望向闪着青铜色光芒的天空。“请接纳你的仆从,主啊,上帝。将他迎入你的怀中,一如有朝一日,你将迎我们入怀,这些追随你,却迷路的羔羊。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阿门。”瑞秋开始啼哭。索尔带着她四处走动,杜雷将泥土铲上这个人形的纤维塑料包捆。他们回到狮身人面像的走廊,温柔地将拉米亚移到仅存的一点阴影下面。没有办法为她遮挡薄暮的阳光,除非将她送人坟墓内部,但他俩一个也不愿意这么做。“领事现在一定已经走过了一半路程,更接近飞船了。”牧师长长地喝了一口水,说道。他的前额被晒得黝黑,上面覆着一层汗珠。“对。”索尔说。“明天的这个时候,他就会回到这里来了。我们可以用激光切割机救出拉米亚,然后将她送入飞船诊疗室。也许瑞秋年龄的逆时而动也可以在冰冻沉眠中得到抑制,尽管医生们说这不可能。”“是啊。”杜雷放下水瓶,看着索尔。“你相信这些会发生吗?”索尔回视着另外这人。“不信。”西南面悬崖壁的阴影逐渐拉长。白天的热量凝结得坚不可摧,然后略微消散。南面的几朵云朵飘了过来。瑞秋在门口附近的影子里睡着了。保罗·杜雷站着俯瞰山谷,索尔走上前,将一只手搭上牧师的肩膀。“你在想什么,我的朋友?”杜雷没有回头。“我在想,如果我当初不是真的相信自杀之罪,罪不可赦,我会了结一切,给年轻的霍伊特一个生还的机会。”他看着索尔,略微笑了笑。“但是那时,我胸膛上…他胸膛上的线虫,总有一天会让我复活,尽管我自己死活不愿意…那叫自杀么?”“如果把霍伊特带回现世,”索尔平静地问,“这对他算不算是个礼物?”杜雷好一阵子没说话。然后他握住了索尔的上臂。“我想我该出去走走。”“去哪儿?”索尔眯起眼睛看着外边,沙漠的下午蒸蕴着厚重的热气。尽管头上覆着低云,山谷仍然热得像火炉。牧师模糊地指了指。“下面的山谷。我很快就回来。”“小心,”索尔说,“记住,要是领事在霍利河沿岸遇到了巡逻掠行艇的话,他最早可能今天下午就能回来。”杜雷点点头,走过去拿起一个水瓶,温柔地摸了摸瑞秋,然后沿着狮身人面像的长长的阶梯走下,缓慢而小心的迈着步子,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索尔望着他渐渐远去,身影变得越来越小,在热浪中随着越走越远,越发地扭曲变形。然后索尔叹了口气,回去坐在他女儿的身边。保罗·杜雷试图一直躲在阴影之下,但即使在那些地方,热量也难以抗拒,它们像巨大的枷锁重重地扣在他的肩膀上。他走过翡翠茔,沿着小路走向北方的悬崖和方尖石塔。那座坟墓稀薄的影子在山谷地面上玫瑰色的石头和尘土上描上淡淡的阴影。杜雷继续往下走,在水晶独碑周围的碎石间小心穿行,他抬头望了望,一阵轻缓的风从破烂不堪的窗格间吹来,在坟墓正面的上方高高地打着唿哨。他看见自己在下层表面里的镜影,突然回忆起自己在羽翼高原高处发现毕库拉时,听过晚风在大裂痕中吟唱的风琴乐声。那就像是几辈子以前的事了。也确实是几辈子前的事。杜雷能感觉到十字形重组肉体对他的意识和记忆造成的损伤。真令人厌恶——简直就是持续遭受中风、再无康复希望的代名词。冥思曾经对他来说只是小儿科,现在却要求极度的专心,有时甚至超出他的能力范围。词语都躲避着他。感情就像时间潮汐一样出没不定,来势凶猛。有好几次,他都不得不离开其他的朝圣者,独自流泪,原因却又不得而知。其他的朝圣者。现在只剩下索尔和他的孩子。如果那两人能逃脱厄运,杜雷神父很乐意交出自己的生命。他想,与假基督做交易,这是罪孽么?他现在已经远远走下山谷,几乎快到它开始蜿蜒向东的地方,那里地势突然开阔,迎面却是一个死胡同,伯劳圣殿迷宫般的影子在岩石间穿梭。小径蜿蜒通向穴冢,到达西北方的墙面的附近。杜雷感觉到第一座穴冢中的清凉空气,受此引诱,他想要进入,只是为了躲避热量,恢复神智,闭上双眼小睡片刻。但他继续往前走。第二座穴冢入口处的岩石雕刻更加华丽繁复,杜雷记起他曾经在大裂痕中发现的古老长方形会堂——那些智力迟钝的毕库拉所“崇拜”的巨大十字架与圣坛。他们所崇拜的是十字形所带来的不齿的永生,而不是十字架所允诺的得到真正复活的机会。