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希莉说,但是我们都没有再说话。我聆听着船只的吱嘎和叹息。希莉依偎在我的臂弯里。她的头枕在我的肩膀上,呼吸深沉而有韵律,我想她一定已经睡着了。我也快要睡着的时候,她温暖的手滑上我的腿,轻轻地拥着我。我被惊了一下,那东西开始躁动,变得僵硬。希莉轻声说出了我没有问的问题的答案。“不,梅闰,一个人永远不会真的变老。至少不会老到不想要温暖和亲热。你来决定吧,亲爱的。不管怎样我都不会不满意。”

我决定了。快要天明的时候,我们睡着了。

坟墓是空的。

“东尼尔,快进来!”

他赶忙走进来,长袍在旷达的虚空中沙沙作响。坟墓是空的。没有冬眠舱——事实上我也没有真正期待过会有一个——可是那里竟然既没有石棺也没有木棺。一个明亮的灯泡照亮了白色的内壁。“这到底是什么,东尼尔?我还以为这是希莉的墓地。”

“这正是,父亲。”

“她被葬在哪里了?难道是在地板下面?我的老天爷。”

东尼尔抚着自己的眉毛。我反应过来,我是在说她的母亲。我也回想起,他经过了将近两年时间才接受了她死去的事实。

“没人告诉过你吗?”他问。

“告诉我什么?”我的愤怒和困惑都逐渐退去,“我刚刚从种舰站台上下来,他们告诉我说,在远距传输器打开之前我得先拜访希莉的墓地,还有什么?”

“依照母亲的意愿我们施行了火葬。她的骨灰从家族岛最高的平台上洒向了大南洋。”

“那么为什么…又有这个…地窖?”我注视着我说的这个地方。东尼尔很敏感。

他又开始抚着眉毛,瞥了眼门口。我们的视线被人群挡住了,我们在这里花费的时间已经远远超出了预定。议会的其他成员早已从山坡上冲下来,同演奏台上的权贵站在了一起。我的忧伤潜滋暗长,现在已经糟糕到了极致——说它张牙舞爪也毫不夸张。

“妈妈留下了遗嘱。然后就依照她的吩咐做了。”他碰了碰内墙上的一个机关,它滑开了,露出一个小壁龛,里面放着一个小金属盒。上头有我的名字。

“什么东西?”

东尼尔摇摇头。“是妈妈留给你的私人物品。只有玛格利特知道具体是些什么,但是去年冬天她死了,现在谁都不知情。”

“好吧,”我说,“谢谢。我等一下就出来。”

东尼尔看了眼他的原子钟。“仪式将在八分钟之后开始。他们会在二十分钟之后激活远距传输器。”

“我知道。”我说。我的确知道。我的第六感精确地知道还剩下多少时间。“我很快就出去。”

东尼尔犹疑了一下,然后离开了。我用掌心碰了碰机关,门在他身后关上。金属盒子沉得惊人。我将它放在石质地板上,蹲在它旁边。它锁着一个小小的掌纹锁。我按了一下,盖子“哒”的一声弹开了,我朝盒子里面瞅了瞅。

“唔,我真该死,”我轻轻地说。我不知道里面会是什么——可能是人工物品,一些怀旧的纪念物,纪念我们在一起的一百零三天——也许是一朵压干的鲜花,什么时候送予她的我早已无法记起,也许是一个我们在菲瓦荣下潜寻到的法国号角贝壳。但是没有纪念物——不是这种东西。

盒子里装着一个小型斯坦一津手持激光器,这是史上最强的投射武器之一。激光器的储能器通过一根电源线连接在一个小型聚变电池上,一定是希莉从她新的潜水艇上拆下来装配上去的。连接在聚变电池上的还有一个古老的通信志,那是个固态内体和液晶触显组成的老古董。电量显示器闪着绿光。

盒子里还有两样其他的东西。其中一个是我们多年以前用过的翻译用金属牌。最后一个东西则真正让我惊讶到合不拢嘴。

“搞什么,你这个小狐狸精,”我说。各样东西整齐排列着。我情不自禁地笑了,“你这个撩拨人心,心思狡黠的小狐狸精。”

迈克?沃朔从卡弗涅市场用三十马克淘来的霍鹰飞毯躺在那里,小心地卷了起来,电源导线恰当连接着。我没去管霍鹰飞毯,拆下了通信志,把它高高地举在空中。

我盘腿坐在冰冷的石头上,拇指按了一下触显。地穴里的光线渐渐暗去,突然间,希莉站在了我的面前。

迈克死的时候,他们没有把我扔出船去。他们本来可以,但是没有这么做。他们没有让我任由茂伊约的地方法官来处置。他们本来可以,但是他们也没有选择这么做。

我被带到安全部,关了两天,接受询问,有一次还是辛格船长亲自问话。然后他们又让我回到了岗位。在跃迁回程漫长的四个月里,我一直受着折磨,脑子里总回忆起迈克被杀的一情一景。我知道,我做出的蠢事反而是为虎作伥,帮着对方谋杀了他。我每天除了值班,就是做着令我冷汗淋漓的噩梦,而且满心惶恐,担心他们会不会在抵达环网之后解雇我。他们本来可以告诉我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人人都守口如瓶。

他们没有开除我。我在环网内依然享受正常休假,但是被剥夺了茂伊约星系的船外休闲放松假。而且,他们给了我书面通报批评和军衔临时降级。迈克的命竟然只值这么点儿——通报批评加降衔。

