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知并未察觉到自己迷路。

他只是慢慢地踱着步子,没注意到天色昏暗、气温骤冷,也没注意到身边人已经一个都不见了。他在山区一个人散步,从游人如织一直走到游人全都散去,还在不断向山林内部移动脚步。他并不知道此时景区大门已经关闭,家中亲人正开始着急。他更不知道几个小时之后,他的出行会被当作失踪报给警察局,并吸引媒体的目光。

韩知一边走一边想事情。他完全沉浸在思绪中,缺乏抽离,因此想了很久却不记得自己想了些什么。头脑中纷杂而过的事像云朵快速掠过,只留下地上的明暗阴影,最后空空如也。他并不愿意想那些事,只是被它们侵扰,因而他抵抗似的不愿意把它们记住。

他脑中时不时飘起妻子安纯的话。

“明天白天有事吗?”

“没什么大事,怎么了?”

“奶瓶有点漏奶,你要是没事,再去买两个吧。买进口贝亲的玻璃的那种,华联就有。”安纯当时一边说一边打开柜子,帮韩知拿出几件衬衫。

对了,还没买奶瓶呢,韩知想。

安纯将衬衫放在熨衣板上,一边熨一边试图用自然的声音说:“咱们该买婴儿车了,我想趁着黑五打折,海淘一辆。”

“多少钱?”

“贵的便宜的都有……我想买的一辆属于中档吧……这款在好多测评中性价比和质量都是最好的,淘宝上卖五千出头的,这回黑五打折,算上转运费用还不到四千。”

“四千一辆婴儿车?!你疯了吗?”

“婴儿车不比别的,安全性和舒适性很重要的!以后宝宝每天要在里面颠来颠去,如果不是特别抗震,宝宝得多难受啊。另外轻便也很重要的,咱们住的房子这么破,到时候还得抬着车子上下楼梯,不够轻真是搬不动啊。再有就是材料……”

“那也是婴儿车啊,”韩知打断她,“总共能坐多久?一年也用不上一两次。”

“怎么用不上?”安纯有点急了,“等天气暖和了,天天都得下楼呢。你以为养小孩就是每天把她往床上一放就什么都不用管了吗?小孩子的大脑发育非常快的。专家都说了,要不断给予新的刺激才行。不下楼看外面怎么给新的刺激?到时候过了智力发展的敏感期,你负责吗?我真是够省钱的了,你看院里其他人家都推的是什么车,有两家推了Stokke,那车要一万块以上呢。”

就在那时,小朋在那边哭起来,安纯连忙出去喂奶。韩知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跟过去,想了想,丈母娘和安纯两个人够忙活了,自己过去怕是也添乱。当时他看了看窗外,窗子映出自己的影子,没有表情,在漆黑的夜色里显得面色苍白,像一个吸血鬼一样。

韩知转过一个弯道,微微向下的坡路之后,是一段陡然向上的台阶。他似乎感觉到天色已经暗淡了,但是这段台阶像是一个诱惑,他下意识开始向上爬,不去想方向。从小到大,他最喜欢的就是某种无须纠结方向、只要一直克服困难前行的路途。

“韩知啊,”午饭的时候老丈人像是要跟他说些什么掏心窝的话,主动给他倒酒,他说下午还要去办公室,但老丈人主动举起了自己的小酒盅,“这么些日子,难得她们都不在家,家里清静一会儿。咱俩也难得说两句话。”

韩知只得把自己的小酒盅也举起来,一饮而尽,是加姜丝热过的黄酒,香醇但是呛鼻,他鼻子一酸,连忙闭上眼睛。

“韩知啊,”老丈人又给他倒上,“你跟安纯交往到现在也有两年了吧?当初别人介绍,我和安纯她妈都不看好,但没想到安纯还挺喜欢。那就行,闺女选择的,我们都支持。我跟她妈说,韩知小伙子不错,聪明,老实,以后不会欺负咱闺女,虽然家境差了点,但是现在不是讲究奋斗嘛,以后再奋斗也可以。”他一口闷掉自己酒盅里的酒,咂巴了一下嘴,“我是一直相信,男人最重要的是得有上进心,得撑得起家。”

“您说的是。”韩知也闷掉自己的酒。

“这回买房子这事呢,”老丈人说,“安纯是下定决心要买。我跟她妈觉着也是该买了。你俩要是首付缺钱,我们给你们垫上。多了没有,一百万还是能拿出来。你们俩就还贷款就行了……当然啦,你也别有心理负担,我们这钱不是给你们,是借你们。等你以后发达了,再还给我们就是。你也不用着急,我们不急着花钱。”

“爸,这事儿还是从长计议吧,我现在还没能力还贷款。”韩知干巴巴地说。

“人得有压力才能有动力!”老丈人沉声一喝,把韩知吓了一跳,“大小伙子,得像个男人,没钱就得想着挣钱……”

安纯忽然推门进来了,怀里抱着裹得像粽子一样的小朋。午间谈话戛然而止。

韩知从家里出来,径直坐上了去郊外的长途车,四十分钟之后已经到了景区门口。小风一吹头,虚汗散尽,打几个哆嗦,他的酒意已经醒了一半。可是仍然有一半无论如何不愿意醒,晕晕乎乎,昏昏沉沉,飘飘悠悠。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他买票进山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