但这有什么区别?杜雷摇摇头,试图要抖落那些蒙蔽所有思维的迷雾和玩世不恭。小径蜿蜒通向第三座穴冢,这儿地势略高,它是三座穴冢中最短、最平淡无奇的一座。第三座穴冢中有光。杜雷停下来,吸了口气,然后又回头朝脚下的山谷看了一眼。约摸一公里之外的狮身人面像清晰可见,但他很难辨认出阴影中的索尔。有一阵子,杜雷怀疑他们前一天宿营的地方会不会是第三座穴冢…是不是他们中有谁落了一盏提灯在那里。不是第三座穴冢。除了找卡萨德的时候,三天里没人进过这座墓冢。杜雷神父知道,他不该去理会这光芒,而是该回到索尔身边,为这个男人和他的女儿守夜。但其他人也是单独一个个遭遇伯劳的。为什么我要拒绝召唤呢?杜雷感到脸颊上湿润了,意识到他正下意识地默默流泪。他猛地用手背一把抹去泪水,站在原处紧握双拳。我的心智如今最为名不符实。我曾经是智慧的耶稣会士,坚定地遵循着圣忒亚和普拉萨的传统。甚至我在教会、在神学校学生身上、在那一小部分依然倾听的信徒身上努力推进的神学理论都很强调心智,强调意识绝妙的欧米迦点。上帝不过是灵巧的运算法则。唔,有些东西不是仅靠智慧就能解决的,保罗。杜雷走进了第三座穴冢。索尔猛然惊醒,确信有什么东西正悄然向他爬来。他猛然跳起,四处察看。瑞秋在她父亲醒来的时候,也从睡梦中醒来,正温柔地小声咿呀着。布劳恩·拉米亚还在原先的地方一动不动地躺着,医疗信号装置闪着绿灯,脑波活动读出器呈浅红色。他已经睡了至少一个小时;阴影已经悄然滑过山谷地面,太阳破云而出的时候,只有狮身人面像的顶部还暴露在阳光下。阳光的箭矢从山谷入口处斜刺进来,照亮了对面的悬崖壁。风声渐起。但山谷中没有任何动静。索尔举起瑞秋,轻晃着她,让她不再哭泣,然后走下阶梯,看看狮身人面像背后和其他的墓穴。“保罗!”他的声音在岩石间回响。风卷沙尘,扑向翡翠茔上方,但其他墓冢没有任何动静。索尔依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正悄然向他逼近,他正被监视。瑞秋在他的怀抱中尖叫乱扭,她的声音是新生儿那又尖又细的哭嚎。索尔朝通信志瞥了一眼。一个小时之后,她就只剩下一天的生命。他搜寻着天空里有没有领事的飞船,小声咒骂着自己,然后走回狮身人面像的入口,给婴孩换了尿布,又检查了布劳恩的状况,从背包中拽出一个奶包,抓起一件斗篷。太阳隐没之后,空气中的热量很快消散了。在余下半小时的黄昏里,索尔很快走下山谷,大声呼喊着杜雷的名字,查看每一座墓冢,却没有进去。经过翡翠茔,霍伊特被杀害的地方,它的侧墙已经开始泛出乳状的绿光。经过黑暗的方尖石塔,它的阴影高高地投在东南面悬崖壁上。经过水晶独碑,它的上缘还在天空里最后的余光中闪亮,然后随着太阳在诗人之城外的某个地方西沉,光芒逐渐暗去。在夜晚突然降临的凉爽和寂静中,索尔经过了穴冢,向每一座墓里大喊,感觉着潮湿的空气如一张洞开的嘴里呼出的冷气,喷在他脸上。没有人回答。在最后的暮光中,索尔到达了山谷的拐弯处,附近的伯劳圣殿那混乱的刃形支柱在渐浓的晦暗中显得阴沉不祥。索尔站在入口处,试图搞清楚这些墨黑的阴影、尖顶、椽子和柱台究竟代表什么意思,他大声朝黑暗的内部喊叫;回答他的却只有回声。瑞秋又开始哭泣。索尔颤抖着,感觉到后颈上一阵发凉,他不停转着圈,想要出其不意地逮住这幽冥般的监视者,但他只看见越来越深的阴影,头顶云层间最初的几颗星星也已出现,他匆忙回头往山谷狮身人面像的方向走,开始是疾步行进,后来夜风吹起,像众多孩童在齐声尖叫,他几乎是大步跑过了翡翠茔。“该死!”索尔终于到达通往狮身人面像的顶级台阶,大口喘着气。布劳恩·拉米亚不见了。尸体没了踪影,金属脐带也销形匿迹。索尔咒骂着,紧紧抱住瑞秋,手忙脚乱地在背包中寻找手电筒。厚重走廊之内十米远处,索尔找到了布劳恩之前裹着的毛毯。除此之外,一无所获。走廊八面分岔,蜿蜒曲折,一忽儿开阔一忽儿闭窄,一忽儿天花板低得让索尔不得不在地上爬行,右手抱着孩子,于是他的脸都紧挨上了她的小脸。他讨厌待在这座坟墓里。心脏剧烈地跳个不停,他几乎都要觉得马上就要动脉硬化发作了。