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全部吗?”马丁·塞利纳斯问道。

“对。”霍伊特神父忍着剧痛说道。

“女士们,先生们,”海特·马斯蒂恩说道,“时间不早了。我建议大家收拾好行李,三十分钟内,我们会在十一区,在我们的领事朋友的飞船上会合,希望大家尽快。至于我,我会乘巨树的登陆飞船,随后和你们会合。”

大部分人在十五分钟内便集合起来了。圣徒在这一区内部的工作码头上,搭建了一个通道,通往领事飞船的顶层瞭望台。领事在前面开路,领着大家进入休息室,克隆人船员把行李搬了上去,随后便离开了。

“啊。一件迷人的古老乐器。”卡萨德上校一边说,一边抚摸着施坦威钢琴的盖子。“是大键琴吗?”

“钢琴,”领事说,“大流亡前的。所有人都到齐了吗?”

“就剩霍伊特没到了。”布劳恩·拉米亚说着,在投影舱中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

海特·马斯蒂恩走了进来。“霸主的战舰已经同意你们降落到济慈的航空港,”船长说,他左右四顾了一遍,“我会派我的船员看看霍伊特是否需要帮助。”

“不,”领事说,他换了个声调继续说道,“我去叫他来。你能告诉我怎么去他的寓所吗?”

巨树之舰的船长盯着领事看了好几秒,然后伸手进袍子的褶皱中。“一路顺风①,”他一边说,一边递给他一张晶片,“今晚午夜,在济慈的伯劳神殿出发,我会在那与你们再次相见。”

领事鞠了个躬。“能在巨树的呵护备至的树枝下旅行,我感到无比荣幸,海特·马斯蒂恩,”他彬彬有礼地说道。然后转向其他人,做了个手势,“大家请自便,可以待在休息室,或者去甲板下的图书馆。飞船会满足你们的需要,你们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它。我和霍伊特一返回,我们就可以启程了。”

朝巨树之舰上方走了一半路,就看见了神父的环境舱,就在远处一条附属树枝中。正如领事所料,海特·马斯蒂恩给他的通信志方向指引晶片,也是掌纹锁的超驰装置①。一开始,领事按着广播器,捶打着入口进入器,过了几分钟,还是不起作用。然后,领事触发了超驰装置,终于进入了舱中。

霍伊特神父正弯腰屈膝,在草毯的中部翻滚。铺盖、装备、衣服、标准医药箱的东西撒在他边上的地板上。他扯掉了他的短上衣,扯掉了领子,衬衣已经被汗水浸湿,松松垮垮的贴在身上,又湿又皱,手抓过的地方留下道道裂痕,衣服已经破烂不堪。海伯利安的光线从舱壁中渗透进来,使得这奇异的戏剧场面仿佛是水下的舞台场景,或者是,领事想,大教堂中的场景。

雷纳·霍伊特的脸痛苦的扭曲着,他的手朝胸脯上抓去。前臂裸露的肌肉上下翻腾,就像有什么活物在他泛着油光的苍白皮肤下移动。“注射器…坏了,”霍伊特喘着气,“求你!”

领事点点头,命令门关上,然后弯腰蹲在牧师身旁。他把霍伊特手中紧紧攥着的无用注射器拿了过来,挤出针筒中一管的液体。超级吗啡。领事再次点头,他从医药箱中拿出另一支注射器,这医药箱是从他自己的飞船上带下来的。不到五秒时间,他便在针筒中充入了超级吗啡。

“求你。”霍伊特乞求道。他的整个身体在痉挛。领事几乎可以看见痛苦的波浪穿袭了这人的身体。

“可以,”领事说。他疲惫不堪地吸了口气,“但是首先,我要听完故事的其余部分。”

霍伊特盯着注射器,虚弱的探向它。

领事现在也在出汗,他举着注射器,正好让霍伊特触手不及。“可以,”他说,“只要你讲完故事的其余部分,我会立刻给你。我要知道,这很重要。”

“哦,上帝,我主耶稣,”霍伊特呜咽道,“求求你!”