韩知三十二岁,博士毕业之后出国做了两年博士后,三十岁回国,很顺利找到了工作。在北京一所中档大学,虽不是顶尖,但也是数得上的排名靠前的。这些年高校竞争厉害,刚一回国就能找到北京的教职,对他来说已经算是还不错的成就。家里迅速托人给他做媒,只见了两个姑娘就定了下来,三四个月之后结婚。

新工作、新婚,加上随后到来的小宝宝,好像人生间所有喜洋洋的事情都赶到一起来了,他在这一重重挤压的事件中应接不暇,不停跑腿连轴转,周围满满的全是人,催他加快。刚对付完一件,又来一件。前一件还不大懂,后一件又摆在眼前,不像是真的。有时候他半夜醒来看见旁边婴儿床上躺着的小孩子,有一种走错了家门的惊悚感。

韩知不是不知道老丈人的慷慨和仁至义尽,但他只是不想想这些事。他的工资只有几千,各种津贴奖金都加上,离一万块也还有不小的距离,还贷款一个月至少五六千,让他拿什么生活。他是讲师,还没有带项目的资质,可以申请一些项目的子课题,但是更多时候只是给系里的教授们帮忙。课题经费很少,也没有灰色收入。

他不想想这些。想这些事,让他有一种连人生都进错门的感觉。

韩知还记得,前年刚来的时候,系里的小吴教授就曾经教导他说:“评副教授要趁早,评了副教授才有前途,前面就是吃苦。先别期望一上来就发Nature、Science,多出些篇目才是正经,要数量,一鼓作气争取把教授拿下来,到时候该做点慢活儿也不迟。”

“这哪是说多就能多呢。”韩知当时傻乎乎地谦辞道。

“这就要看投哪儿了。”小吴教授带着神秘感说,“这里面也是有难有易,有些门道的。比如说吧,前一段时间,中科院的一个杂志也列入SCI了,就是那个中国科研,也是英文的。这种杂志水平就那样,你不妨多投投,会容易很多。这事儿得自己多上心,没人替你想着。评什么东西都得趁早,越晚越难。你看讲力学的姜老师,讲得好不好?那是全校有名地好。可这么多年不发paper,还没评上去,越评不上去,越没有项目。咱们系这两年新人还不多,你抓紧时间,过两年很可能引进好多海归,新人老人都不好办。……你琢磨琢磨。要是真有文章想投,中国科研那边我认识一个编辑,是我研究生时的室友,我可以帮你说说。”

韩知当时没在意。那时候他心高气傲,真不大看得上这种新杂志。他们原先上学的时候管这种滥发文章的行为叫灌水。他不是不了解其中的行情,在国内国外,身边都不乏这种靠在各种边缘杂志上灌水混毕业的学生。他从前以为,自己无论如何不会走到这一步。

可是如今几个项目磕磕绊绊之后,再想起来,小吴教授把这些话跟一个新来的讲师说,也是掏心窝了。

韩知爬上了那一段最陡的台阶,或许有几百级,他爬到顶端气喘吁吁,大腿十分酸胀,胸口像被压上了石头,呼吸不得不张开大嘴。但是他心里觉得爽,还想再爬。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运动就是他压抑时唯一的解脱方式。他从前会一个人到操场上跑圈,一圈,一圈,一圈,直到跑到自己的压抑感逝去,也不知道跑了多少圈,精疲力竭,或许已经跑了一个马拉松。一个人的马拉松。他一直很瘦,有着肯尼亚长跑运动员的细长身材。

他站在阶梯的顶端俯瞰远方。这是半山腰一个小小的观景平台,能看见城市全景的灯火阑珊。天色已经暗了,脚下的土地在黑暗里沉重而坚实。远方地平线还残留着最后一丝青色日光,但是城市里的灯火已经点燃,不再注意日光的存在,或者说早已开始享受黑夜的来临。韩知的酒早已醒了大半。他知道自己该回家了,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想回家。

他想在这黑暗里继续走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小时候他很明确,他就是要走到现在,成为一个大学里的物理学者,可是现在要去哪里,他从来都没想过。

他觉得自己心里是有恐惧的,一种始终存在的恐惧。小时候可以用不停前行来回避恐惧,但现在它开始浮出水面,他不能再装作没看见。就像动画里的人物在深渊上奔跑,不低头的时候可以一直跑,但只要看到了深渊,就跌落到底。

韩知很小就被父亲发现了天赋,此后邻里相亲就都知道,这小孩神算无匹,这小孩记忆超群,这小孩会背诗,围棋也了得。他们来到他家围观他,问他一道题,让他背一首诗,再拉开棋盘和他下棋。以前他看那些大人逗小姐姐唱歌和跳舞的时候,总觉得姐姐可怜得很,不知道从几岁开始轮到了自己。他回答一两句话,就紧闭上嘴,下棋更是永远不下的。爸爸受到邻里的鼓励,带他去电视台,但他一直不配合,爸爸只好罢了。他的生活还算平静,可他从很小就知道有人看着他,有人在议论他,有人夸他。小学五年级,他被老师推到区里,参加奥数辅导班,小学六年级,拿了华罗庚金杯赛市里一等奖。初三,拿了数学和物理两个全国一等奖,夏令营之后,进了北京高中的全国理科班,高三又拿到两个一等奖,虽然没有进全国代表队,但不管怎样也保送了,本科毕业后又读博士读了五年。