最后的走廊越来越窄,成了死胡同。那条金属线曾经蜿蜒钻入的石头现在只剩下石头而已。索尔将手电筒咬在嘴里,拍打着岩石,猛推那些大如房间的石头,也许有什么密板会打开,现出后面的地道。什么都没有。索尔把瑞秋抱得更紧,开始一路向外走,转错了几个弯,他觉得自己迷路了,心脏跳动得更为狂野。然后他走进一条走廊,认出了那个地方,拐进主廊,终于出去了。他将孩子抱下台阶,然后远离开狮身人面像。在山谷人口附近,他停下来,坐上一块低矮的岩石,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瑞秋的脸颊还靠在脖子上,这孩子安静极了,不乱叫也不乱动,只是弯着柔软的手指抓他的胡须。风从身后贫瘠的地表上吹来。头顶的云层散开又聚拢,隐没了群星,于是唯一的光亮便来自光阴冢那令人不适的光芒。索尔害怕他心脏的狂跳会吓着孩子,但瑞秋还是沉静地蜷缩在他身上,她的体温令人心安。“该死,”索尔低声说。他心里挂念着拉米亚。他挂念着所有的朝圣者,现在他们都离他而去。索尔数十年的学术生涯已经让他养成了为事物寻找固定模式的习惯,这是经验之石上一颗精神的小沙粒,但是海伯利安上发生的事件都没有任何规律可循——只有混乱和死亡。索尔轻轻摇动着他的孩子,放眼望向贫瘠之地,考虑着要不要立即离开这儿…步行前往那座死寂之城或者时间要塞…步行向西北方向前往海滨地区,或者向东南方前往横切草海的笼头山脉。索尔举起颤抖的手,揉了揉脸;在那旷野之中不可能得到拯救。离开山谷的举动并没有给马丁·塞利纳斯带来活路。据说伯劳在笼头山脉以南曾有活动——远至安迪密恩和其他南部城市——即使这怪物放过了他们,饥饿和干渴也会死死纠缠。索尔也许可以依靠树皮革根、老鼠肉,还有高地融化的雪水幸存下来——但瑞秋的牛奶存量有限,即使加上之前布劳恩从要塞带回的供给。然后他意识到,其实牛奶再多也没用…不到一天之后,我就将孤身一人了。想到这点,索尔忍不住要哀吟出声。他想要拯救孩子的决心引领他走过了二十五年和上百次以光年计程的旅途。他想要还给瑞秋生命和健康的决心,成了一股显而易见的力量,一种强劲的能量,此前他和萨莱曾经共有,现在他也一直保存着这股活力,就像一名教会的牧师保存着教堂的圣火。不,上天作证,所有事情都有来龙去脉,在这表面上杂乱无章的事件平台之下,一定有一根道德的支柱,索尔·温特伯愿意用自己和女儿的性命下注,这个信仰一定成立。索尔站起身来,慢慢地沿着小径走向狮身人面像,他爬上阶梯,找到一件供热斗篷和几条毛毯,然后为他俩在高梯上铺了一个小窝,海伯利安的风声嚎叫着,光阴冢越来越明亮。瑞秋趴在他身上,脸颊靠着他的肩膀,她的小手不停地握了又放,放开手中的世界,进入婴孩睡眠的国度。索尔听到她进入深沉睡眠时轻柔的呼吸,听到她吐出涎水小泡泡的轻柔声响。过了一会儿,他也放开了对世界的执念,与她一同进入了梦乡。索尔再次梦见自从瑞秋染上梅林症以来,那个一直令他饱受摧残的他在一座宏大的建筑物中漫行,那里如红杉木一般粗细的廊柱高高耸入阴郁的天空,绯红的光线从辽远的天顶之上抛下,像一枝枝坚实体的箭矢。冲天大火的巨响传来,宛若整个世界在燃烧。他的前方,两颗深红色的椭球体闪闪发光。索尔知道这个地方。他知道自己会在前方发现一座祭坛,瑞秋就躺卧其上——二十多岁的瑞秋,昏迷不醒——然后会传来那个声音,强人所难。索尔在低处的阳台上停下,盯着下方那熟悉的场景。他的女儿,当年她离家去遥远的海伯利安进行研究生课业研究时,他和萨莱曾与她道别,而现在这个女子正全身赤裸地躺在一块宽阔的石头上。整个场景的顶上,漂浮着赤红的双球体,那是伯劳的凝视。祭坛上放着一把骨质长弯刀,磨得锐利。正在这时,那声音来了:

“索尔!带上你的女儿,你唯一的女儿瑞秋,你钟爱的女儿,去到一个叫做海伯利安的星球,在我即将指引你之地,将她献为燔祭。”

索尔感到一阵暴怒和悲痛,双臂不住发抖。他撩了撩头发,向黑暗中大声喊着,再次重复他以前对那个声音说过的答案:

“再不会有任何献祭,不论孩子还是父母。也不会再有任何牺牲。以恭顺求救赎的时代早已过去。要么作为朋友帮助我们,要么滚开!”