我和其他船员一样,获准了三周的休假,但是和他们不同的是,我没有打算再回到茂伊约。我传送到了希望星,再次演绎了船员的经典错误——试图回家看看亲人。

在人满为患的住宅鳞茎呆了两天,我受够了,于是传送到卢瑟斯,在那里的花街柳巷寻欢作乐了三天。可是我的心情变得更糟,我又传送到富士星,把我的许多现金马克花在了血腥的武士决斗赌博上。

最后我只得传送到了家园星系站,乘坐两天的观光班机下到希腊盆地。我从来没有去过家园星系,也没去过火星,而且我根本不准备回茂伊约。但我在那里逗留的十天里,独自一人在灰尘漫天、鬼影幢幢的清真寺走廊上闲逛,这些经历让我的思绪飞回了飞船。也飞回了希莉身边。

我偶尔会离开红石砌成的巨石阵迷宫,仅仅穿着拟肤束装,戴着面罩,站上不计其数的万千个石头阳台之一,望着天空中一颗黯淡苍白的灰色小星,它曾经是旧地。

有时候我会想起勇敢而愚蠢的理想主义者,在他们龟速又漏气的船里向广袤的黑暗进发,以热忱的信念和无上的小心照管着胚胎和意识形态。但是多数时间里我根本什么都不想。不思考的时候,我只是站在紫色的夜空下,让希莉来到我身边。在“统治者之石”下,在我头脑里,我思念着一个还不到十六岁的小女人的身体,她躺在我的身边,月光从托马斯鹰的两翼之上铺洒而来,我就在这样的记忆中触到了完美开悟,它就连许多杰出知名的朝圣者也没有机会得到。

“洛杉矶号”旋转着,回到量子状态,我怀揣着她的记忆回去了。四个月之后,我便能自如地和建筑工人一起值班,插入我惯常的刺激模拟,将我的休闲放松假期用睡眠打发过去。后来辛格过来找我。“你可以下去了,”他说。但我没听明白,“在过去的十一年里地上那些人口口相传,你和沃朔搞的一摊子烂事都他妈的给演变成了一个传奇,”辛格说,“你和你的殖民地小妞打滚的故事竟然都演绎成了一个文化的主题。”

“她叫希莉,”我说。

“把装备带好,”辛格说,“你可以去地面上过你三周的假期。大使的专家说你在那里比在这里能为霸主多做点好事。我们倒要看看。”

世界都关注着我们。人群都欢呼起来。希莉挥舞着手。我们乘坐黄色双体船离开了海港,向东南南方向行驶,目标朝向群岛和她的家族岛屿。

第二十三章

“你好,梅闰。”希莉在坟墓的黑暗中漂浮。全息图像并不完美;边缘数据受损,朦朦胧胧。但它确是希莉——我上次看见的希莉,灰白色头发不像是修剪出的,倒像是有人拿着大剪刀胡乱咔嚓了一气,发际线很高,脸颊被阴影塑造得尤为尖锐。“你好,梅闰,我亲爱的。”

“你好,希莉,”我说。坟墓的门关着。

“对不起我撑不到和你的第七次重逢了,梅闰。但我多么的想啊。”希莉顿了顿,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双手。尘埃微粒从她的身体中飘过,影像略微跳动了一下。“我本来仔细地计划好了在这里要说些什么,”她继续道,“以及以怎样的方式来说。说上几句和你的争论。或者吩咐你一些该做的事情。但是我知道它们将会多么地没用。我想说的已经说过了,你也已经听过,而现在没有什么可说的,沉默应该是当下最合适的选择。”

希莉的声音随着年龄增长越发的有魅力。它拥有充实和平静的质地,只有从那些自知将不久于人世的人口中,才能听到这种声音。希莉张开她的双手,于是它们都消失在影像的边缘之外了。“梅闰,亲爱的,我们分别和重逢的日子多么的匪夷所思啊。

将我们紧紧联系在一起的神秘力量又是多么美丽和荒唐。我的日子都是为你而心跳,我真讨厌你这一点。你是面永远不会撒谎的镜子。真希望你能看看我们每次重逢首次相见时你的脸!至少也隐藏一下自己的震惊吧…至少,就算是为了我,你也该掩饰一下吧。

“但是在你笨拙的天真举动之下,一直都有…怎么说呢?…有一种感觉,梅闰。在那稚嫩和轻率的自负举动中,有着一种不相符的东西,你掩饰得相当好。可能是出于对我的关心。如果不是的话,那兴许就是某种挂念。

“梅闰,这本日记记录有上百个条目…说不定上千条…我自打十三岁起就开始记录了。等你看过这里,这条记录就会被擦除,不过你可以接着看下去。再见,吾爱,永别。”

我关掉通信志,静静坐了一分钟。人群的声音被隔离在坟墓的厚墙之外,几乎都昕不见了。我深吸一口气,又用指尖点了点触显。

希莉出现了。她现在是四十七八岁的年纪。我立刻就记起了她记录这个影像的时间与地点。我记得她穿的这身斗篷,她脖子上系的小方巾,还有从她发束中滑出的一绺发丝,垂在她的脸颊上。我记得那一天的每一件事。那是我们第三次重逢的最后一天,我们和朋友一起在南藤恩的高地。东尼尔当时十岁,我们试图劝服他和我们一起去雪地上滑雪。他哭了。掠行艇还没停稳,希莉就转身离开了我们。当玛格丽特快步出来,我们立即从希莉的脸上看出,有什么事情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