他的一生似乎都在赢得盛赞,但从很小的时候,他就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有天赋。当别人拼命夸他的时候,他们似乎是在赞扬另一个小孩,一个顺风顺水并且以此为骄傲的小孩。他看着自己和那个小孩的区别,不确定和他的联系。他怀疑所谓天赋只是偶尔到来的彗星,一瞬间觉得有,一瞬间又消失,再不存在。

他知道他恐慌的是什么。中学的时候,他学过一篇课文叫《伤仲永》。从学到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那篇文章是他的劫数。它刻画了他的命运,为他提供标志。如果他战胜了它,那就是战胜它的人生。如果败给了它,就是败给它的人生。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过一种与它无关的人生。即使它没照亮他的失败,也照亮他的恐惧。

韩知清楚,他的很多努力都是为了遮掩这种恐惧。就好像松鼠为了过冬拼命贮存粮食。他的深渊是他所拥有的和所希望达到的境界之间的深渊。他内心期望的目标太高,实际的一切却只是琐碎的注脚。他也许终将应了那句话,“泯然众人矣”。

这些年他时常能感觉一种追捕的力量,在他身后,逼迫他气喘吁吁向前跑。就是这句话。“泯然众人矣”。他总觉得过去的一切赞誉都是给另一个人的,随时会被拆穿。他因此需要一种辛苦到极点的感觉,就像本科的时候跑马拉松,从十五公里之后就开始力竭,到了三十公里之后差不多是麻木,到最后是做梦一样拖着步子坚持下来。那种感觉让他欣慰。他不是运动高手,但那却让他觉得踏实。起码是在跑,不是在停留坠落。他于是喜欢加班,像喜欢马拉松一样喜欢加班。连续十五个、甚至二十个小时之后,半夜出门,头晕但是心里踏实。他需要知道自己很辛苦。他多少能明白古代虔诚的宗教信徒为什么用自虐的方式对待自己,那是某一方面极大的焦虑,用另一方面的充盈来弥补。恐惧深渊,因而用重复的疲惫来弥补。

他一直很努力。从美国回来,到高校做讲师。他知道这在别人看来已经很好了,但他同样知道,这和他想要达到的高度相距有多远。这是0和1的问题,1是爱因斯坦的人生境界,0是所有其他生活,没有叫作“不错”的中间态。

又转了两个弯道,他开始下坡,漫长而平缓的下坡,不知道何处是尽头。脚下的路变得柔和,不像上山之路的陡峭凌厉,下山的路径变得蜿蜒舒缓,不再有台阶,改作碎石路面,在满身大汗的攀爬之后小步小步走过,格楞楞的石头按摩脚掌,有一种坚实的安抚。

再过去一段路,有一个岔口,他打开手机的GPS信号,但是搜索不到。韩知朝着自己印象中的公园门口的方向做了选择。直到此时,他仍然没想过夜不归宿或做出冲动的事情。他能说得清楚的记忆似乎也停留到此刻,至少在他次日在派出所里面对警察质询的时候,他能说明白的路线也就截止到这里。

他似乎又经过一段舒缓的下坡,但也或许是先上坡、再下坡。他记不清了。路上并没有很多岔路,他感觉自己每次都选了明智的一边,但不知怎么,就是迷路了。时间只有八点,但山中的夜色已经漆黑一片,他辨不清方向。再后来,他恍惚中走到一片熟悉的区域,虽然想不起自己何时走过,但就是有种熟悉的感觉,于是他顺着直觉走,转弯,再转弯。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个指示牌。

他看到那个指示牌,才恍然大悟为何这一路都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来过这里,来过这片区域。

韩知不知道,此时他的家中已经乱成一团。安纯给他打手机,显示说不在服务区;又给他打到办公室,没有人接;打给他的同事,说一天都没有看见他。

他更不知道,再过四五个小时,当午夜降临,安纯还是没有等到他回家,她会报警,而警察立即开始搜索他常去的各种区域。不知何人走漏了消息,一些热衷于报道本地惊悚新闻的小报即刻开始追踪报道,对一个青年才俊的失踪颇感好奇,而相关新闻在第二天一早就会登录到所有公交车的晨间新闻中。晨间新闻进入互联网,又会引发一大串兴致勃勃的议论。在那时那刻,所有的这一切韩知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块指示牌他认识。那是四年前还是五年前,他跟着原先班级中的好友一起来这里,看望陆星。当时他们还曾就方向问题争论得激烈。