在从前的梦里,这样的回话之后,便是风声和分隔,骇人的脚步声在黑暗中渐行渐远。但这一次,梦境依然持续,祭坛发出微光,女子突然不见,只剩下骨刀。赤红色双球体依然在高空中漂浮,那两颗如星球般大小的红宝石像是充满了火焰。“索尔,听着,”声音传来,现在音量小了许多,不再是遥远天顶隆隆的雷鸣,而几乎成了他耳边的低语,“人类的未来系于你的选择。如果难以顺从,你能否出自博爱,将瑞秋献祭?”索尔没有刻意组织语句,却听见了心里的答案。不会再有任何献祭。今天不会有。任何一天都不会有。人类长久以来追寻着上帝,并为对神明的热爱遭受了够多的苦难。他想起了过去的数个世纪,他的民族,犹太人,曾经同上帝谈判,抱怨、争吵、谴责万事的不公,但往往——往往——不论付出多少代价,最终还是归于顺从。一代一代人在仇恨的炉箱中垂死挣扎。未来的世代被灼热的冷酷火苗和新生的仇恨刻上伤痕。这次不会有。永远也不会有。“答应他,爸爸。”一只手触到了索尔的手,他惊得跳了起来。他的女儿,瑞秋,正站在他的身旁,既非儿童也非成人,而是那个他曾经两度熟知的八岁女孩——第一次是正常成长,第二次是因为染上梅林症而退回到那个年纪——瑞秋,浅棕色头发,简单地编了个辫子,矮小柔嫩的身体笼着洗褪色的粗斜纹棉布套装和儿童运动鞋。索尔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握着,却又不敢太用力,生怕弄疼了她,他也感觉着她小小的握力。这不是幻影,伯劳最终的残酷之举还没有到来。这是他的女儿。“答应他,爸爸。”索尔已经解决了在面对一个已经变得凶残的上帝时,亚伯拉罕是否应该顺从的问题。在人类同他的神祗之间的关系中,顺从不会再是至高无上的。但是,如果那个被选中作燔祭的孩子竟要求顺从那个上帝的一时随念,那该怎么办呢?索尔单膝跪在他女儿身旁,张开双臂。“瑞秋。”她用力抱住了他,他记忆中有数不清这样的拥抱,她的下巴高高地悬在他的肩膀,双臂紧紧箍住,那是出于强烈的爱意。她低声在他耳边说着:“求你了,爸爸,我们必须答应。”索尔依然拥抱着她,感觉着她瘦弱的手臂环绕着自己,温暖的脸颊贴在自己脸上。他正无声地哭泣,感到面庞上有湿润的东西流人他短短的胡须,但是他不愿将她放开,虽然他可以趁此机会把眼泪抹掉。“我爱你,爸爸。”瑞秋轻声说道。他站了起来,用手背一把抹去泪水,另一只手紧紧攥着瑞秋的左手,开始带着她朝脚下的圣坛漫漫前行。索尔在一种下坠的感觉中醒了,伸手去抓孩子。她正在他的胸脯上熟睡,拳头拧着,大拇指吮在口中,但当他开始直起身来的时候,她也醒了,哭闹着拱起身子,俨然一个受了惊吓的新生儿。索尔站起来,拂下裹在身上的毛毯和斗篷,紧紧把瑞秋拥入怀中。天亮了。说得更准确一些,清晨已快过去。夜晚已经趁他们睡着的时候消逝,阳光偷偷溜进山谷,扫过墓群。狮身人面像就像某种食肉野兽一般,盘踞在他们头顶,健壮的前肢在他们入睡的楼梯两旁伸展。瑞秋大声哭着,她饿醒了,吓得小脸都拧了起来,感觉到父亲心中的恐惧。索尔站在强烈的阳光下轻轻摇着她。他走上狮身人面像顶级的台阶,为她换了尿布,热了一包奶喂她,直到她停止了哭泣,安稳地咂咂吸着奶,他给她拍了拍嗝,然后带着她四处走动,直到她再次陷入浅浅的睡眠。距离她的“生日”还不到十小时。十小时不到,夕阳西坠,他女儿将走完生命的最后几分钟。索尔不止一次地希望光阴冢是一幢巨大的玻璃建筑,用以象征宇宙和运行操控它的神灵。那样,索尔会朝着这建筑物扔石头,直到一片完好的窗格玻璃都不剩。他力图记起梦境中的细节,但在海伯利安的刺目阳光下,梦境的温暖和欣慰被撕裂成了碎片。他如今只记得瑞秋低声说出的恳求。一想到要把她献祭给伯劳,索尔的胃就因恐惧而疼痛。“没事的,”他低声对她说,她又一次在这不愿听从她恳求的安睡之乡中抽搐一下,呜咽了一声。“没关系的,孩子。领事的飞船很快就要来了。飞船随时都会来。”直到正午,领事的飞船都还没来。直到下午三时左右,领事的飞船还是没来。索尔在山谷的地面踱步,呼喊着那些失踪者的名字,瑞秋醒着的时候,他唱着那些快被遗忘的歌曲,她快要睡去的时候,轻声为她哼着摇篮曲。他的女儿这么小,这么轻:同他记忆中刚出生的时候一样,六磅三盎司重,十九英寸长,对着巴纳之域古风的房屋里古风的什物微笑。下午晚些时候,他正在狮身人面像张开的手爪下的阴影里昏昏欲睡,突然间,一艘太空船从深青金色天空的穹顶掠过,他猛然惊醒,抱着醒来的瑞秋,站起身。“它来了!”他大喊道,瑞秋动了动,挥舞着小手,似乎在回答。一长列蓝色的熔融火焰在极其强烈的日光下闪耀着光芒,只可能是大气层中的太空船。