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周…”瑞秋晒黑的痕迹已经渐渐消退,看起来很苍白。

索尔握住她的手。“你感觉怎样,孩子?”他的十指感应到的握力相当虚弱,令他心疼不已。

“我不知道,爸爸,”她终于说了出来,“很累。头晕。完全不明所以。”

萨莱坐在床上,张开双臂拥抱着她。“一切都好好的,宝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美利欧进了屋,满脸胡茬,他刚在外屋打了个盹儿,所以头发蓬乱。“阿秋?”

瑞秋在母亲的臂弯中望着他。“嗨,”她说,充满了羞涩,“我回来了。”

索尔一直认为,当今的医疗在本质上依然和放血、敷膏药的时代相差无几,现在他也依旧坚持这个观点;尽管当今技术能把一个人放在离心分离机里旋来转去,重新排列身体的磁场;能用声波轰炸可怜的病人,连接进每一个细胞以审问RNA,但是他们不得不承认,若非通过这样的手段辅助,得到精确的结果,他们就完全一无所知,面对病人什么都说不出来。惟一的改变不过是药丸越来越大。

他坐在椅子里打盹,瑞秋的声音唤醒了他。

“爸爸?”

他坐直身子,伸手想要握住她的手。“我在这儿,孩子。”

“我在哪儿,爸爸?发生了什么事?”

“你在一所位于复兴星球的医院,宝贝。海伯利安发生了一起事故。现在你很平安,只是那事故可能对你的记忆造成了一点影响。”

瑞秋抓牢了他的手。“医院?在网内?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在这里多久了?”

“大概五周了,”索尔轻声说,“你记得的最近的事是什么,瑞秋?”

她坐回枕头上,摸着自己的额头,摸着那里的微型传感器。“美利欧和我在开会。讨论怎样在狮身人面像中安置搜索装置。哦…爸爸…我还没有跟你介绍美利欧…他是…”

“嗯,”索尔说,把瑞秋的通信志递给她,“给你,孩子。听听这个。”他离开了房间。

瑞秋触动了触显,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对自己说话,不由得眨了下眼睛。“好的,阿秋,你刚刚醒过来。你现在很困惑。你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呃,发生了一点事儿,孩子。认真听着。

“录音时间是大流亡纪457年,按传统观念来讲,也就是公元2739年,十月十二日。是的,我知道,这时间与你记忆里最近的事相隔整整半个标准年。听着。

“在狮身人面像里发生了一点状况。你被时间潮汐困住了。它改变了你。你的年龄是倒退的,这事儿确实听起来非常匪夷所思。你的身体每分钟都会变得年轻,不过那并非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当你睡着的时候…当我们睡着的时候…你会遗忘。你会失去事故发生那天前又一天的记忆,以及事故发生后的所有记忆。不要问我为什么。就连医生都不知道。专家也无从得知。如果你想要我打个比方的话,就想想绦虫病毒…最古老的那一种…逐渐吃掉你通信志里的数据…从最后一个条目起,颠倒顺序一个个吞噬。

“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在睡觉的时候记忆会流失。他们也试过强迫你保持清醒,但是三十个小时之后你就会出现一段时间的神经紧张,而病毒则趁此时间继续侵噬你的记忆。所以别管它好了。

“你知道吗?像这样以第三人称谈论自己也是一种疗法呢。实际上,我只是躺在这里等着他们带我上去作透视治疗,我知道等我回来的时候自己肯定已经睡着了…而且肯定又忘掉了一切的一切…想到这个真是吓得我尿裤子呢。

“好了,把触显换到短期存储区,你会听到我将要对你详细讲述的话语,从中你将得知自事故发生起的每一件事。哦…妈妈和爸爸都在这里,他们都认识美利欧。我反倒还没有从前那么了解他了。我们第一次和他做爱是在什么时候来着,唔?是在海伯利安的第二个月吧?那么我们就还只剩下几周了,瑞秋,之后我们就又会成为泛泛之交。趁你还记得的时候,多回味回味吧,姑娘。

“我是昨天的瑞秋,完毕。”

索尔进屋时,发现自己的女儿直直地坐在床上,手里紧紧抓着通信志,脸色发白,像是受了惊吓。“爸爸…”

他走过去坐到她身边,任她哭泣…连着这些天每晚如此,这已经是第二十个晚上了。

第八章

瑞秋到达复兴八标准周之后,索尔和萨莱在达芬奇远距传输器多功能港向她和美利欧挥别,然后传送回了位于巴纳之域的家。

“我觉得她不该出院。”在乘坐傍晚班机回克罗佛的时候,萨莱自言自语地抱怨道。身下的大陆拼缀着一块块正待收割的矩形田野。

“老伴,”索尔说,抚摸着她的膝盖,“在那里,医生可以永久照看她。不过他们这么做只是出于自己现有的好奇心。他们已经尽了所有的努力去帮助她…却没用。她还有自己的人生。”

“但是为什么要跟…跟他走?”萨莱说,“她几乎都快不认识他了。”

