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说的歧途。”“什么派?”领事问。杜雷神父微微笑道,“索契尼是生活在公元十六世纪的意大利异教徒。他的信条…他也为此被逐出了教会…认为上帝是能力有限的存在,能够随着世界…宇宙…变得越加复杂而学习成长。我的确陷入了索契尼派异端的误区,索尔。那是我犯下的第一条罪孽。”索尔直直地盯着他。“那你接下来又犯了什么罪孽?”“除了傲慢之外?”杜雷说,“我最大的罪孽就是篡改阿马加斯特七年挖掘的数据。我本想在那里找到已经消亡的拱廊建筑者与一种原初基督教之间的联系,但那根本不存在,于是我捏造了数据。这恰是讽刺之处,我最大的罪孽,至少在教会的眼里,是违反了科学的研究方法。在教会最后的日子里,它能够接受神学异端,却无法容忍任何违背科学研究程序的行为。”“阿马加斯特的环境和这里相比如何?”索尔问道,手臂一挥,挥过山谷、墓群和蚕食四周的沙漠。杜雷四处环视,双眼霎时有了光彩。“沙漠、石头、死亡的气息,都很像。但这个地方的威胁要大得多。有什么本该已屈服于死神的东西还在垂死挣扎。”领事笑了。“希望我们也属于这些东西之列。我准备把通信志拖到山鞍上,再试试能不能与飞船的信号建立转接联系。”“我也去。”索尔说。“还有我。”杜雷神父说着,站起身,想要抓住温特伯伸来的手,但踉跄了一下,没有抓住。飞船没有响应请求。没有飞船,他们就无法用超光仪将信号转送给驱逐者、环网,或海伯利安之外的任何地方。普通交流波段都出了故障。“飞船会不会是被摧毁了?”索尔问领事。“不会。消息被它接收了,只是没回应。悦石依然隔离着飞船。”索尔眯起眼,视线越过外头的戈壁,望在热雾中闪耀微光的山脉。近在几千米外,诗人之城的废墟耸立着,衬着天幕显出锯齿状的轮廓。“无妨,”他说,“事实上我们还有很多机械之神①。”保罗·杜雷笑起来,声音深沉而真挚,笑到他开始咳嗽,不得不停下来喝口水。“你笑什么?”领事问。“机械之神。我们之前讨论的事。我怀疑那正是我们所有人在这里的确切原因。可怜的雷纳带着十字形里的神。布劳恩带着她困在舒克隆环里的还魂诗人,寻找能够解放她人格神的事物。你,索尔,等待着黑暗之神来为你女儿解决可怕的难题。内核,四处是机械之物,他们探索着怎样创造自己的神。”领事推了推太阳镜。“你呢,神父?”杜雷摇摇头。“我等待着世间最恢宏的机械之物——宇宙,创造出它的神灵。在我关于圣忒亚的研究著作中,有多少是滋生于这个简单的事实,出于我在当今世界上没有找到创造者依然存在的踪迹?我的想法和技术内核的智能一样,既然不能在别处找到,不如探索如何创造。”索尔望着天空。“驱逐者又在追寻怎样的神?”领事回答道:“他们倒是真的对海伯利安执迷。他们认为这里将是人类新希望的诞生地。”“我们最好先回下边去,”索尔说道,为瑞秋遮挡着阳光,“说不定晚餐前,布劳恩和马丁就会回来。”但他们并没在晚餐前回来。到了日落时分,依然没有他们的音信。领事每过一个小时就会走到山谷入口,爬上一块岩石,向沙丘与石砾地间张望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发现。领事想,要是卡萨德留下一副高清望远镜就好了。天色渐暗,还没到黄昏,就能看见一簇簇光芒划过天顶,宣布天