陆星,他忘不掉这个名字。

那块牌子有做旧的时髦效果,原木色嵌入棕色文字,显得低调却精心。“深山疗养院”,牌子上面天真的文字。那五个字令他内心怦怦跳动。

他顺着记忆的方向向前走。他不清楚自己是想要见到那所疗养院,想要见到陆星,还是只是想要沿一条确定的路径走,以逃脱萦绕不去的记忆,总之,他是坚定沿着木牌给他规划的路径向前。也许他已经直觉预料到他将面对的场景。

走进疗养院大门的时候,他并未遇到太多阻拦。当时不到九点,前台有一个年轻姑娘,正看着笔记本上的韩剧,困顿疲乏。既迷恋又疲乏的状态是一个人判断力最为低下的状态,前台小姑娘给了他一个访客证,告诉他快点出来。

韩知在楼道里走。疗养院处在山中,日常少有来访,入夜更彻底休眠。没有其他访客,安静得令人心疑。这家疗养院属于私立机构,专治精神系统出现复杂障碍的人。这里与其说是医院,倒更像是度假村。单人间、静谧的风景、舒适的条件,也有比较前沿的科研力量。据说进来还需要条件。楼道里刷成令人愉悦的浅橘黄色,明亮色调却不刺目、不咄咄逼人,有助于缓解紧张和焦虑。

韩知寻找着门上的数字。205、206、208,最后停在210的门口。

他轻轻推开门。房间里没有开灯,但是不显得晦暗。通透的玻璃幕墙,巨大的月亮透过窗玻璃,在地上留下大片大片白。他看到陆星,坐在他的床上,靠着大而松软的白色枕头,眼睛面向窗外,面容安静而透着一丝茫然。床边有两排几乎不引人注意的测量仪器。

韩知在门口静立了片刻。他想起四年前还是五年前,陆星也是这样坐着。当时韩知还在读博士,跟几个本科同学结伴到这里看望陆星。一模一样的房间,也许不是这个号码。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陆星。之后的几年他没有再来,连头脑中都忘了他的存在。

此时看到的陆星,似乎又瘦了一些。原本就瘦,此时更像退缩回十几岁的样貌。表情里的清淡冷静、无情绪和微微困惑,也像极了陆星高中时的样子。那个时候他与人交往不多,常常一个人在课桌后想事情,脸上的表情就是这种寡淡而困扰的样子。

韩知轻轻咳了一声,陆星听到了,缓慢转过头来,眼睛似乎用了一会儿工夫才对好焦,又过了好一会儿,陆星的嘴角慢慢浮现出一丝笑意。

“你来了。”陆星说。

“嗯。”韩知说,“我路过,来看看你。”

“坐吧。”

韩知在床边的圆凳上坐下。

“你怎么样?”韩知问。

“我?”陆星低头看看自己,“我挺好的。你怎么样?”

“……还凑合吧。”

陆星盯着韩知的眼睛看了片刻,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你不大开心?”

韩知没料到陆星如此直率,下意识搓了搓手:“……一般般,最近这两天事情有点多,稍微有点乱。”

“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一堆碎事。”韩知自嘲地笑了一下,“家里乱七八糟的事,我都说不上来。……反正生完小孩之后,碎事就特别多。”

“你有小孩了?”

“嗯,四个半月了。”

陆星听到这个消息,并未显得吃惊,点了点头,倒像是早已有所了解一般:“你挺喜欢小孩的吧?”

韩知沉吟了一下:“也说不上,有一点喜欢吧,我也不知道哪儿不对。有时候觉得还挺喜欢的,但多数时候还是觉得有点烦。晚上总闹,一两个小时就哭醒一次,一晚上也睡不好。我跟我老婆说让她想想办法,但她总说小孩子哭是正常的,还埋怨我。”

韩知说完,心里忽然微微一震。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刚一到来就开始抱怨,而且是跟一个多年未见、在疗养院里治疗的老同学抱怨。他觉得自己这样实在是不成体统。一个焦头烂额的新爸爸,为孩子吃夜奶的事情抱怨。这和他曾经期望的自己差太远了。

“你这两年好不好?”他连忙转过话题问陆星,“在这儿住得还习惯吗?”

“还好。”陆星说。

“你每天都干些什么?”

“吃早饭,出去散步,回来做思考练习。吃午饭,睡午觉。下午做思考练习。吃晚饭,晚上做思考练习。”

“什么叫思考练习?”

陆星用手指指自己的头,又用眼睛指了指床边的仪器:“就是按要求思维,记录。”

韩知这才注意到,陆星的太阳穴附近各贴着一个金属色小圆片,被头发遮住一半,暗处不容易察觉。想来是某种脑波捕捉装置,无线传输信号。床边的仪器并没有显示屏或示数,他无法得知其中监测的是什么信号。

“……感觉疼吗?”他问陆星。

陆星摇摇头:“没感觉。”他又敲了敲后脑勺:“这里还有两个。”

陆星太平和理智了,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韩知几乎想不起来陆星当初生病时的样子。他无法把眼前这个平和友善的男人和从前那个孤僻寡言的同学联系起来,更没法和一个曾经有自杀倾向的神经症患者联系起来。

