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化,都是人类固有的本性。悦石热爱环网。正是出于如此深沉的热爱,她知道自己必须出力毁灭它。她回到小小的三门终端,对数据网发出一个简单的超驰命令,召唤出私人远距传输节点,然后迈进了阳光和海洋的味道中。茂伊约。悦石精确地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站在首站之上的山丘,希莉的坟茔依然标示着半个多世纪以前他们揭竿而起的地点,尽管那次短暂的叛乱被很快镇压。当时的首站还不过是几千人的小村庄,每个节庆周都会有吹笛手欢迎那些被放牧到北方赤道群岛捕食地的移动小岛归来。现在首站城市已沿着岛屿兴建,超出了视野范围,弧形城镇和居住蜂巢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半公里,凌驾在山丘之上,山丘不再拥有茂伊约这颗海洋星球上最好的视景。但坟墓还矗立在原地。虽然领事祖母的尸体并不在那里…从没埋葬在那里过…但就跟这颗星球上众多的象征一样,空旷的衣冠冢令人崇敬,几乎是让人敬畏。悦石从双塔间向外眺望,望过古老的防波堤,那湛蓝的泻湖转呈棕色的地方,望过滴水的平台和游览驳船,望向海岸线开始的地方。现在已经没有移动小岛了。它们不再以巨大的群队浮过海洋,它们的树帆不再迎着南风飘摇起伏,放牧它们的海豚不再于浪沫的白色V字形间跳跃。小岛都已被环网居民驯服,上头住满了人。海豚已经死去——有些是在和军部的大战中被屠杀,而大部分却是在难以置信的南海集体自杀中跳上了陆,这是这个被神秘覆盖的种族留下的最后的神秘。悦石在悬崖边缘的一条矮凳上坐下,抓起一条草茎,她可以拿它撕条或者咀嚼。这样一颗星球,上万人的家园,脆弱的生态中达成的微妙平衡,在十个标准年中变成了首批成为霸主居民的四亿人的休养胜地,这期间发生了什么结果?答案:星球死亡了。或者说,它的魂灵死亡了,尽管在一番改造之后,生态网依然还能运行。行星生态学家和环境改造专家保持着外表躯壳的活力,保持海洋免于从那些难以避免的垃圾、污水、油泄漏中窒息,努力将噪声污染以及进步带来的上千种其他问题减至最低,至少是粉饰太平地把这些遮掩下去。尽管如此,那不到一个世纪前,孩提时代的领事,爬上这座山丘参加祖母葬礼时从这里望见的茂伊约,却永远地留在了过去。一队霍鹰飞毯从头上掠过,乘坐其上的观光者欢声笑语、高声呼喊。远在他们之上,一辆巨大的观光电磁车遮蔽了好一阵阳光。悦石在突然降临的阴影中,丢下了手中的草茎,小臂放在了双膝上。她想起了领事的背叛。她曾经寄希望于领事的背叛,把所有的一切都押在这个茂伊约土生土长的希莉的后裔身上,让他在不可避免的海伯利安之战中加入驱逐者一方。那不是她个人的计划;在几十年的计划中,李·亨特为她出了很大力气,这个慎敏的人选送精确的人,派去与驱逐者交涉,给予他适当的地位,让他有可能激活驱逐者的装置,瓦解海伯利安上的时间潮汐,从而背叛双方。一切照计划行事。领事,一个将自己乃至妻儿四十年的生命都致力于服务霸主的人,终于开始了复仇行动,像一颗休眠五十年的炸弹,最终爆发了。悦石对于背叛毫无好感。领事出卖了他的灵魂,必将付出高昂的代价——遗臭万年,无可自谅——但他的叛国行径和悦石的背叛(她已经准备好为之接受惩罚)比起来,完全是小巫见大巫。作为霸主首席执行官,她是一千五百亿个灵魂象征性的领袖。而为了拯救人类,她打算背叛他们所有。她站起身,感觉着一把老骨头里的风湿痛,慢慢走向终端。她在发着温柔嗡嗡声的入口顿了顿,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茂伊约。微风从海面上吹来,但吹来的却是油料泄漏和炼油厂废气的恶臭,悦石转过脸。卢瑟斯的重力像钢铁枷锁一样架在她肩上的披风之上。现在正是中央广场的上班高峰,数千通勤族、商店主,还有观光客在每一条人行道平面摩肩接踵,各色各样的人挤满了长达一公里的自动扶梯,空气如同经过多次呼吸一样,十分闷堵,混合着这闭合系统里石油和臭氧的味道。悦石没有理会那些价格昂贵的商业层面,她走上一条人行道路,十公里外就是伯劳教会的主教堂。宽阔的楼梯底部之上,设有警戒阻断场和密蔽场,闪耀着紫罗兰和碧绿的光芒。教堂四周打满了盖板,漆黑一片;那些面朝中央广场又细又长的彩绘玻璃窗,有许多已经被砸得粉碎。悦石想起了几个月前关于暴动的报道,说主教和侍僧已经提前逃掉了。