①机械之神(Deusexmachina):拉丁语中的deus指“神”,machina即“机器”。古罗马时期的舞台艺术中,当剧情极其繁复时,往往需要神来化解矛盾,此时空中的机器中便放出“神”。所以这个词也用于表示关键性的可以带来转机的人物。

空中依然进行着战斗。三人坐在狮身人面像顶级石阶,望着天空中的绚丽的光芒,纯白暗红的花朵竞相绽放,突然划过的碧绿或橘黄条纹在视网膜上留下一幅幅燃烧的影像。“你们觉得哪方会获胜?”索尔问。领事头也不抬地答道:“无所谓。你们觉得除了狮身人面像之外,今晚还能在哪儿过夜?要不要去其它墓冢等他们?”“我不能离开狮身人面像,”索尔说,“要是你们想去别处,尽管去吧。”杜雷摸摸婴孩的脸颊。她正专心致志地吸着奶嘴,小脸在他手指下嘟起。“她现在多大,索尔?”“两天。差不多刚好两天。以这个纬度的海伯利安时间算,日出后过十五分钟就是她的生辰。”“我上去最后看一次,”领事说,“然后咱们生堆篝火什么的,方便他们找到回来的路。”领事顺楼梯走向小径,刚走了一半,索尔站起来指着什么地方。不是光线昏暗的山谷前端,而是另一条路,蜿蜒着伸人山谷的阴影中。领事停住脚步,另外两人赶到他身边。领事把手伸进口袋拿出卡萨德几天前给他的小型神经击昏器。拉米亚和卡萨德失踪后,这就成了他们唯一的武器。“能看清楚吗?”索尔低声说。翡翠茔发着微弱的光亮,有人影在附近的黑暗中移动。应该不是伯劳,因为那东西看起来既没有它大,行动也没它迅速;而且前进的步伐很奇怪…十分缓慢,一步三跛,脚步打偏。杜雷神父回头朝山谷人口看去,然后又回过头来。“会不会是马丁·塞利纳斯从那个方向的路进了山谷?”“不可能,除非他从悬崖壁上跳下来,”领事低声说,“或是往东北方绕行八公里。况且,看他的身高也不可能是塞利纳斯。”人影又停下来,摇晃几下,然后扑通倒地。从一百多米外看去,他就像山谷地面上低矮岩石中的一块。“快来。”领事说。他们还是不疾不徐地走着。领事带路走下楼梯,击昏器开路,射程设置在二十米,尽管他知道,在这个范围里对神经的作用效果最低。杜雷神父紧跟其后,手里抱着索尔的孩子,学者正在找小石头带在身上。索尔赶上来,拿着一块巴掌大的石头,把它嵌进那天下午用背包上切下的纤维塑料做成的弹弓。“准备重演大卫与哥利雅之战①?”杜雷问。学者的脸被太阳晒得比胡须还要黑。“差不离。拿着,我来抱瑞秋。”“我还挺喜欢抱她的。最好让你们俩都腾出空手,等会儿怕是会有打斗。”索尔点点头,快步上前,与领事并肩前行,牧师抱着孩子跟在几步后。从十五米外,可以清楚地看见倒下的是个人——个子很高的人——穿着粗糙的长袍,脸孔朝下埋在沙子里。“呆在这,”领事说着跑了过去。另外两人看着他翻过尸体,把击昏器放回口袋,然后从腰带上取下一瓶水。索尔慢慢跑过去,觉得精疲力竭,但那种眩晕似乎令人喜悦。杜雷以更慢的速度跟了过去。牧师朝领事手电投下的光亮走近,他望着倒地男子的兜帽被掀开,露出模糊的亚洲人轮廓,长脸在翡翠茔的光芒和手电亮光的交相辉映下,扭曲得很是怪异。“是个圣徒。”杜雷说着,为这里竟会出现缪尔的追随者感到惊讶。“是树的忠诚之音,”领事说,“我们第一个失踪的朝圣者…海特·马斯蒂恩。”