看来这里治得不错,他想。又或者,陆星的问题本来也没有那么严重。

韩知总觉得无法理解,陆星当年为什么突然之间就不好了。他可以有一点点体会,也能察觉到在那之前陆星的一些反常征兆,但是当突然之间,陆星试图自杀的消息传到他耳中,他还是着实吃了一惊。

那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他们都正在读研究生,韩知在物理系,陆星去了数学系。原本都是不错的处境,突然有那么一天,韩知正在实验室里调一系列十分恼人的参数,一个中学同学跑进来,告诉他陆星出事了,不过被救下来,生命无碍,但还是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韩知蹭一下站起来,手砸在键盘上,在屏幕上按下一连串无尽头的乱码。老同学说,陆星在出事前有一次跟他聊过佛学,聊得云山雾罩,令人似懂非懂。

韩知和陆星从高一开始同班。他们都是小学开始搞奥数,初中数学物理竞赛都一等奖,保送到北京的特长班,毕了业直接保送北大清华。竞赛是他们的生活,是他们的饮食呼吸,从小学一年级到大学二年级,他们一直在一连串的数学物理竞赛里面摸爬滚打。陆星是班上最不爱说话的那一个,年纪也小,总是一个人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默默做题。

得知陆星出事的消息,韩知心里有一种干巴巴的涩味,像春天刮风嘴里吃进的尘土。他回想之前的那些年与陆星相处的记忆,浮云潦草,缺少有意义的联系。他这才发现人与人的关系如此脆弱不堪,明明每天都擦肩而过、点头招呼,遇到事情才发现彼此几乎不认识对方。班上同学借此机会聚在一起,聊起当年的种种,也发现各自心里的回忆颇不相关。

在震惊中,韩知再往前回忆,想起高三最重要的一次国际竞赛之前,他和几个同学一起参加国家集训队。在集训队最后一天的队内测试之后,韩知和另一个同学打扫卫生,椅子反过来扣上桌子,扫地擦地。陆星忽然进来了,穿过一排排堡垒一般的桌子,走到教室最后。

“你考了第一名。”他对韩知说。

“什么?”

“出成绩了,你是第一名。”

之前的几次都是陆星第一。韩知想推辞几句,但什么都没有说。陆星就又转身出去了。韩知不知道陆星是不是不高兴,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显得很倨傲。

次日回到学校,没有课,韩知一个人在宿舍看书。陆星敲门,问他是不是会下棋,喜欢下围棋还是象棋。陆星的表情有些僵硬。韩知愣了愣,觉得有一点突兀。韩知不想下,陆星的刻意让他觉得不舒服。他本想委婉推辞,可话说出来却显得冷淡拒绝。他说不喜欢比赛,也不想和任何人比赛。陆星又问他要不要下象棋,或者四国军棋。

后来回想起来,韩知发觉,陆星的约棋不是一种挑战,而只是对前日里竞争的某种缓和。陆星用很笨拙的方式,向他约棋,是带着尝试的愿望建立沟通,显得友好一点,就像其他同学一样玩一点什么。

可是他拒绝了。每每想到这一点,韩知心里就很难过。

日子如白云苍狗,流沙般滑过。特长班的同学全都完成了大学学业,四散东西,有几个还守在科研环境里,有两个在美国,一个在日本,但是更多同学多多少少走到了其他路上,有的去了企业做码农,有的去给小学生培训奥数,有几个去做了金融,还有一个女同学生了小孩之后不再工作,做了全职太太,说起话来也和安纯一样,离不开母婴电商。他们的日子开始像寻常人的日子一样充满成本与收益,也开始像寻常人的日子一样无滋无味。

陆星的事情之后,同学散去,转眼间又是四五年。似乎若没有某个悲伤事件的切入,就不足以让大家赶到一起。

成为大学讲师没有给韩知太大的成就感。他清楚自己从前想要达到的境界是什么。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宇宙大一统。可是海森堡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再也没有什么能像薛定谔方程。他可以评职称,可以分房子。但这于事无补。他明白哪些工作是重要的、有意义的、有洞见的、有开创性的、天才的,也知道哪些工作不是。

他看着生活里得到的东西,两张纸的学历,一个租的房子,拥挤的生活。去除所有这些外在,还剩下什么,什么也没有。就像是一棵洋葱,一层层脱落,里面越来越小,剥到最后空空如也。可能所有努力只为了裹上洋葱的外皮,不让别人看到空空如也。

泯然众人矣。

“你看上去有心事?”陆星忽然问。

韩知恍然发现自己陷入了杂乱无章的回忆,忙定了定神:“哦,没什么。只是想了一些……想了一些工作的事。”

“你做什么工作呢?”

“还是搞点研究,老样子。”

“什么研究呢?”

“粒子物理,”韩知说得很快,“搞实验的。我本来想搞理论,后来觉得自己理论不太行。我这人你也知道,思路不够发散,本科时候还想去做量子场论,后来觉得还是没什么思路……我又不想总做方程二级三级修正什么的,后来就去搞实验了。”

“可能更适合你。”

“可能吧。不过实验太烧钱,在国外还好,回国之后得自己张罗项目,一个刚回来的小讲师,能拿几个钱……越没经费,就越不出成果,将来就越没经费。”

“……你后悔回来?”