她走近阻断场,视线穿过那些不断变换的紫罗兰色薄雾,望向楼梯,布劳恩·拉米亚曾将她垂死的客户及爱人,那位济慈赛伯人副本,带往这里,求助于那些等待的伯劳教会牧师。悦石曾与布劳恩的父亲甚为交好;在早年的议会生涯中,他们就已志同道合。并伦·拉米亚议员是名才华横溢的男子——很久以前,早在布劳恩的母亲离开自由岛那个偏僻闭塞的省城,出现在社交场合之前,悦石曾一度考虑过把他当作结婚人选——而随着他的过世,悦石的一部分青春也被埋葬了。拜伦·拉米亚曾深深执迷于技术内核,五个世纪以来,人工智能奴役着人类,范围广达一千光年,他呕心沥血,正是为了要将人类从桎梏之下解放。是布劳恩·拉米亚的父亲令悦石意识到了危险,引导她致力于此,而这一切将会以人类历史上最为凶险的背叛告终。也是拜伦·拉米亚议员的“自杀”促使她练就了多年来的审慎。悦石不知道是不是内核的特务编排谋划了议员的死亡,也有可能是霸主其他阶级成员出于保护自身既得利益的举动,但她确信,拜伦·拉米亚永远不可能自杀,不可能以这种方式抛弃无助的妻子和任性的女儿。拉米亚议员在参议院的最后一举是联名提议让海伯利安加入保护体,与眼下相比,此举将使这颗星球提前二十标准年加入环网。他死后,未遭凶杀的联合发起人——新近得权的梅伊娜·悦石——撤回了议案。悦石找到一个下降机井,乘着它朝下降,途经商业层面、住宅层面、制造业与服务业层面、垃圾处理与反应堆层面。她的通信志和下降机井的扬声器都一齐警告她,她正在进人远在蜂巢之下未经授权的危险区域。下降机井程序试图阻止她下落,她超驰了这项操作,并关闭了警告。她继续下降,经过了好些层面,现在四周既没有镶嵌板,也没有了灯光,然后穿过一团混乱如意大利面似的视觉光纤,穿过加热冷却管,穿过赤裸裸的岩石,终于停了下来。悦石走进一条走廊,仅有遥远的荧光球与油腻的萤火涂料发射着光芒。天花板和墙面上的一千条裂缝中滴着水珠,聚集成一洼洼有毒的水坑。水气从墙间的孔穴中飘来,那些孔穴也许连着其他走廊或私人壁橱,或许什么都不连通。遥远的某处传来超声波尖啸,似乎是金属在切割另一种金属;走近些,那声音变成电声质的尖叫,像是垃圾音乐。不知道哪里传来男子的尖叫声,还有一个女人在狂笑,她的声音沿着机井和管道不断回荡,变成了金属质地。然后传来钢矛突击枪的咳嗽。渣滓蜂巢。悦石走进穴洞般走廊交错的十字路口,停下来四处审看。她的微型遥控器也潜下来,在低空盘旋,活像一只坚持不懈的愤怒昆虫。它正在召唤安全后援。悦石反复输入超驰命令,才让它的呼叫没有传出。渣滓蜂巢。这就是布劳恩·拉米亚和她的赛伯情人在出发前往伯劳教会前的最后几个小时里躲藏的地方。这样的地下区域在环网数不胜数,从这里的黑市什么都可以买到,从闪回到军部级别的武器,从非法机器人到私售的鲍尔森理疗,这种非法理疗要么杀死你,要么再给你二十年青春,两者几率对等。悦石向右转,走下最黑暗的走廊。一个老鼠般大小、有很多肢腿的东西急急奔入一个断裂的通风管道。悦石闻到了阴沟水、汗液、超负荷运转的数据平面甲板散发出的臭氧味,还有手枪推进物甜蜜的味道、呕吐物、劣等信息素变异出毒素的臭气。她走过走廊,心里思量着,未来的几星期乃至几个月,各星球将为她的决定、她的执意所做将付出怎样高昂的代价。五个年轻人走进走廊,站在悦石面前,他们的身体经过地下基艺家的塑造,失去了不少人类特征,更像是动物。她停下脚步。微型遥控器垂到她前边,去掉了伪装聚合体。她面前的生物看见这只是一个黄蜂大小的机器在空中起伏冲突,于是大笑不止。他们极有可能是太过迷恋RNA特制,对这样的装置一无所知。有两个拨开了震动曲头钉,另一个展开了十厘米长的钢爪,还有一个打开了旋转枪筒式钢矛手枪。悦石并不想打架。她知道,即使这些渣滓蜂巢的死头不出手,微型遥控器也会主动保护她不受这五人的伤害,哪怕再来一百个也不用怕。但她不希望这些人莫名冤死,只因为自己把渣滓选作散步地点。“走开。”她说。年轻人瞪大双眼,瞪大他们炎黄的眼珠和球根状的黑眼珠,露出头巾下的切口和腹部的感光带。他们一齐散开,围成半圆,并向她前进了两步。梅伊娜·悦石站直身子,笼紧披肩,垂下排扰领口,直到他们能够看见她的眼睛。“走开。”她再次说道。年轻人犹豫了一下,羽毛和鳞片在看不见的微风中摇荡。其中两人的触须摇颤着,上千条微小的感官绒毛跳动起来。他们走开了;离开就跟来临一样悄无声息,行动迅速。一秒钟之后就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有水滴和远处的笑声。