“可以,”领事气喘吁吁地说,“可以,你一讲完真相,我就给你。”

霍伊特神父瘫倒在他的前臂上,猛烈地喘着气。“你他妈的混蛋,”他喘息着。牧师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在身体停止颤动前,抑制住了大口的喘息,试图坐起身。当他看向领事时,那发狂的眼睛中有着某种解脱的东西。“那…你会给我…注射吗?”

“会的。”领事说。

“好吧,”霍伊特以某种乖戾的口气轻声说道:“真相。佩瑞希伯种植园…就像我说的。我们在十月头上…李修斯…杜雷…失踪八年后…飞到那。哦,上帝啊,好疼!酒精和内啡肽不再起作用。只有…纯净的超级吗啡…”

“对,”领事轻声说道,“已经准备好了。只要故事一讲完。”

牧师低下头。汗水从他的脸颊上、鼻子上滴下,流到浅草上。领事看见这个男人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仿佛他打算要攻击一样,然后,另一阵痛苦的痉挛折磨着此人瘦削的身体,霍伊特向前仆倒在地。“掠行艇没有被特斯拉…摧毁。我和森法,两个男人…在大裂痕附近勉强向河上流行进…而…而奥兰迪向下游搜寻。他的掠行艇…要等雷雨平息下来。

“毕库拉来的时候是在晚上。杀了…杀了森法,飞行员,另一人…忘了叫什么名字了。留下我一人…活着。”霍伊特伸向他的耶稣受难十字架,意识到它已经被他扯脱掉了。他短短一笑,转而呜咽起来。“他们…跟我讲了十字架之道。讲了十字形。跟我讲了…火焰圣子。

“第二天早上,他们带着我去看圣子。带我…去看他。”霍伊特挣扎着直起身,挠着自己的脸颊。他的眼睛圆睁,虽然仍旧痛苦不堪,但显然已经忘记了超级吗啡。“火焰林里大约三千米远的地方…巨大特斯拉…至少八十,一百米高的特斯拉。当时还很平静,但空气中仍有不少…不少电荷。到处都是灰烬。

“毕库拉不会…不会走得太近。他们只是跪在那,俯着他妈的一个个秃脑瓜。但是我…走近了…必须。哦上帝啊…哦,我主耶稣,是他。杜雷。他残留的遗体。

“他架了条梯子在那,往上爬了三米…或许四米…来到高高的树干上。建了个平台一样的东西。作为基底。他折断了避电杆…制成一根长钉一样的东西…然后把它两头削尖了。他肯定是用石头把长长的杆子敲进了自己的脚,也敲进了比斯托平台,敲进了树中。

“他的左臂…他把树桩敲进挠骨和尺骨之间…没有戳中血管…就像该死的罗马人①所做的。敲得极为细心,保证他的骨头不会散架。另一只手…右手…掌心向下。他首先磨尖了长钉。两端都削尖。然后…刺穿了右手。我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把长钉弯了过来。就像弯钩。

“梯子很久以前…就塌掉了…但那是比斯托。烧不坏的。我用它爬上去,来到他面前。一切都在许多年前烧毁了…衣服,皮肤,血肉…但是比斯托袋子仍然挂在他的脖子上。

“甚至在那时,合金制的长钉仍然导有电流…我看得见…感觉得到…冲击着这个人的遗体。

“它看上去仍旧像是保罗·杜雷。这很重要。我告诉了蒙席大人。没有了皮。皮开肉绽,已成一堆烂糊。可以看见神经一样的东西…就像又灰又黄的根须。上帝啊,那味道。但是它看上去仍旧像是保罗·杜雷!

“然后我明白了。完全明白了。不知怎么…甚至在读到这本日记前就明白了。明白了这么多年来他就这么挂在这…哦,我的上帝啊…七年来一直活着。死着。十字形…促使他再次活过来。电流…七年来每一秒…都在他身体内翻腾。火焰。饥饿。痛苦。死亡。但是这天杀的…十字形…以某种方式…从树中榨取物质,或许是空气中,反正有什么就榨取什么…重造出它所能造的…促使他活下来,促使他感受到这些痛苦,重复,重复,重复,重复…

“但是他赢了。痛苦是他的同盟。哦,耶稣啊,不是在树上,不是在这利矛中,也不是在其他中的几小时,而是整整七年啊!