①《圣经》中,牧羊人大卫运用智慧刺杀了巨人哥利雅,这个典故用来形容以小胜大,以弱胜强。整个下午,马丁·塞利纳斯都奋战在自己的史诗之中,仅仅因为逐渐淡去的光线,才让他停下了笔。他发现自己旧日的工作室早已被洗劫一空,古董桌也没了。悲王比利的宫殿经受了时间的最大凌辱,门窗尽破,曾经堆满财富的脱色地毯上飘移着微型沙丘,老鼠和小型石鳗在倒塌的岩石间蹿游。公寓塔成了鸽子和猎鹰的家,它们已经返回到了野性状态。最后,诗人回到会众厅,来到餐厅那巨大的网格球顶下,坐在一张低矮的桌子旁,开始动笔。灰尘和碎片覆满了陶瓷地板,沙漠蔓草的猩红色调几乎将一个个覆满裂纹的窗棱全数遮掩,但是塞利纳斯将这些无关之物完全抛诸脑后,奋战于自己的《诗篇》中。这首诗讲述的是泰坦神的覆亡,他们被自己的子嗣——希腊诸神——取而代之的故事。它讲述了由于泰坦神拒绝被取代,奥林帕斯神与之搏斗的历程:随着俄刻阿诺斯和他的篡位者——尼普顿——搏斗,大海掀起了惊涛骇浪;随着海伯利安与阿波罗争夺光明的控制权,太阳消失了;随着萨土恩和朱庇特争夺众神王座,整个宇宙都颤动起来。岌岌可危的,不仅仅是一批神祗的消逝,他们将被另外一批取而代之,而且是一个黄金时代的终结,黑暗时代的降临,那将意味着所有凡夫俗物的灭顶之灾。《海伯利安诗篇》并没有隐匿这些神的另一重身份:我们很容易就能明白,泰坦神代表了整个银河系中人类短暂历史上的英雄,而奥林帕斯篡位者,便是技术内核的人工智能。双方之间的战场,波及到环网所有星球上一片片熟悉的大陆、海洋、航空线。在这之中,冥府怪物,虽是萨土恩之子,但迫不及待地想要和朱庇特一起继承这一王国,暗中追踪自己的猎物。它猎捕神,也猎捕凡人。《诗篇》同时也讲述了创造物与创造者之间的关系,父母与孩子之间的爱,艺术家与艺术品,所有的创造者和他们的作品。这首诗歌颂爱情、忠贞,但却摇摇晃晃地行进在缥缈主义的边缘,那都是些关于爱的力量、人类野心和学术傲慢的腐堕情节。马丁·塞利纳斯已经在《诗篇》上花去了两个多标准世纪的时间。他最棒的作品就是在这些环境下创就的——被废弃的城市,沙漠之风就像不祥的希腊合唱团在后台啸叫,而且充满了突然驾临的伯劳的威胁之影。塞利纳斯为了保命,离开了城市,抛弃了他的缪斯,让自己的神笔沉寂了下来。现在他重又拾笔,追寻着那确切的行迹、完美的语句结构,那是天赋灵感的作家才会经历到的。马丁感觉到自己的青春复苏了…血管勃然张大,肺活量极度提升,他品味着华丽的光线和纯净的空气,但却没有感受到它们的存在,他享受若古老鹅毛笔划在羊皮纸上的每一笔,先前的纸页高高地堆积在圆桌之上,一块块破碎的砖石权当镇纸,故事再次随性而流,每一诗节,每一行,都闪耀着不朽之光。塞利纳斯已经进行到诗歌最难、最激动人心的一部分,在那场景中,战争席卷过千千万万之地,整个文明被蹂躏,泰坦神的代表请求暂时停火,要和奥林帕斯毫无幽默感的英雄们会面并谈判。在诗人想象出的浩瀚场景中,大步走过萨土恩,海伯利安,科托斯①,伊阿佩

①科托斯,百手三巨怪之一,为乌拉诺斯和盖亚所生。另两个分别为布里亚柔斯、吉耶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