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降到一千米时,飞船的登陆信号灯开始闪烁,市镇北部的航空港发出三束耦合光线,仿佛某个热烈欢迎的红宝石三脚架,锁定了飞船。太空船盘旋在三百米的上空,稳稳地滑向一边,就像在湿桌子上滑动的杯子,接着,它仿佛鸿毛般落进了一个正在等待的发射池中。

高压的喷射水流笼罩了整个池子,也笼罩了飞船的基座,翻腾的蒸汽向上升起,混合了细雨的幕帘,那是从航空港铺平的道路上吹来的细雨。当喷射水流停止后,声音也消失了,只有细雨飒飒,以及冷却的太空船偶尔发出的嘀嗒声,吱吱声。

一架瞭望台从飞船的舱壁中探了出来,出现在池子上方二十米处。上面出现了五个人的身影。“阁下,多谢让我们搭乘。”卡萨德上校对领事说。

领事点点头,斜倚在栏杆上,深深地吸着新鲜空气。成串的雨滴落在他的肩膀上,眉毛上。

索尔·温特伯把小孩从婴孩筐中举了起来。压力,温度,气味,运动,声音,或者所有以上因素的变化,唤醒了小女孩,现在她开始精力充沛的哭闹起来。温特伯举着她跳上跳下,对着她咕咕叫,但她还是不停地哭泣着。

“这是对我们抵达于此的恰当评论,”马丁·塞利纳斯说。诗人身穿一件长长的紫色斗篷,戴着一顶红色贝雷帽,帽子懒洋洋地歪向右肩。他手里拿着酒杯,那是从休息室拿出来的,他喝了一口。“真他妈要命,这地方看上去变得大不一样了。”

领事不得不同意,他离开这仅仅只有八个当地年。他住在济慈的时候,航空港离城镇有整整九公里远;现在,窝棚,帐篷,烂泥路,飞机场的周界线内全是这些东西。在领事执政的那些日子里,一星期仅仅只有一架飞船降落在这微小的航空港中;而现在,他望着飞机场,好好数了数,发现里面竟然停着二十多架太空船。小小的行政和海关楼已经被一幢巨大的、活动结构的房屋所替代,飞机场的西面新添了十几个发射池以及登陆坐标,现在,周界线内凌乱地堆着几十幢迷彩舱房,领事知道,它们肯定变成了万能房,从地面管理中心到兵营,都是它们的职责。在登陆坪的远端,一簇簇这种样子的岗亭上,林立着奇形怪状的天线森林,戳向天空。“进步。”领事喃喃道。

“战争。”卡萨德上校说。

“那些是人,”布劳恩·拉米亚一边说,一边指向飞机场南面的主枢纽大门。土褐色的人潮就像沉默的海浪一般,撞向外面的栅栏和紫色的密蔽场。

“我的天,”领事说,“你说得对。”

卡萨德拿出他的双筒望远镜,他们轮流用它扫视着这数千人,那些人正拉拽着铁丝网,朝排斥的密蔽场挤去。

“他们在这干啥?”拉米亚问,“他们想要啥?”即使距离半公里之遥,这群暴徒不顾一切的决心还是让人心惊胆战。不过,军部海兵的黑色身影就在周界线内巡逻。领事意识到,在铁丝网、密蔽场、以及海兵中间,有一小条湿冷的土地,那肯定是地雷区,或者是死光区,或者两者都是。

“他们想要啥?”拉米亚重复道。

“他们想要出去。”卡萨德说。

在上校尚未回答前,领事就已经心知肚明,航空港周围的窝棚城市和大门口的暴徒是躲不了的;海伯利安的人们随时准备离去。他猜测,每次有飞船降落,大门口肯定会出现这样一阵沉默的人流起伏。

“嘿,还是会有一个人留下的,”马丁·塞利纳斯指向南方河外的一座矮山,“哭泣的威廉老王,上帝让你的罪孽灵魂长眠于此。”透过细雨和渐黑的夜幕,正好可以看见悲王比利那张雕刻出来的脸。“赫兄啊,我曾认得他!”醉醺醺的诗人说道,“他是个满肚子笑话的家伙①。其实一个也不好笑。赫兄啊,他是头笨驴。”

索尔·温特伯站在飞船里,护着他的小孩,不让她被细雨淋到,也不让她的哭闹声打搅到大伙的谈话。他指着前面说道:“有人来了。”

那是一辆地面车,它那迷彩聚合体已经不起作用,还有一辆军事电磁车,用悬浮螺旋桨改修过,为了适应海伯利安微弱的磁场,两辆车正横越潮湿的砂砾层而来。

马丁·塞利纳斯的眼睛始终盯着悲王比利阴郁的面容。他嘴里念念有词,轻的几乎听不见:

“浓荫笼罩下,忧郁的溪谷深处,

远离山上早晨的健康的气息,

远离火热的中午,黄昏的明星,

白发的萨土恩坐着,静如山石,

像他巢穴周围岑寂般缄默;