悦石摇摇头,召唤出私人传送门,走了进去。索尔·温特伯和他的女儿来自巴纳之域。悦石传送到一个小型终端,位于他们在克罗佛的家乡。时值傍晚,低矮的白色房屋瑟缩在草坪上,兴许是得自加拿大共和国复兴风格的触感,同时加上了农场主的实用。树木参天,枝条舒展,沿袭着它们源自旧地的遗传基因,令人惊叹。人流熙攘,大多是刚在环网别处度过了忙碌的工作日,现在正匆忙地赶回家,悦石抽身离开,在砖石走廊上徘徊,经过一座座砖石建筑,它们绕着一个绿草茵茵的椭圆修建。她瞥见左边一排房舍旁的块块农田,高大的绿色植物,兴许是玉米,在风声呜咽中正繁茂生长,延伸到遥远的地平线,那里巨大的红色太阳正在下沉,唯剩最后的一弯弧线。悦石走过校园,心里思量着,这是不是索尔曾经任教的大学,但是这好奇心也不太强烈,便没有查询数据网。煤气灯在树叶的华盖下闪亮,最亮的几颗星星已开始在叶间的空隙显现,天空逐渐从蔚蓝变成琥珀,最后变作乌檀。悦石读过温特伯所著的《亚伯拉罕的难题》,他在书里分析了上帝与人类之间的关系,一个要求人类献祭儿子,一个同意牺牲自己的儿子。温特伯详细论述了《旧约全书》中的耶和华并非是在简单地考验亚伯拉罕,同时也在运用忠诚、顺从、牺牲这单一的语汇同他交流,令人类在这样的关系中,到时机成熟时明白一切。温特伯将《新约全书》中的预言看作是那种关系新阶段的预兆——在新阶段下,不论出于什么原因,人类都再也不用将孩子献祭给任何神明,但那时的父母…所有父母…都将会顶替孩子献祭自身。由是出现了二十世纪的大屠杀、短期交兑、三方战争、昏庸暴虐的世纪,乃至三八年的天大之误。最终,温特伯谈到要拒绝所有的献祭,拒绝任何与上帝的联系,除非两者互相尊重,为了相互理解而诚信作为。他的著作涉及到上帝的多重死亡与如今神明复生的需要,因为人类已经创造了自有的神灵,并将他们释放在了世间。悦石走过一座雅致的石桥,它横跨在一条消失在阴影之中的小溪上,只有黑暗中的潺潺水声标明了溪流的行踪去向。柔和的黄色光芒洒向手工修造的石头栏杆。校园外的某处,一条狗吠叫着,又被人喝止。一座古老建筑的第三层楼灯光闪耀,那是座带有山墙、粗略铺就鹅卵石的砖石建筑,竣工时间定可以追溯到大流亡之前。悦石想起了索尔·温特伯,他的夫人萨莱,以及他们芳龄二十六的美丽女儿,去海伯利安考古勘探一年之后回家,带回的不是任何发现,而是伯劳的诅咒——梅林症。索尔和萨莱眼睁睁看着这个女子慢慢变得年轻,退回孩童时代,又变回婴幼时期。后来,萨莱去拜访妹妹的时候,在一场无情而愚蠢的电磁车祸中丧生,留下索尔一人观看这出悲剧。瑞秋·温特伯,她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生日,将会在三标准天之后到来。悦石一拳砸上石头,召唤出传送门,迈向另一处地方。火星正值正午。六个多世纪以来,塔尔锡斯贫民窟的状况都毫无起色。头顶的天空呈现出粉红色,尽管悦石已经把披肩紧紧裹在身上,但空气对她来说还是太过稀薄和寒冷,而且到处沙尘飞扬。她走过乐罗卡辛城①狭窄的小径和绝壁栈道,找不到一个开阔的观景点,视野所及之处,只有头顶的小屋丛群,或是滴水的滤波塔。这里几乎没有什么植物——广袤的再生林要么已经被砍伐作了柴火,要么已经死了,被红色沙丘覆盖。一条条小径被二十代人赤脚踩过,已和岩石一般坚硬,各条路之间只能看见一点走私来的白兰地仙人掌和深扎入地底的一丛丛寄生蜘蛛地衣。悦石找到一块低矮的岩石坐了下来,垂下头摩挲着双膝。一群群小孩,身上除了破布条和晃荡的分流器插孔外,几乎是一丝不挂,他们围过来向她讨钱,见她不予理会,又咯咯笑着一路跑近了。太阳已上中天。从这里望不见奥林帕斯山与费德曼·卡萨德曾经就读的那座刻板峻美的军部学院。悦石环顾四周。这就是那位骄傲男子的故乡。在他被授予勋位、理智与军队的荣誉之前,他曾经就在此地与流氓无赖们厮混。悦石找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迈进传送门。神林就和它素来一样——数以亿计的树木散发出脂气,香飘四溢;万籁俱寂,唯有清风吹起,树叶发出的沙沙声,泛起画家网板上彩色蜡笔质地的颜色;落日引燃了星球真正的屋顶,犹如一片树冠之海沐浴在阳光之下,每一张叶片都迎着微风闪耀,将雨水与湿木的气味向悦石送来,朝露和晨雨的水滴闪烁着,她所在的高台下半公里的世界安然沉睡在黑暗中。一名圣徒走近,看见悦石的随接手镯在她一举手一投足间闪烁,于是退了回去,这个高大的穿着长袍的身影混入了树叶与藤蔓的迷宫中。圣徒是悦石这场赌博中最莫测的变数之一。他们牺牲了树舰“伊戈德拉希尔号”,这举动前无古人,闻所未闻,莫名其妙,令人不安。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她拥有不少潜在的盟友,但没有一个比圣徒更不可或缺,更令人费解。献身于生命,投身于缪尔,树的手足兄弟所