索尔上下跳跃,多天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身体里充满了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大声喊着,跳跃着,直到瑞秋吓得大喊大哭起来,索尔才停止了动作,把她高高举起,虽然他知道,她的目光还无法集中,但依然希望她能看见那艘正在降落的美丽飞船,它正在遥远的山脉之上划着弧线,朝高地沙漠降落。“他说到做到了!”索尔大喊。“他来了!飞船会…”三声巨响几乎同时在山谷响起:头两声是飞船减速时它的“脚印”超过它自身从而形成的声波激突。第三声是它坠毁的声音。索尔眼睁睁看着那长长的熔融尾迹明亮的针尖般的顶点突然变得如太阳般耀眼,扩张成一片火焰和沸腾气体构成的云彩,然后上万块燃烧的碎片朝遥远的沙漠翻滚而去。他眨眨眼,想要消除视网膜上的视觉留影,瑞秋仍在啼哭。“我的天,”索尔低声说着,“我的天。”毫无疑问,飞船已经完全毁灭了。碎片拖曳着黑烟和火焰,朝沙漠、群山,还有远处的草之海飘落,次级爆炸撕裂了空气,即使远在三十公里之外,依然能感觉到那股力量。“我的天哪。”索尔坐在温暖的沙子上。他筋疲力尽,已无力哭泣,内心空虚,已无心做点别的,只是摇着他的孩子,直到她停止哭泣。十分钟过后,又有两条熔融尾迹燃烧在天空中,索尔朝天上看去,它们位于天顶,正往南飞行。其中一艘爆炸了,但距离太遥远,声音无法传到这里。另一艘在南面笼头山脉远方的悬崖之下不见了踪影。“也许那不是领事,”索尔低声说着,“有可能是驱逐者的侵略飞船。也许领事的飞船仍会来接我们。”但是直到下午快要过去,飞船还没有来。等到海伯利安小小太阳的光芒照在悬崖壁上,它的影子映到了站在狮身人面像最高一级台阶的索尔面前,飞船还是没有来。直到整个山谷都陷入了影子,它还是没有来。从这一秒算起,还不到三十分钟,就是瑞秋的生辰了。索尔检查了她的尿布,发现没湿,于是喂了她最后一包奶。她吃食的时候,大大的深色眼睛仰视着他,似乎在寻找他的脸庞。索尔记起了他第一次抱她的几分钟,那时萨莱正在温暖的毛毯下休息;这个孩子的双眼带着同样的对这个新世界的好奇、疑问和惊喜,深深地印人了他的心房。黄昏之风吹拂着山谷上的云朵,它们飞快地飘移着。西南方先是传来隆隆的声音,像是遥远的雷声,然后这声音伴随着有节奏的扰人炮声传来,极可能是南方五百多公里开外的核弹或是等离子爆炸。索尔搜寻着逐渐降低的云层上的天空,偶尔能瞥见炽热的流星尾迹在头顶上划出一道道弧线:可能是弹道飞弹或登陆飞船。不管是什么,它都已经为海伯利安而捐躯了。索尔不去管这个。瑞秋喝完了奶,他柔声对她唱歌。他本已走到山谷的入口,但是现在他又慢慢地走回狮身人面像。墓群正闪着前所未有的炽烈光芒,电子激起的氖气射出刺眼的光芒,泛着层层光波。上方,西沉的太阳发射出最后几束光芒,将低云染成了一片淡彩火焰的云幂。距离瑞秋的最后一次生日庆典只剩下三分钟不到了。索尔知道,即便领事的飞船现在抵达,他也来不及登船,更来不及将孩子送入冰冻沉眠。他也不想这么做。索尔慢慢地爬上通往狮身人面像的阶梯,心中料想着二十六标准年以前,瑞秋也同样走过这条路,从没想到在那黑暗的墓穴中等待着她的,竟是这样的命运。他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稍作停歇,深吸一口气。现在已经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太阳射来的光线,它充满了天空,似乎要引燃狮身人面像的双翼和上部物体。坟墓自身似乎在散发着它储积的光能,就像希伯伦沙漠中的岩石,多年以前索尔曾经在那的荒漠中漫步,寻找启示,却只找到了忧愁。空气也微微地闪着光,风声渐起,将砂粒吹过山谷地面,复又温和下来。索尔在顶级石阶上单膝跪下,脱下瑞秋身上裹着的毛毯,直到孩子只穿着柔软的棉布婴儿服。襁褓。瑞秋在他的手中扭动着身子。她的脸颊发紫,十分光滑,那一双小手红红的,用力握拳,又放开。索尔的记忆中,当医生把那个婴孩递给索尔的时候,她就完全是这样的,他当时也是像现在这样注视着他新生的女儿,然后把她抱上萨莱的腹部,让做母亲的也能好好看看。“啊,上帝呀。”索尔吸了口气,又垂下另一条腿,现在是真正的跪下了。整个山谷都摇撼起来,仿佛是地震的颤动。索尔能够模模糊糊地听到南部遥远之地传来的持续不断的爆炸声。但是现在,更为攥人心虑的是从狮身人面像中射出的骇人光线。索尔身后的影子远远地拖在阶梯之上,延伸过整个山谷地面,足有五十米长,随着坟墓的搏动和光芒的振颤,也在不住跳跃。索尔眼角的余光瞥见其余的坟墓也亮起辉煌的光芒——如同巨大而结构复杂的原子反应堆熔毁前的最后几秒钟。狮身人面像的入口律动着蓝光,然后变成紫罗兰色,最后变成惨白。狮身人面像之后,光阴冢山谷上方的高原壁墙之上,一棵难以置信的巨树闪着微光出现了,那巨大的树干和尖利的钢铁树枝刺穿发光的云层,直通其上。