“那倒不是。”韩知回忆一下,“当初是我们系主任说,国内这边有比较大的粒子物理的总规划,回来机会更大……但是这个事儿吧,规划是一回事,落地又是一回事。我回来以后才知道,这里面扯皮的事真是不少。”

“扯皮的事?”

“我就给你举个例子你就明白了。我们系里之前一直筹备报一个挺大的项目,方法用得很巧,不用LHC那么大的能量规模,就能测量Higgs场的不少性质,那一下子就能站到世界前沿。本来是各方看好的事。没想到评审前两天,中科院那边的一个组开始拼命攻击我们,说我们设计中的缺陷,方案论证过程的缺陷,甚至连国家信息安全都说上了,在网上发文。其实是他们那边一个中微子的项目也申报,就想制造点舆论压力,把我们给压下去。他们还私底下找评委,拉人站队。据说他们那个项目筹备了十多年了,要是通不过,一大堆人就没活儿干了。最后整个评审会都吵起来了,弄得乌烟瘴气的。”

“挺烦人吧?”

“是啊。”韩知说着,都能回想起那几天的烦躁不安,“能不烦吗?没意思。”

“……那你希望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在想,咱们苦学了那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些事儿吗?”

“我也在想呢。你觉得是为了什么呢?”

“你问我吗?我还以为你比我知道呢。”韩知自嘲道,“我能知道什么?我现在天天也就去去实验室,然后回家就被老婆念叨。……每天就是孩子、孩子,我有时候忍不住想,她还记得我这个人吗?是不是都不认识了?一生了孩子就变个人。我真是纳了闷了。唉。陆星,今天也正好跟你说说,这些东西我平时也没人可说。你应该比谁都明白。起码咱当年一块儿做了那么些年的题。你说……人为什么要生孩子呢?”

“为什么?”

“我也想不明白。人本来挺自由的,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可这一生孩子,立马就不一样了。为了养孩子,你得有钱、有房子,再想干什么都不自由了。你说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呢?……进化心理学说,人全是为了传宗接代,我特别讨厌这种说法。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反驳。我就觉得,你说人要是全为传宗接代活着,那还学知识干什么?咱们原先学那么多数学宇宙学,还有什么意义?他们就说了,学知识都是为了出人头地,以便娶媳妇传统接代。我去……那你说为什么牛顿不结婚,不生孩子?”

“好多人都不理解。”

“没错!简直是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跟这些人说。我不爱听,但也想不出什么好的理论。你说人除了繁衍还有什么追求?进化到人类这一步,就没有一点跟动物不一样的追求?知识在宇宙里到底有什么意义?”韩知悲凉地看着陆星。

陆星的眼睛透露出一种同感的戚然:“你情绪有点激动。”

“嗯,可能吧。我挺烦的。”

“你有不满想发泄。”

“想,当然想!”韩知说,“可是能向哪儿发泄呢?哪儿都不行。在家里谁都比我地位高,我能跟我老丈人发泄吗?我能跟马路上的人发泄吗?上学校去,我能跟我们系主任发泄吗?我能跟他说,你当年把我忽悠回来,现在能兑现多少吗?我能问他发这么几千块钱让人怎么活吗?我能去找学校骂教师公寓房租太高吗?我能吗?”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

“试什么?试试发泄?开什么玩笑?咱们好歹也是上过这么多年学的人了,能像没文化的人那么大吵大闹吗?根本不可能的。好多东西已经根深蒂固到骨子里了。别人说你什么,哪怕你听了不乐意,又能说什么,还不就是『嗯,我理解』。我有时候自己在没人的地方想大喊两声都喊不出来。真挺可悲的。”

“能发泄出来可能就好了。”

“我试过去健身房打拳,人家都说打拳就发泄了。可是我没劲儿,打沙袋不够带劲,还被沙袋撞来撞去的。也是小时候就不怎么太运动了。我打枪也打不准。我就希望吧,有个什么东西,让我一下子就把所有东西都放倒,就那种轰一下的感觉,『老子什么都不要了』的感觉。”

“把所有都炸掉的感觉。”

“嗯,差不多吧。其实也就是什么都不顾的感觉。”

“那我给你个东西。”陆星说着,从身边的小抽屉里拿出一个黑黑的长方体,“这是一个炸弹,中子炸弹,你按这个,把束缚的场去了,就能炸。你找你不喜欢的地方把它引爆了,等那些东西都炸了,你心里的怒气就平息了。一切束缚你的东西你都给它炸了。你相信我,很简单的事儿。你早就想这么干了。”

韩知吓了一大跳:“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你不知道,”陆星说,“我们这儿是个秘密基地,做好多实验。你别问那么多了,快走吧。我们这儿夜里要锁门,到时候你就出不去了。你从大门出去沿着左边那条路,一直走就能走下山。”