①英文名意为“整体搬迁”。

拥有的力量在整个环网微乎其微,但极富影响——在这个致力于自毁与浪费,且不愿承认自己行为放纵的社会中,它象征着尚存的生态意识。海特·马斯蒂恩到底去了哪儿?他为什么把莫比斯立方体留给了其他朝圣者?悦石观赏了日出。天空充满了孤苦无依的热气球,都是从旋风大屠杀中救回来的,它们多姿多彩的球体朝着天空飘翔,如同一大群葡萄牙士兵。辐射蛛纱伸展开薄如蝉翼的太阳能翼翅,收集着阳光。一群乌鸦冲破盖顶,向天空盘旋而去,它们的厉叫给柔和的清风、咝咝作响的细雨配上刺耳的和弦。雨滴从西方飘来,铮铮咚咚打在叶子上的声音让她想起了帕桃发三角洲上的家园,想起了持续一百天的季风,她和哥哥跑出门,前往沼泽搜寻飞跳蟾蜍、曲艾,还有寄生藤蛇,把它们放到小罐子里,带去学校玩耍。悦石不止十万次地意识到,还来得及阻止这一切。眼下,全面投入作战并非无可避免。目前驱逐者还击的力度,霸主尚能坐视不管。伯劳还没有获得自由。没有完全自由。要挽救环网的百亿条生命,她只需回到议院,坐上议员席,将三十年来的阴谋与欺骗公诸于众,将她的恐惧与怀疑告知人民…不。在计划没出变故之前,一切都应按计划进行。走进未知。走进那片就连技术内核的预言家,那些洞悉一切的人都难下决断的混沌狂暴之海。悦石走过平台、塔楼、斜坡,还有圣徒树城那摇曳的连接桥。来自几十颗星球的树栖生物与经过基艺塑造的黑猩猩冲她乱吠了一阵,然后优雅地荡着高于森林地面三百米的脆弱藤蔓,朝远处逃开了。在那些不对观光者与特权来宾开放的区域外,悦石闻到阵阵薰香之气,耳边清楚地听到圣徒吟唱着格利高里风格的日出朝拜圣歌。在她身下,底层开始变得活跃,充满了光芒和人群的活动。清晨的小雨已经停歇,悦石回到上层,欣赏着该处的风景,跨过了一条六十米的木制吊桥,那座桥将她所在的树连接到另一棵更大的树,那里拴着六七个巨大的热气球(圣徒唯一允许在神林上使用的空中交通工具),它们飘浮在空中,似乎急不可耐地要脱离束缚,气球的载人吊篮像一颗颗笨重的棕色禽蛋,不住地晃来晃去,气球的表层绘染成活泼可爱栩栩如生的形状——传统热气球、君王蝶、托马斯鹰、辐射蛛纱、现已灭绝的泽普棱,太空鱿鱼、月蛾、雕——此类深受敬畏,仅存在传说中,从没被重建或基艺塑造的东西——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如果我继续下去,所有这一切都会遭到毁灭。必将被毁灭。悦石在环形平台的边缘驻足而立,紧紧抓住栏杆,双手的皮肤突然变得苍白,突出而残酷地映衬出她的老年斑。她想起了从前读过的古老文献,远在大流亡之前,航空时代之前,欧洲大陆上各国尚处于萌芽阶段,那时候的人们将黑人——非洲人——从他们的故乡运往西方殖民地作为奴隶。这些带着手铐脚镣,赤身裸体蜷缩在奴隶船那恶臭船腹中的奴隶…在反抗、打击他们的征服者时,可曾犹豫过,这样的行动意味着会毁灭那艘奴隶船的美丽…乃至毁灭整个欧洲?但他们还有非洲可回。梅伊娜·悦石发出一阵似吟似泣的声音。她转身背对着光辉灿烂的日出,背对着迎接新的一天的和颂之声,背对着气球的升起——栩栩如生的人造气球——升入新生的天空,她走下平台,走进较黑的下层,召唤出远距传输器。她无法前往最后一个朝圣者——马丁·塞利纳斯的故乡。塞利纳斯只有一百五十岁,身体由于鲍尔森理疗的作用而发蓝,他的细胞经受过十数次长期冰冻沉眠那彻骨的寒冷,以及比之更甚的冷藏,寿命扩展了四个多世纪。他生于旧地的末日时期,母亲来自最显赫华贵的家族之一,他的童年是颓废与优雅、美丽与腐朽的甜香奏出的混成曲:她的母亲选择陪伴垂死的地球,将他独自送往太空,想以此偿清家人的债务,即便这意味着…后来这确成了事实…他将在环网中最不愧于人间地狱称号的一颗闭塞停滞的星球上,充当数年的包身工。悦石去不了旧地,于是她来到了天国之门。首都泥滩市。悦石走过鹅卵石铺就的街道,欣赏着宽大陈旧的房屋,它们凌驾在狭窄的运河上。运河纵横交错,凿出的石质引水槽攀上人工山脉的山腰,活像埃舍尔版画中的景物。