索尔飞快地瞥了一眼,望见那些三米长的荆棘和上面挂着的可怖果实,然后他又看回狮身人面像的入口。不知何处,风声怒号,雷声隆隆。某个地方,朱红色的尘雾像干燥的血幕飘扬起来,映照在墓群可怕的白光之下。不知什么地方,众人大声呼号,齐声尖叫。索尔不去理会这一切。他的双眼只顾看着他女儿的脸,还有她身后远处。现在,有个影子塞满了墓群闪光的人口。伯劳出现了。这怪物不得不低下头,它那三米高的身躯和铁刃才堪堪扫过门顶。它走上狮身人面像的顶层走廊,朝前行进,这半生物半雕塑的东西,每跨一步,都伴随着梦魇中那可怖的沉着。渐逝的天光在怪物的甲胄上泛起波纹,如瀑布一般淌下弧形的胸甲,流向钢铁荆棘,在每一个关节上冒出的指刃和柳叶刀上闪耀。索尔把瑞秋抱在胸前,直直地望进伯劳眼睛的千面红色熔炉。日落淡入了索尔不断重现的梦中那血红的光芒。伯劳的头微微转了转,毫无摩擦地转了个圆周,向右旋转九十度,向左旋转九十度,好像这怪物在环视它的领地。然后它向前走了三步,停在索尔面前不到两米的地方。怪物的四只手臂扭曲着举起来,指刃舒展。索尔紧紧地抱着瑞秋。她的皮肤湿润了,她的脸庞因为出生时的吃力而发青发紫。只剩下几秒了。她的双眼向着不同的方向转动,似乎要努力看清索尔。答应他,爸爸。索尔记起了梦。伯劳的头低了下来,直到那恐怖的头罩之下,红宝石的双眼死死盯住了索尔和他的孩子。它水银的下颚略微分开,露出里面一层层一排排的钢铁锯齿。四只手伸到前头,金属手掌朝上平摊,停在了索尔面前半米的地方。答应他,爸爸。索尔记起了梦,记起了他女儿的拥抱,他意识到,在最后——当其余的一切都灰飞烟灭——对于所爱之人的忠诚是我们能够带入坟墓的唯一东西。信任——真正的信任——便是那种爱的托付。索尔举起他新生垂死的孩子——几秒钟大的孩子,现在正以她最初和最后的呼吸啼哭着——把她递给了伯劳。失却了她微弱的重量,索尔当头感到一阵眩晕。伯劳举起瑞秋,向后退去,光芒包容了它。狮身人面像背后,荆棘树停止了闪光,进入颇合时宜的状态,视野中的它变得骇人地清晰。索尔往前走去,双臂祈求地张开,伯劳步步退后,走入光芒之中,消失了。爆炸吹皱了云层,冲击波的重压把索尔冲得跪倒在地。在他身后,四周,光阴冢正在打开。

第31章

我醒了过来,但是就这么被谁叫醒,我心里老大不乐意。 亮光突然侵入,我侧过身,斜眼瞧着,咒骂着,我看见李·亨特 坐在床边,手里依旧拿着一支气雾剂针筒。 “你吃了好多安眠药,睡了整整一天了,”他说,“起来晒晒吧。” 我坐起身,擦了擦粘在脸上的头发,眯起眼向亨特看去。“到底谁 允许你进我的房间的?”由于用力说话,我开始不停咳嗽,亨特从盥洗 室拿着一杯水回来了。 “给你。” 我喝着,想要大发雷霆,但夹在痉挛和咳嗽之间,一切徒劳无益。 梦境的残迹就像晨雾一般逃之天天,怅然若失的糟糕感觉突然降临。 “穿好衣服,”亨特一边说一边站起身,“首席执行官希望你在二 十分钟内去她的房间。你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 “什么事?”我揉揉双眼,手指梳理着乱糟糟的头发。 他紧绷地笑了笑,“你可以接人数据网看看。尽早下去,到悦石的 房间。赛文,给你二十分钟时间。”他离开了。 我接人数据网。如果想要形象化地表示进入数据网是什么样子的, 其中一种方式是想象一小片旧地的海洋,它在不同时期会有着不同程 度的湍流。平常的日子里,往往显示出一片平静的海域,带着令人好 奇的波纹。危急存亡之际,显示的是随风翻变的波浪和带着白色泡沫 的海浪。今天,飓风正在肆虐。登录被延迟,任何接人信道都如出一 辙,混乱统治着时时更新的崩溃巨浪,数据平面矩阵疯狂地进行着存 储转移和主要信息的传输,而全局呢,平日里只是信息和政治论辩的 多层信号,现在却变成了混乱的狂怒之风,弃置不用的公民表决,以 及过时的形势模板,这些东西如同破烂的云朵被狂风卷得无影无踪。 “噢,老天啊。”我小声说道,断开了接口,但是我仍感觉到信息 流的压力重重地锤打着我植入物的电路和我的大脑。战争。闪电奇袭。 环网即将面临的毁灭。弹劾悦石的话语。几十个世界上的暴动。卢瑟 斯星球上伯劳教会的起义。军部舰队对海伯利安系统的遗弃,他们拼 死拯救后院,但是太迟,太迟了。已经遭受袭击的海伯利安。恐惧, 恐惧通过远距传输器发动的侵略。 我站起身,一丝不挂地跑去淋浴房,及时进行了声波洗浴。不知 道是亨特还是谁,在那里摆放着一件正式的灰西装和斗篷,我匆匆忙 忙穿戴上,把湿头发朝后梳了梳,湿漉漉的卷发落在我的衣领之上。 让人类霸主的首席执行官等是毫无用处的。哦,不,她不会多等 一秒钟。