“但是…他赢了。当我拿走袋子,他胸口的十字形也掉了下来。刚好…从长长的该死的根部…掉了下来。然后这东西…这个我确信是个尸体的东西…抬起了头。没有眼皮。眼睛被烤白了。嘴唇也没了。但它看着我,笑了。他笑了。然后他死了…真的死了…死在我的怀里。第一万次的死,但这次是真的死了。他对着我笑着,死了。”

霍伊特顿了顿,静静地和他自己的痛苦交谈着,然后咬牙切齿继续道:“毕库拉带我…回到…大裂痕。第二天,奥兰迪来了。救了我。他…森法…我不能…他用激光摧毁了村子,烧死了毕库拉,他们站在那,就像愚蠢的绵羊。我没有…没有和他理论。我放声大笑。哦上帝啊,请宽恕我。奥兰迪用核武器摧毁了那个地方,那是可控武器,他们用来…用来开垦丛林…纤维塑料矩阵田。”

霍伊特直勾勾地盯着领事,右手痛苦扭曲地比划着。“起初,止痛药还是有效的。但是每年…每天…它的效力越来越短。甚至在沉眠中…也痛苦。我无论如何也要回去。可他如何…七年啊!噢,上帝啊。”霍伊特神父边说,边撕扯着地毯。

领事立刻行动,把满满一针管的超级吗啡注射在牧师的腋窝下,然后扶住瘫倒的牧师,慢慢将这不省人事的人儿放到地板上。眼前的东西隐隐若现,领事撕开霍伊特被汗水浸透的衬衣,把破烂不堪的衣服扯到边上。那东西,自然就在那,躺在霍伊特的胸口,躺在苍白皮肤上,就像某个巨大粗糙的十字架形状的蠕虫。领事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将牧师翻了个身。第二个十字形跟他预期的一样,就在这个瘦弱之人的肩胛骨之间,是个略小一点的十字架形状的伤痕。领事的手指拂过这热烫的肉,那东西微微颤动着。

领事轻手轻脚地走动着,但是手脚麻利,他打包好牧师的行装,整理好房间,给不省人事的牧师穿好衣服,动作温柔小心,就像是在给一个死去的亲人穿衣服。

领事的通信志传来嗡嗡的信号。“要走了。”是卡萨德上校的声音。

“我们来了。”领事回复道。他通过通信志发送编码,召唤克隆人船员来搬行李,但是他自己抱起了霍伊特神父。这人的身体似乎一点分量都没有。

舱门开了,领事走了出去,从树枝的深色阴影中,来到那个世界蓝绿相间的光照下,现在星球已经覆满了整个天空了。领事想到,他该给其他人讲述什么样的虚假封面故事呢,他停了一秒钟,看着沉睡的男人的脸庞。他抬头瞥过海伯利安,然后继续前行。即使引力场完全是地球的标准,领事知道,他怀里的身体也决不会给他造成多重的负担。

这位曾经的父亲,他的孩儿已死。领事继续走着,他再一次感觉到某种情感,那是抱着熟睡孩子上床的情感。

第二部

第一章

那天,济慈,海伯利安的首都,是个暖和的雨天。即使雨已经停歇,然而,一层厚厚的云层还是压在城市的上空,慢慢地移动着。空气中充满了咸味,那是从西面两万米远的海洋上飘来的。黄昏时分,灰色的日光开始褪变成灰色的暮光。就在此时,一阵两倍响的音爆声将市镇震得天摇地动,然后,那声音从南方惟一的雕塑山峰那传了回来。云朵发出蓝白的光。半分钟后,一架乌黑的太空船从密布的乌云中突围而来,拖着闪光的火焰尾迹,小心地降落了,飞船的导航灯衬着灰色的暮光,忽红忽绿地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