他说着把那个黑色的长方体塞进韩知手里。

韩知有点记不得自己是怎么下山的了。他记得他跌跌撞撞跑出疗养院门,生怕被人拦住,一路跑一路担心有人在后面追,担心疗养院的人发现他知道了他们的秘密,把他扣留起来,也担心一不小心触到什么致命的机关,引爆了什么。他记得他的心狂跳,快要跳到嗓子外,从疗养院大门出来跑了好久才停下来喘气,嗓子生疼,胸口快要炸裂了。他不记得自己走的那条路,只记得一些隐约的画面,转角处阴森的树,吓人的阴影,山下灯光闪闪的居民区,还有自己迫不及待到踉踉跄跄的脚步。

他好不容易才打到一辆车,坐在车上手心出汗。他既困顿又焦虑,既想进入睡眠,又警觉紧张以至于无法入眠。他反复对自己说,就要到了,就要到了。

他进了校门,大踏步往前跑。夜深人静,校园里一个人都没有,路灯开着,丛林的暗影更显得鬼影幢幢。不知为什么,他仿佛感觉到远处有一片白光,只要一直跑就能到。头脑中几乎也是一片空白,紧张得无法呼吸,但对路上的细节又似乎出奇地冷静。

他径直跑到系馆,推了推正门,已经锁了。绕到侧门,也已经锁了。他恼怒地摇晃门,铁框发出嘎嘎的碰撞,但是纹丝不动。他恼了,回身在系馆门前的草丛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一块大小合适又趁手的石头,使尽全身力气,咣一下把侧门的玻璃砸碎了。玻璃碎裂一地,发出晶莹的哀鸣。他用手把剩余的玻璃也纷纷砸下去,手掌边缘被划出血,沿着小臂流下。最后扒出一个人大小的空间,他钻了进去。

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去实验室,还是办公室,最后决定还是在大厅动手。他颤颤巍巍地掏出陆星给他的那个黑色长方体,双手发抖,两次几乎把它掉在地上。他一手拿着它,一手在裤子上把汗水抹干。他找按钮,四处乱按。黑盒子上有几个小圆形,他起初以为那些就是按钮,但是按不下去。他把它翻过来,在侧面的一个地方似乎有一个松动的机关,他试了试拉拽,没有效果。

他有一点抓狂,几乎跳着脚蹦起来。他一不小心把它摔到了地上,简直要吓死了,以为它就要爆炸,可是它没有。他捡起来,更加急躁地敲打。见没有反应,他开始把它往楼梯的栏杆上撞,期待撞击能在无意中触碰到开关。起初他还提防自己的安危,但是暴躁到后来,就什么都不顾了。他拿它去砸东西,玻璃、金属、大理石。

最后,忽然有那么一瞬,他似乎砸开了它的开关,眼前一片白光。

他昏过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在医院醒来。

这是一家公立医院的急诊科,走廊里坐满了呻吟哀号的人。窗外已经天亮,稀薄的阳光冷漠地照在一个昏睡的人身上。韩知的头脑仍然有点昏昏沉沉,一动就疼起来。他想喝水,只是目光里见不到认识的人。他看到远处安纯向他走来的身影,想跟她打招呼,可是话还没说出口就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再后来,他回到家。之后被带到派出所协助调查。

直到到了派出所,他才知道事情的结果和后续。他当天晚上很晚不回家,家里人很着急,就报了警,警察局通知了公交系统媒体发布中心,当天晚上就播放了寻人启事,第二天早上又在播,直到家里人给派出所打电话说人找到了。

他被系馆传达室的老大爷发现,趴在系馆大厅冰冷的瓷砖地面上,不省人事。他脚边扔着一个黑色药剂盒。他相当冲动地毁坏了系馆一系列东西,展柜、公告栏、饮水机、人物雕塑。最后是人物雕塑倒下来砸了他,把他砸晕在地。所幸的是,砸中却不致命,雕塑倒下来的时候歪到了一边,没有砸在他头上。

他昏昏沉沉做了笔录,由于讲不清太多事,草草结束,造成的破坏也只是一般,拘留了两天就放回家里。学校做了一系列处罚,包括停职、罚款、留校观察。

从那天开始,韩知一直非常呆滞。

他自己心里有迷茫和困惑,不断回忆起那天的事情,从迷失到回归,而同时又非常空虚和幻灭,不愿意回想,失落的感觉阻止他重建记忆。他甚至不确定有没有见过陆星。加之身边家人无休止的探问和责怪,让他始终不愿意回到现实。

他的头脑拒绝现实生活,不断萦绕着这些抽象的问题:人在宇宙中到底有什么位置?人研究智慧知识是为了什么?人的探寻和生理的日常生活到底有什么关系?难道前者只是达到后者的手段?如果二者严重分歧该怎么取舍?

他变得呆滞、寡言、烦躁,不爱说话,对饮食缺乏兴致,作息不规律,对家人问话不加理睬。

过了三个月,家人终于忍无可忍,带他去了医院。而医院做了初步诊疗之后,将他转入深山疗养院,做进一步调理。

当他再次步入这个院子的时候,他的精神突然一震。他恢复了现实感和一定程度的紧张。他发现他的问题源于紧张感的缺失。他挣脱抓紧他手臂的安纯的手,大踏步向大楼深处跑去。前台的小姑娘试图拦住他,他用了推了一把,她向后踉跄了几步。

他跑上二楼,数着门牌,感觉跑了一个世纪才到他想找的数字前,210。

他砰地推开门,期待看到陆星坐在床上的样子。可是他没有。陆星的房间里,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医生,穿着淡绿色的医袍,站在墙边像是在记录什么。

“陆星呢?”韩知立足未稳,就冒失地问。

医生看了他一眼:“出去散步了。”

“去哪儿散步了?我要找他。”

“你是?找他什么事?”