“你来的真是准时。”梅伊娜·悦石在我进入她的私人房间后说。 “你他妈都做了什么?”我对她厉声叫道。 悦石眯起眼睛。显然,人类霸主的首席执行官不习惯别人跟她那 样讲话。真是堆臭狗屎,我想。 “记住你是谁,你在跟谁讲话。”悦石冷冰冰地说。 “我不知道我是谁。而我在对谁讲话呢,也许是自贺瑞斯·格列侬 高以来的最伟大的刽子手。你到底为什么要让战争发生?” 。晚石再次眯起眼,左右四顾。这里就我们两人。她的起居室非常 宽敞,虽然黑,但让人感觉很舒服,墙上挂着来自旧地的原版艺术画。 在那个时候,我丝毫不在乎我是否是站在一间挂满了凡高原版画的房 间里。我盯着悦石,从百叶窗中透过一点微弱的光线,让我看见这林 肯式的脸庞,我觉得那仅仅是一张垂老女人的脸。她也回眼盯着我看 了一会儿,然后扭过了头去。 “哦,抱歉。”我大叫道,可口气中毫无歉意,“你没让它发生, 是你主动开战的,对吧?” “不,赛文,我没有主动开战。”悦石的声音很平静,几乎是在低 声细语。 “说大声点,”我朝她咆哮。我在高高的窗户边来回踱步,凝视着 着从百叶窗中投进来的光.它们在我身上游移,看上去就像是描上去 的斑纹。“还有,我不是约瑟夫·赛文。” 她一扬眉。“叫你济慈先生如何?” “你可以叫我‘非人’——专门非难别人与人作对的家伙,”我 说,“所以其他巨头来的时候,你可以说,是那个‘非人’让你瞎了 眼的,然后他们就会拍拍屁股走人,说这是上帝的旨意。” “你打算蒙蔽我的眼睛吗?” “我现在就可以扭断你的脖子,不带一丝悔恨地从这里走出去。这 星期,会有数以万计的人死于非命。你怎么能让它发生的?” 悦石摸了摸下嘴唇。“未来会朝两个方向发展,”她轻轻地说, “一个是战争和完全的未知,另一个是安宁和必然的完全大灭绝。我选 择了战争。” “这都是谁说的?”现在,我的声音中涌现出更多的好奇,而不是 愤怒。 “这是事实,”她朝自己的通信志瞥了一眼,“我必须在十分钟后 在议会成员面前宣布开战。告诉我,海伯利安的朝圣者有什么消息。” 我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低头凝视着她。“如果你答应我几件事,我 就会告诉你。” “如果我办得到,我会答应你。” 我顿了顿,意识到这世界没有什么手段,可以让这个女人签发一 张保证其不食言的空额支票。“好吧,”我说,“我想让你给海伯利安 发超光信息,叫他们撤销对领事飞船的监控,再派人到霍利河上游找 到领事。他在离首都大约一百三十公里的地方,在卡拉船闸之上。他 可能受伤了。” 悦石弯着一根手指,揉着她的下嘴唇,点点头。“好,我会派人去 找他的。至于释放飞船,就要看你告诉我什么东西了。其他人还活着 吗?” 我把短斗篷卷在身上,一屁股坐在她对面的躺椅上。“有几个。” “拜伦·拉米亚的女儿呢?布劳恩?” “伯劳把她抓住了。她现在暂时昏迷着,跟某种神经分流器连接了 起来,接入了数据网。在我梦里…她正漂浮在什么地方,与那个植 入的人格,也就是第一个济慈重建人格重新团聚了。两人正在进入数 据网…确切说来是万方网。在以前,我从没梦见过这个内核线路和 维度,也没梦见过这接人的网络。” “她现在还活着吗?”悦石靠了过来,态度相当认真。 “我不知道。她的身体不见了。我还没看见她的人格是从哪里进入 万方网的,我就醒来了。” 悦石点点头。“上校呢?” “卡萨德被莫尼塔带到了什么地方,这个人类女子似乎是住在光阴 冢中的,跟着光阴冢一起在时间中旅行。我最近一次看到上校,他正 在赤手空拳攻击伯劳。其实,应该是一帮伯劳,有成百上千个呢。” “他还活着吗?” 我摊开双手。“我不知道。这些是梦!是碎片。零零碎碎的感 觉。” “诗人呢?” “塞利纳斯被伯劳夺去了性命。他被刺在了荆棘树上。但是后来我 在卡萨德的梦里又瞥见了他。塞利纳斯还活着。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 么回事。” “这么说来,荆棘树是真的?完全不是伯劳教会宣扬出来的喽?” “噢,对,是真的。” “而领事走了?打算回到首都?” “他带着他祖母的霍鹰飞毯。一开始还好好的,但是飞到卡拉船闸 的时候,嗯,这我提到过,然后出了岔子。飞毯…还有他…都掉 到了河里。”我把她下一个问题也一并回答了,“我不知道他是否还活 着。” “那牧师呢?霍伊特神父呢?” “十字形把他变回了杜雷神父。” “是杜雷神父?还是无脑子的复制品?” “是杜雷,”我说,“但…损坏了。气馁了。” “他还在山谷里吗?” “不。他进入了一个穴冢,以后就再也没见到他。我不知道他发生 了什么事。” 悦石朝她的通信志瞄了一眼。我想象着那混乱不堪的场面,在这 栋建筑里…在这个世界上,在环网的其余地方盛行。显然,首席执 行官在她对议会演讲前,隐退到这儿,独个呆上十五分钟。