优雅的树木和比树木更高大的马尾蕨如王冠般架在山顶,排列在宽阔洁白的大道两旁,又横越过视线,围绕在白色沙滩雅致的曲线上。慵懒的潮汐卷携着紫罗兰色的波浪朝她奔来,浪花散射着各色各样的光彩,然后消逝在完美的沙滩上。悦石在一座公园驻足而立,俯瞰着泥滩的海滨大道。几十对情侣和精心打扮的游人正在那儿的煤气灯下享受着夜晚的空气与树叶的阴凉,她想象着三个多世纪以前星球的样子,当时天国之门还是颗原始粗陋的保护体星球,尚未完全接受地球化环境改造,那时的马丁·塞利纳斯,年轻,一文不名,依然遭受着文化错位的袭扰,大脑还因漫长旅途中的冷藏冲击而受到损伤,在此地像个奴隶一样地劳动。当时大气生发站可以为大约方圆一百平方公里的区域提供可呼吸的空气,这几乎达到可居住地的极限。海啸会卷走城市、垦荒工程和工人,它一视同仁,毫不怜悯。洪水之后,像塞利纳斯这样的包身工就被派去挖掘酸液运河,从泥地之下的肺管迷宫中刮下再生通气菌,为河漫泥滩疏浚浮垢和死尸。我们还有少许进步,悦石心想,尽管经受着内核对我们的惯性力影响,尽管科学已经几近死亡,尽管我们完全依赖于自身所创之物赠予的玩具,那几乎是致命的。她感觉不甚满意。她本想通过这次去各星球的散步旅途,拜访七位海伯利安朝圣者的故乡,尽管她知道,这举动完全徒劳无益。天国之门是塞利纳斯在大脑遭到暂时性损伤,语言匮乏的情况下,学会写真正诗篇的地方,但这里并非他的家园。悦石没有理会海滨大道上音乐会传来的悦耳乐声,没有理会一辆辆公交电磁车如同候鸟般从头顶掠过,没有理会怡人的空气与柔和的光芒,她召唤出传送门,命令它将自己传送到地球的卫星。月亮。但她的通信志没有激活传送装置,而是发出警告,去那里很危险。但她输入了超驰命令。悦石的微型遥控器嗡嗡地叫着出现了,植人物里细小的声音告诉她,对首席执行官来说,要去一个如此不稳定的地方,并非好主意。但她关闭了警告。甚至连远距传输入口自身也不服从她的选择,最后她只好使用寰宇卡手动操作。远距传送门幻化出现,悦石走了进去。旧地月球上唯一还能居住的地方是山峰和表面暗区,那是专为军部马萨达庆典预留的,悦石跨出门,正好到了这里。观景台和行军场都空无一人。十级密蔽场模糊了星空和远处的边缘墙,悦石看到,从可怕的重力潮水中涌出的地心热量融化了遥远的山脉,岩浆融在一起,流入新的海洋。她走过一片灰沙平地,感觉着轻柔的重力,飘飘欲飞。她觉得自己像是圣徒的气球,被轻轻拴着,急迫地想要飞走。她努力压制着想要跳起的冲动,克制自己不要大步飞跃,但即便如此,她的步子依然轻浮,灰尘在她身后扬起妙不可言的图式。密蔽场的穹顶下,空气十分稀薄,尽管身着的披肩下附有加热元件,但悦石发现自己依然冷得发抖。她在这个坦荡无奇的平原中央站了许久,试图想象着当时的月球,人类蹒跚着跨出摇篮的漫长的第一步踏上的地方。但军部的观景台和器械棚扰乱了她的思路,她实在想象不出那些情景,最后她抬起头,望着她来此地的真正目的。旧地悬挂在漆黑的空间中。但那不是旧地,当然,只是搏动的冲击层盘和球状星云残片,它们曾是旧地的一部分。那团物质非常明亮,亮过帕桃发上哪怕是最为鲜有的清澈的夜空里所能看见的任何一颗星星,但这样的亮度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祥意味,在泥灰色的原野上投下惨白的光芒。悦石站在那里,凝视着前方。她以前从未来过这里,刻意地不来这里,而现在她来了,她绝望地想要得到什么感触,想听到什么,譬如警告,或是神秘直觉,或者仅仅是哀悼的情感,但这些东西都躲得她远远的。她什么都听不到。她在原地站了几分钟,脑子里涌出一些零星的想法,感觉到耳朵和鼻子开始结冰,于是决定离开。鲸心应该快天亮了。悦石激活传送门,最后回望了一眼,正在此时,不到十米外,另一个移动远距传输门幻化着出现了。她停住脚步。环网内只有不到五人有权以私人身份到达地球的卫星。微型遥控器嗡嗡叫着降下来,飘浮在她和从传送门走出的人中间。走出的是李·亨特,他四处望了望,冻得瑟瑟发抖,然后飞步向她走来。他的声音从稀薄的空气传来,又尖又细,像个小孩子在说话,令人忍俊不禁。“首席执行官女士,你必须立刻回去。驱逐者通过一次令人惊异的反击,已经成功突破了防线。”悦石叹了口气。她知道下一步会是这样。“嗯,”她说,“海伯利安落人敌手了吗?我们还能否疏散那里的部队?”亨特摇摇头。他的嘴唇几乎被冻得发紫。“您没听明白,”助理微弱的声音传来,“不只是海伯利安。驱逐者在十多个地点同时发动了攻击。他们已经入侵环网了!”这句话带给梅伊娜·悦石的震惊胜过了月球的冰寒,她突然感觉浑身冰冷刺骨,呆若木鸡。