“我要找他……问一件事情。”

医生打量了他一会儿,缓缓地问:“你是新来的病人吗?我在昨天的新转入档案里好像看见过你的照片。”

“对,是。不过陆星在哪儿?”

“你告诉我你要问他什么,我再告诉你他在哪儿。”

“我要问……”韩知搓了搓手,“我要问他,那天晚上他为什么要怂恿我做那件事。”

“他怂恿你?做什么事了?”

韩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是……就是骗我说给我一颗……一颗……”

医生见他支吾,也不追问,只是和缓地说:“我想,你可能还不太清楚陆星的情况。以他现在的心智状态,是不会主动怂恿你做事的。”

“什么?”韩知吃了一惊。

“陆星还没有处于正常人的心智状态,他仍然在接受治疗。事实上,平日里他甚至都不是清醒的。”医生或许看到了韩知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将手中的治疗本给他看,“那,你看,陆星的病历:轻度自闭+现实感瓦解+沟通障碍。也就是说,他处在人工智能状态,自己不能意识到自己做的事,不能进行面孔和表情的识别,也不能和人有效沟通。”

“不可能。”韩知说,“我前些天还跟他谈了好久。”

“是,那是有可能的。”医生说,“那是陆星进行的治疗……我不知道你跟他认识多久了,这么跟你说吧,陆星其实是一个有一定典型度的大脑出现轻度障碍的病人。他有点自闭,不过不严重。家里人一直拿他当作害羞对待,也没有处理。实际上,他很难识别人的情绪,看人的面孔表情没有反应。情绪识别的部分脑区发育比较滞后。这部分脑区有问题的人有超于一般的数学或者观察能力。但是,人际生活遇到的困难和他自己的其他困难叠加在一起,让他有了自杀倾向,后来又进入一种不清醒的状态。”

“可是,他怎么……怎么跟我说话的时候显得好好的?”

“那是我们的实验。其实他是自动应答,我们给他大脑做了一定刺激治疗,又用了程序连接,让程序通过他的脑信号解读对方情绪,做出自动化的应答反应。通过练习,最终的目的是让他自己学会识别他人情绪。你知道,识别情绪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能力,也是很高级的神经网络过程。”

“什么?”韩知惊道,“你说我是跟程序对话?”

“也不是。程序是一个表情和语言信号综合识别的程序,不负责生成对话,只负责解读信号,输入陆星的大脑,让他理解对方此时表达的意思。应答也不是程序编的,只是让陆星按解读到的东西自动应答。所以某种程度上说,陆星表达的只是解读,实际上都是对方的意思。他只是把你想说的说出来。”

韩知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不可能。陆星骗我说他给我的是炸弹。我自己是不会骗我自己的。我不会……”

“只有自己才能骗自己。”医生说,“你必须要主动相信,才能相信一件事。”

“可是……”

“我知道这不太好接受。人一般都不大愿意了解自己。不过总要经历这个过程。”

韩知觉得有种熟悉的感觉被触动了,又说不清。“大夫,你觉得我是什么问题?”

医生笑了,笑得很和煦:“这我可不好说,得全面检测才知道。不过,认识外界和认识自己,不外乎是这两个中的一个或者两个出问题。陆星很聪明,认识外界没什么问题,他的问题是认识自己。”

“认识外界不能认识自己吗?”

“通常不能。”医生说,“不过反过来倒也许可以。《圣经》里不是有句话吗?神照着自己的样子造了人。认识了自己,倒说不准能认识宇宙神。”

韩知的头脑像一时短路一样,在短暂的空白中,有无意识的火花跳跃。他似乎顿悟了什么,在宇宙和自己之间建立了某种若有若无的联系,又无法用言语表达。他似乎在一瞬间有一点点了解了心智的意义、智能的推进、宇宙的进化。可是那些感觉太破碎了,像倏忽而逝的蜻蜓点水,抓不住一丝皮毛。对宇宙的理解和对人的理解联系起来了,有某种程度的统一。从自己的身上认识宇宙。这其中有重要的意义。他可是他的头脑滞涩,无法把它们拼成完整的图画。他觉得头痛,但内心中的焦虑似乎少了几分。他用掌根拼命按压太阳穴。

就在这时,身后的门开了。韩知回头,看到陆星。

陆星用手撑着门,面容平和,见到韩知的时候脸上闪过一丝迷惑。韩知注意到,他没戴太阳穴上的小圆片。

韩知刚想开口说话,陆星却开口了。

“你是……”陆星的表情似乎更困惑了一点,“你是韩知吗?是吧?你怎么来了?好久不见了啊。你怎么……好像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