这可能是她 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最后一次享受独处了。也许再也没有机会了。 “马斯蒂恩船长呢?” “死了。他被埋在了谷里。” 悦石深吸了口气。“温特伯和他的孩子呢?” 我摇摇头。“我的梦杂乱无章…也不遵循时间顺序。我觉得事情 已经发生了,但是我感到困惑,”我抬起头,悦石正耐心地等着我讲 完,“伯劳出现的时候那孩子只剩下几秒钟时间,”我说,“索尔把孩 子献给了那怪物。我想它已经把孩子带到狮身人面像中去了。光阴冢 正闪耀着明亮的光。有…其他的伯劳…在出现。” “这么说来,光阴冢已经打开了?” “对。” 悦石碰了碰通信志。“李?听好,让通讯中心的执勤官联系海伯利 安的西奥·雷恩,还有那里的军部人员。命令他们释放我们拘留的飞 船。还有,李,告诉总督,我会在几分钟后给他发一条私人讯息。”那 机器唧唧地呜叫起来,她回头朝我看来,“你还梦到其他什么了吗?” “影像。话语。我不明白发生了些什么。那些东西太超乎寻常 了。” 悦石微微一笑。“你有没有意识到,你正在梦见一些事件,而这些 事件是另一个济慈人格无法经历到的?” 我什么也没说,我被她的话惊呆了。我原以为自己和朝圣者的联 系很可能是通过某种基于内核的线路,连到了布劳恩的舒克隆环中的 人格植入物,通过它,通过它们共享的原始数据网,得以洞晓这一切。 但是那个人格已经被解放了啊;数据网也应该由于远距离而无法运转。 如果没有发射器,即使超光接收器也不能接收消息。 悦石收起笑容。“你说得出原因吗?” “不,”我抬起头,“也许它们仅仅是梦罢了。真的梦。” 她站了起来。“也许,如果我们能找到领事,我们就能知道。或者 等到他的飞船飞到山谷中的时候。我还有两分钟就得去议院了。还有 什么事吗?” “有个问题,”我说,“我是谁?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那细微的笑容又出现了。“这种问题不论是谁都不清楚,赛——济 慈先生。” “我是认真的。我想你比我更清楚这些。” “是内核派你来的,把你作为我和朝圣者之间的联络员。还有,也 派你去观察。你,毕竟,是个诗人,是名艺术家。” 我弄出一阵响声,站起身来,与她一起慢慢地朝私人远距传送门 走去。那扇门会带她到议院。“在这样一个世界末日的时候,观察能有 什么好处呢?” “那就去发现吧,”悦石说,“去看看世界末日。”她递给我一张微 卡,可以用通信志使用。我把它插了进去,瞄了一眼触显;那是一张 寰宇授权芯片,可以让我有权使用所有传送门,不管是公用,私用, 还是军用。这是一张通往世界末日的门票。 我说:“如果我被杀了呢?” “那我们将永远听不到你问题的答案了。”首席执行官悦石说。她 飞快地碰了碰我的手腕,然后转过身,踏进了传送门。 在那几分钟内,我孤零零地站在她的房间里,欣赏着光线,欣赏 着寂静,欣赏着艺术。墙上有一幅凡高的画,价值连城,大多数星球 都买不起。这幅画作表现的是这位画家在阿尔勒的住所①。疯狂自古 就有。 过了片刻,我起步离开。我凭着通信志的记忆,随着它的引领, 通过政府大楼的迷宫,最后终于找到了中央远距传输器的终端。我走 了进去,去发现世界末日。

世上有两条全程远距传输通道,它们径直穿越了环网:中央广场 和特提斯河。我传送至中央广场,在那儿,青岛一西双版纳的半公里 商业街的一端通进新地,另一端则通进永埔星的简短海滨商业街。青 岛一西双版纳是即将遭受第一波攻击的世界,三十四小时后,这里就 将面临驱逐者的猛攻。新地列在了第二波冲击的名单上,即使现在已 经宣布这一事实,离入侵还有一标准星期多的时间呢。而永埔星在环 网内部,离遭受攻击还有很多年呢。 青岛这里没有恐慌的迹象。人们被吸引到数据网和全局中了,而 不是在街上游玩。走在那狭窄的小巷里,我能从一千台接收器和私人 通信志中听见悦石的声音,那是奇怪的和声细语,而我周围则充斥着 街道上小贩的高声吆喝,电车嗡嗡地在头上的运输层驶过,我能听见 轮胎驶在湿漉漉的公路上的咝咝声。 “…差不多八个世纪前,一位领导人在袭击前夕告诉他的人民 ——‘我所能奉献的没有其他,只有热血、辛劳、眼泪与汗水。②’你 们问我,我们有什么策略?我对你们说:那就开战吧,在太空,在陆 地,在天空,在海洋,用我们的力量,用正义和公正给予我们的力量, 开战吧。这——就是我们的策略…” 青岛和永埔星之间的传送区附近有军部的军队,但是行人仍一如 既往在那川流不息。我心里琢磨着,军队什么时候会霸占中央广场的 步行街,作军事车辆运输用呢。我想,这些车子是朝前线开赴呢,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