她点点头,将披肩紧紧裹在身上,穿过门廊,走进永远不复从前的世界。他们聚在光阴冢山谷前端,布劳恩·拉米亚与马丁·塞利纳斯尽可能多地背了许多背包,提了很多口袋,索尔·温特伯、领事,还有杜雷神父沉默地站在一旁,犹如族长议事庭。下午最初的阴影正开始向东面蔓延,越过山谷,如同黑暗的手指向散发着柔和光亮的墓群伸去。“我还是不敢肯定,大家这样分开到底好不好。”领事说着,揉了揉下巴。天气很热。汗水从他胡茬满布的脸颊上渗出,沿着脖子流下来。拉米亚耸耸肩。“我们都知道,大家早晚会独自面对伯劳。分开几个小时又有什么关系?我们需要食物。你们三个如果想去,也可以同行。”领事和索尔瞥了眼杜雷神父。牧师显然已经精疲力竭。寻找卡萨德的行动已经榨干了这个人经历人间炼狱后仅存的精力。“必须有人留在这儿,万一上校会回来呢。”索尔说。他臂弯中的孩子看起来很小。拉米亚点头同意。她把带子搭上肩膀和脖子。“好吧。到达要塞大约需要两小时。回来恐怕会稍长一点。装货算一个小时的话,我们应该可以在天黑之前回来。接近晚餐时分。”领事和杜雷分别与马丁·塞利纳斯握手。索尔拥抱了拉米亚。“平安回来。”他低声说道。她碰碰这个男子的脸颊,上面已经长出胡须;又摸摸婴儿的头,然后转身,轻快地朝山谷走去。“嘿,他妈的等等,别落下我啊!”马丁·塞利纳斯大叫道,饭盒和水壶随着他的跑动叮叮当当作响。两人一同走出悬崖间的山鞍。塞利纳斯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另外三个人因为太遥远而变得十分渺小,像是些彩色糖棒掺杂在狮身人面像附近的岩石和沙丘间。“好像没有照计划进行,对吧?”他说。“不知道,”拉米亚说。为方便远足,她已经换上了短裤,又短又强壮的双腿显出块块肌肉,在汗水的光辉下闪亮。“你本来计划的是什么?”“我的计划是要完成全宇宙最伟大的诗篇,然后回家。”塞利纳斯说。他拿起最后的一瓶水,喝了一口。“该死,真希望我们带了足够的酒来捱过这些天。”“我没有计划过什么。”拉米亚说着,一半是自言自语。她短短的卷发被汗水搅乱,贴上粗犷的脖子。马丁·塞利纳斯哼出一声笑。“你本来不会来这里的,要不是因为你那个赛伯情人…”“客户。”她厉声说道。“都一样。是约翰·济慈的重建人格觉得必须来这里。于是你才带他到了这地方…你依然带着舒克隆环,对吧?”拉米亚心不在焉地摸了摸左耳后微小的神经分流器。一张渗透性聚合薄膜为这个疙瘩大小的接线插座阻挡着沙尘。“对。”塞利纳斯又笑了。“要是没有数据网与他交互,那东西他妈的有个屁用啊,孩子?你倒不如把那个济慈人格留在卢瑟斯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诗人顿了一秒,理理皮带和背包。“那么,你能不能独自访问这个人格?”拉米亚想起了前一夜的其他梦境。梦里的那个人感觉就像是乔尼…但那些影像又是来自环网。是多重记忆?“不能,”她说,“我无法独自接入舒克隆环。它携带的数据太多,连一百个简易植入物都应付不了。你干嘛不给我闭嘴,乖乖走你的路?”她加快脚步,留他一个人站在原地。天空万里无云,碧绿澄静,点缀着几处深深的湛青色。前方那布满岩石的旷地延伸到西南方的戈壁,戈壁又败给了沙丘地。两人默默地走了三十分钟,相隔五米,各自想着心事。海伯利安的太阳挂在他们右方,小而明亮。“这边的沙丘要陡峭些,”拉米亚说,他们奋力爬上峰顶,然后从另一侧滑下。沙丘表面滚烫,鞋里已装满了沙子。塞利纳斯点点头,停下脚步,用一条丝质手帕抹抹脸。他那邋遢的紫色贝雷帽低挂在眉梢和左耳上,丝毫不能提供一点阴凉。“沿着北部高地走要轻松些。就在死寂之城的附近。”布劳恩·拉米亚遮住阳光,往那个方向望去。“走那条路的话,我们至少要浪费半个小时。”“走你现在这条路浪费的时间还会更多。”塞利纳斯坐上沙丘,从水壶里小口喝水。他脱下斗篷,折叠好,塞进最大的那个背包。“你那背包里背的什么东西?”拉米亚问。“看起来满满当当。”“关你屁事,三八。”拉米亚摇摇头,揉揉脸颊,感觉那里被太阳晒得发疼。她不习惯这么多天一直暴露在阳光下,而海伯利安的大气又几乎吸收不了紫外线。她在口袋里摸索出一管防晒霜,在脸上抹了些。“好吧,”她说。“我们就绕路往那边走。跟着山脊走,一直走过最难爬的沙丘,然后切回直通要塞的路。”山峰高耸在地平线上,似乎总也走不近。覆满积雪的峰顶用它们诱人的凉风与清水逗弄着她。身后的光阴冢山谷已经不见了踪影,视野被沙丘和岩石地阻挡。