索尔叹息着,倚回自己椅背的靠垫。“两周之后她就根本不会记得他了,”他说,“至少是不记得他们现在的关系。从她的方面考虑考虑吧,老伴。她每一天都在努力让自己适应这个疯狂的世界。她现在才二十五岁,正在恋爱。让她开开心心地过吧。”

萨莱转头朝窗外望去,在一片寂静中,他俩一同凝视着红日像拴在地表的气球一样漂浮在傍晚的边缘。

瑞秋打来电话的时候,索尔第二学期的授课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是一条单向信息,通过自由岛的远距传输线缆传来,女儿的影像投射在古老的全息显像井上,就像一个熟悉的游魂。

“嗨,妈妈。嗨,爸爸。真对不起,我过去几周都没有写信打电话。我猜你们知道我已经离开了学校。是和美利欧一起的。要完成新的毕业设计真痛苦。我星期二就完全忘了星期一都讨论了些什么。就算是有磁片和通信志的提示也无济于事。我觉得我该重新申请念一次本科…当然那一切我统统都还记得!开个玩笑。

“和美利欧在一起也挺痛苦。至少我的笔记上是这么说的。这不是他的错,我肯定。他既温柔又耐心而且很慈爱,对我忠贞不渝。只是有点…呃,你不可能每天都重新建立一种关系嘛。我们的公寓里铺天盖地都是我们的照片,我写给自己的关于我俩的笔记,我们在海伯利安上的全息像,但是…你知道。到早上他又完全变成了陌生人。下午我又开始相信我们有过的一切,即便我根本记不起来。到晚上我便会在他的臂弯里哭泣…然后,到差不多的时候,我就去睡觉了。这样子也挺好。”

瑞秋的影像停顿了一下,转身,像是要切断连接,但很快又稳定住了。她对着他们莞尔一笑。“反正,不管怎样,我已经离开学校一段时间了。自由岛医疗中心想要我全天候地呆在这里,但是这样的话,他们也得时刻照料着我…鲸逖研究所向我提供了一份要约,难以拒绝。他们提出要给我…我想他们说的是‘研究酬金’…那可比我在奈藤黑塞尔四年求学所支付的费用再加上帝国大学的所有学费还多呐。

“但我拒绝了。我依然会以门诊病人的身份去那里,RNA移植系列手术总是让我全身淤青,情绪低落。当然,情绪低落是很正常的,因为每天早上我都记不起那些淤青是怎么来的嘛。哈哈。

“不管怎样,我会和谭雅一起呆一段时间,然后可能…我想我可能会回家一段时间。二月是我的生日…我又会变成二十二了。挺奇怪,是吧?无论如何,和熟识的人们在一起生活总会容易得多,我是在刚转到这里的时候,也就是二十二岁的时候,遇到谭雅的…我想你能明白。

“那么…我以前的房间还在吗,妈妈,你经常威胁我说要把它变成一间麻将厅,有没有这么做呢?给我写信吧,要不然给我打个电话。下次我会多花些钱使用双程电话,这样我们就能面对面说话了。我只是…我想我…”

瑞秋挥了挥手。“我得走了。回见,金丝燕。我爱你们。”

离瑞秋的生日还有一周,索尔飞到巴萨德城,好去那座城市唯一的公共远距传输终端带她回家。他先看见瑞秋,她正站在花钟的附近,提着行李。她看起来很年轻,但和他们在复兴之矢挥别之时相比,改变也不是很明显。不,索尔意识到,她的姿势所展现的自信没有以前足了。他摇摇头让自己甩掉这些想法,向她呼喊,跑过去拥抱她。

他放开瑞秋时,她脸上的表情如此的震惊,这表情在他心中挥之不去。“怎么了,亲爱的?出什么事了?”

除了这次之外,索尔几乎没有见到过自己的女儿完全语无伦次。

“我…你…我忘了,”她结结巴巴地说。她摇摇头,那动作是多么熟悉,最终她同时大哭大笑起来,“我只是觉得你看起来有一点点不同,爸爸。我记得,我离开这里是在…准确地说是…昨天。那时我看见…你的头发…”瑞秋捂住了嘴。

索尔伸手挠了挠头皮。“啊,对,”他说,突然自己似乎也要又哭又笑了。“你毕业后,算上旅行的时间,都已经不下十一年了。我已经老了。脑袋也秃了。”他又张开双臂。“欢迎回来,小宝贝。”

瑞秋扑入他的拥抱,扑入了安全的港湾。

几个月里,一切如常。瑞秋周围都是熟悉的人和事,她感觉更安心了,而萨莱因为女儿疾病的伤心,也由于她回家的快乐而暂时抵消了。

瑞秋每天都早起观看她的私人“指导秀”,索尔知道,里面包含的他和萨莱的影像,比她记忆中的面容要老出十几年。他试图想象这对于瑞秋来说是怎样的:从自己的床上醒来,二十二岁,带着全新的记忆,正在家中欢度去环网念大学之前的假期,猛然发现自己的父母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房屋和城镇也有了上百处细微的变化,新闻内容也完全不同…多年的历史已经从她身边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