树林叠着树林,就像云叠着云…”②

霍伊特神父走到瞭望台上,双手揉着脸,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没有聚睛在哪,仿佛瞌睡后的空想突然蹦了出来。“我们到了吗?”他问道。

“他妈的是啊,”马丁·塞利纳斯喊道,把双筒望远镜递还给上校,“我们下去和警官打打招呼吧。”

这位年轻的舰队中尉似乎对小组成员没什么印象,海特·马斯蒂恩从特遣部队的司令官那得到了授权晶片,但是,即使这个年轻人扫描了晶片,他还是没啥印象。他从容地扫描着他们的签证芯片,让他们等在细雨中,偶尔会发表几句评论,无缘无故地出言不逊,就和那些刚刚拥有了一点点权力的无名小卒一个德行。然后,就在他开始扫描费德曼·卡萨德的芯片的时候,他突然抬起头,就像一只受惊的白鼬。“卡萨德上校!”

“已经退役。”卡萨德说道。

“抱歉,长官,”中尉一边结结巴巴地说着,一边笨手笨脚地把签证还给众人,“我没想到你会和这伙人在一起,长官。就是说…上校说的…我是说…我的叔叔曾经和你一起在布雷西亚上战斗过,长官。我是说,很抱歉…我和我的人对你们…”

“悠着点,中尉,”卡萨德说,“有什么交通工具可以带我们到市镇里去么?”

“啊…嗯,长官…”年轻的舰队士兵刚想要揉自己的下巴,然后记起来,他正戴着头盔。“有的,长官。但是,问题是,那些暴徒非常危险,还有…嗯,该死的电磁车在这狗屁地方不管用…呃,请原谅,长官。你瞧,地面运输车仅仅是用来运货的,在二十二点整以前,我们的掠行艇不能飞离基地,但是我很乐意将你们登记入册…”

“等等,”领事让他打住。一艘破旧不堪的载客掠行艇停在了十米远的地方,在一边的外倾防护罩上,涂着代表霸主的金色短线。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走了出来。“西奥!”领事叫道。

两人迈步向前,张开手,似乎要握手,却拥抱在了一起。

“哎呀,”领事说,“你看上去很不错嘛,西奥。”的确,他从前的助手虽然比领事多过了五六年,但是这个年轻人仍然带着少年般的笑容,瘦削的脸庞,茂密的红发,足以吸引领事馆职员中的任何一个未婚女士,以及不少已有家室的。羞怯,这是西奥·雷恩的弱点之一,似乎为了证明他现在还是羞怯,他正毫不必要的调整着自己角质架的眼镜,一位年轻外交官的某种矫揉造作。

“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西奥说。

领事转过身,开始把他的朋友介绍给大家,然后他停了下来。“老天,”他说,“你现在是领事了啊。抱歉,西奥,我没想到这个。”

西奥·雷恩笑了笑,调整着眼镜。“没事,先生,”他说,“其实,我不再是领事了。最近几月来,我是这里的代理总督。地方自治理事会在最后终于要求,并且接受了,正式的殖民地位。欢迎你们来到这个最新加入霸主的世界。”

领事出神凝视了一秒钟,然后再一次拥抱了他从前的被保护人。“恭喜阁下。”

西奥呵呵一笑,朝天上扫了一眼。“快要下雨了。大家为什么不到掠行艇上呢?我载你们到镇上去。”新任总督朝年轻的中尉笑了笑。“中尉?”

“呃…在,长官?”军官立正,快速说道。

“麻烦叫你的人把这些大人的行李装载一下。我们要到艇里躲雨了。”

掠行艇稳稳地飞在公路上方六十米高的地方,向南方前进。领事坐在前排的乘客席上;其他人在后面的流沫躺椅上休息。马丁·塞利纳斯和霍伊特神父似乎睡着了。温特伯的孩子不再哭闹了,开心的吸吮着一个软瓶子,里面灌着合成母乳。

“一切都变了。”领事说。他的脸颊倚靠在溅满雨迹的座舱罩上,俯视着混沌的场景。

山坡上,溪谷里,覆盖着数千个窝棚以及单坡小屋,沿路一直通向三千米外的市郊。到处都是潮湿油布下星星点点的火苗,领事看着烂泥色的人影在烂泥色的窝棚间穿行。古老的航空港高速路上,搭建了高高的栅栏,道路本身也被拓宽,被重整过。道路上有两排货车和悬浮运输工具,大部分涂着军绿色,其他一些隐藏在死气沉沉的迷彩聚合体下,朝两个不同方向蜗速移动着。前头,济慈的灯光似乎跨越了河谷和山陵的新区域,在向外繁殖、蔓延。

“三百万,”西奥说,似乎在读取他前任上司的想法,“这里至少有三百万人,而且每天都在增加。”

领事凝视着。“我离开时,这个星球上只有四百五十万人口啊。”

“现在仍旧是,”新任总督说道,“所有人都想到济慈来,登上一艘飞船,溜之大吉。有些人在等远距传输器建好,但是大多数人不相信那东西会及时建成。他们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