拉米亚整整背包,转身向右,一路滑着,走下簌簌崩散的沙丘。他们走出沙漠,走上山脊上长着低矮金雀花的针草地,马丁·塞利纳斯如痴如醉地望着诗人之城的废墟。拉米亚抄左路绕过城市,避免遇到任何东西,除了半掩在沙丘下的环城公路的石头,其他的路都通往戈壁,最后消失在沙丘底下。塞利纳斯落在了后面,越来越远,最后他停了下来,坐在一根倒塌的支柱上,那里曾经是机器工人们在田野间工作后列队行进的门廊。现在,那些田野已经消失了。垮塌的石头,沙中的洼地,那些曾经荫蔽水路和宜人小巷的树木已经成了被沙粒冲刷得光滑的树桩,只有从这些东西才可以推测出往昔的沟渠、运河和公路的所在。马丁·塞利纳斯用贝雷帽一抹脸,望着这片废墟。城市依然洁白…白得像没被流沙淹没的白骨,白得就像土黄色头骨里的牙齿。从塞利纳斯落坐的地方,可以看到许多建筑物还和他一百五十多年前看到的没多少改变。烂尾的诗人圆形剧场废墟依然有着赫赫的帝王之气,这座超凡脱俗的白色罗马式圆形大剧场上,沙漠蔓生植物和牵牛花藤簇叶丛生。壮丽的中庭迎着天空,风雨商业廊街七零八落——塞利纳斯知道,不是由于时间的冲刷,而是悲王比利手下那些无用的安保人员,在这座城市疏散后的几十年里,用探针和长矛还有爆破装药造成的损坏。他们想杀死伯劳。在袼伦德尔蹂躏了蜜酒厅之后,他们想要运用电子和愤怒的连续光束来杀死格伦德尔。马丁·塞利纳斯吃吃笑着,探过身子,突然间疲热交加,头昏眼花。塞利纳斯看见会众厅那宏伟的穹顶,他曾多次在那里进餐,开始是与上百位艺术界同好,然后是比利移驾到济慈之后,与那些出于种种匪夷所思、难以查证的原因而留下来的各自沉默的人,最后是单独一人。形单影只。曾经,他放下酒杯,回音便会在藤蔓交错的穹顶下缭绕半分钟。茕茕孑立,陪伴我的只有那些莫洛克。塞利纳斯想。但到最后,甚至连莫洛克都离别我了。只剩下我的缪斯。突然爆发出一阵声音,几十只白鸽呼啦啦从悲王比利往昔的宫殿里,那破碎塔堆间的巢穴飞起。塞利纳斯望着它们在极为炎热的天空中飞舞盘旋,为它们竞能在这个无凭无依的地域边缘幸存好几世纪而大为感慨。既然我都能办到,它们又怎么不能?城市里有影子,甜美的阴凉之池。塞利纳斯不知道水井是不是还纯净,那些伟大的地下水库,在人类种舰抵达之前就已经蓄满水源,现在依然充溢着甜美的清水。他想起了自己的木质工作台,从旧地运来的老古董,不知道它是不是还安置在那间写下大量《诗篇》的小屋里。“怎么了?”布劳恩·拉米亚折回来,站在他身旁。“没事。”他斜眼看问她。这女人看起来就像一棵粗矮的树,大腿像一大块黑色的树根,晒黑的树皮,凝固的精力。他试图想象她疲乏的样子…不过这个努力却让他累得不行。“我刚刚意识到,”他说,“我们不辞辛劳地走回要塞只是浪费时间。城里面有水井。或许还有食物储备。”“对,”拉米亚说,“领事和我也想到过这一点,并且讨论过。但这座废城已经被劫掠过好几百年。伯劳朝圣者定是早在六十甚至八十年以前就已经耗尽了储藏。这里的水井也靠不住…蓄水层已经改变了,水源可能受到了污染。我们得去要塞。”塞利纳斯觉得在这个女人忍无可忍的傲慢面前,怒火正腾腾地往上蹿,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她都会用一时闪念去左右所有人的行为。“我自己去探察探察,”他说,“那也许会为我们节省几小时的行程。”拉米亚背对着太阳,在他面前动了动,漆黑的卷发闪耀着日食周围的光环。“不。如果我们在这里浪费时间,天黑前就回不去了。”“那你走吧,”诗人厉声说道,对自己说出的话惊讶不已。“我累了。我要去查看一下会众厅背后的仓库。也许我还会想起一些朝圣者永远找不到的储藏地点。”他看见这个女人身体绷直,正在考虑要不要把他拉起来,拖回沙丘。他们距丘陵地带还有大约三分之一的路程,到了那里就是遥往要塞的漫长的阶梯。她的肌肉松弛下来。“马丁,”她说,“其他人还指望着我们。请别把这事弄糟了。”他笑着,背靠上倒塌的支柱。“去你妈的,”他说,“我累了。你也知道,不管怎样,百分之九十五的东西都会由你搬回去。我老了,三八。比你想象的都还老。咱们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也许我还可以找到点吃的。说不定还可以写点东西。”拉米亚在他身边蹲下,碰碰背包。“你背的就是这个。你的诗稿。《诗篇》。”“当然。”他说。“你还是觉得接近伯劳就可以完成它?”塞利纳斯耸耸肩,感觉到热量和眩晕正围绕着他飞舞。“那东西是个他妈的杀手,一个在地狱里用金属片铸就的格伦德尔,”他说,“但它是我的缪斯。”拉米亚叹了口气,眯眼看着已然朝山脉下坠的太阳,然后看回他们的来时路。“回去吧,”她轻轻地说,“回山谷。”她犹豫了一会儿,“我和你一起回去,然后再回来。”塞利纳斯咧开干裂的嘴唇,笑了。“回去做什么?去陪那三个老家伙玩克利比奇①,直等到咱们的小可爱过来抓住咱们大啃大嚼?不用了,谢谢,我还不如在这儿休息一阵子,写点东西。你走吧,女人。你能背动的东西,强过三个诗人背的哩。”他费劲地取下空背包和水壶,把它们递给她。拉米亚一把抓住缠在一起的肩带,她的拳头就像铁锤一样,又短又坚实。“你确定要这么做?我们可以慢慢走。”他挣扎着站起来,被她的怜悯与屈尊俯就搞得怒火中烧,登时来了精神。“去你妈的,赶紧给我滚蛋,你这卢瑟斯人。我再提醒你,朝圣的目的就是要到这里来跟伯劳打招呼。你的朋友霍伊特就没忘记。卡萨德也明白游戏规则。他妈的伯劳可能正在嚼他那笨透了的当兵的骨头。就算我们留下的那三个人再犯不着吃饭喝水,我也毫不惊讶。你走吧。他妈的赶紧滚。我才懒得和你同路。”布劳恩·拉米亚仍旧蹲了一会儿,仰头望着他在那晃来晃去。最后终于站起身,叩了一下他的肩膀,背起背包和水壶,疾步转身离开,

①一种纸牌玩法。

步伐轻快得连年轻时的他都赶不上。“几小时后我就回这来,”她大喊道,没有回头看他,“在城市边缘呆着。我们一起回墓群。”马丁·塞利纳斯一言不发地望着她越变越小,最后消失在西南方崎岖的地面上。山脉在热气中闪着微光。他低下头,看见她留给他的水壶正摆在地上。他吐了口唾沫,拿上水壶,走进废城等待的影子中。他们一起吃着最后的两包压缩食物,权作午餐,杜雷几乎快虚脱了。索尔和领事把他抬到狮身人面像宽阔台阶上的阴凉地。牧师的脸和他的头发一样苍白。索尔拿起一瓶水,举到他嘴边,牧师试图想笑。“你们全都接受了我复活的事实,没有任何困难。”他说着,用手指擦擦嘴角。领事靠向身后狮身人面像的石头。“我看过霍伊特身上的十字形。就跟你现在带着的一模一样。”“我也相信他的故事…关于你的故事。”索尔说。他把水递给领事。杜雷摸摸额头。“我一直在听通信志磁碟。那些故事,包括我的,都…难以置信。”“你怀疑这些故事有的不真实?”领事问。“没有。但要把它们一五一十地弄清楚,却是一项挑战。找到其中的共同要件…互相关联的线索。”索尔把瑞秋举到胸前,一手托着她的后脑勺,轻轻摇晃着她。“它们一定得有联系吗?除了各自和伯劳的联系?”“唔,是的,”杜雷说。他的脸上恢复了一点光彩。“这趟朝圣之旅不是偶然。也不是出于你们的选择。”“这趟朝圣参与者人选的定夺,是由各个不同机构遴选得出的结果,”领事说,“人工智能顾问理事会、霸主议院,甚至伯劳教会。”杜雷摇摇头。“你说得没错,但在这些选择背后,有一个共同的智能在引导他们,朋友们。”索尔凑近了些。“上帝?”“或许吧,”杜雷说道,微笑着,“但我一直在想,在整个这一连串事件中,扮演神秘角色的,会不会正是内核…那些人工智能。”婴孩发出轻柔的咂咂声。索尔给它找了个奶嘴,然后把手腕上的通信志调到心率查看档。孩子捏起拳头,又舒展开,按在学者的肩膀上。“从布劳恩的故事可以看出,内核成员在试图动摇现状…在追寻他们终级人工智能计划的过程中,也给予人类一个残存的机会。”领事指了指万里无云的天空。“所有发生的这一切…我们的朝圣之途,乃至这场战争…都是人为制造的,起于内核的内部纷争。”“我们对内核又了解多少?”杜雷轻声问。“一无所知,”领事说着,把一块鹅卵石朝狮身人面像石阶左侧精细的石雕扔去,“说到底,我们还真是一无所知。”杜雷起身,用一条稍稍蘸湿的布抹了抹脸。“但他们的目标却和我们的出奇地一致。”“什么目标?”索尔问道,依然摇着婴孩。“认识上帝,”牧师说,“或则,创造上帝。”他眯眼朝狭长山谷的下方看去。西南方崖壁的阴影正逐渐向外远移,开始接触并逐渐包拢墓群。“当年还在教会的时候,我也参与了这个想法的发展与研究…”“我读过你关于圣忒亚的论文,”索尔说,“那些著作鞭辟人里,辩称了向欧米迦点——神性——进化的必要性,却没有误入索契尼派①异端

①索契尼派(Socinian):这个教派主张,就我们所讨论的预定与预知而言,人将来会做什么事无法得知,要等人自己选择之后才能知道。按照这种说法,圣经的预言就沦为慧黠的推测,基督徒一向承认的圣经默示教义也被破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