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躺着的沙发上睁开眼睛时,第一眼看到的是在她锁骨上飞翔的那三只渡鸦。昨晚,因为冷,她半夜又把衣服从地上捡起来穿上了,现在衣服的一半被她压在身下,一半穿着。

我们也曾紧贴着入睡,可这次的感觉却完全不同。之前的每一次,我们都是为了保护或安慰对方,可这次我们只是单纯地想在一起,还没来得及回宿舍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我伸出手,指尖掠过她的文身,她也睁开了眼睛。她伸出一只胳膊揽住了我,借力把身子移到我跟前,紧贴在我身上,身子暖暖的、柔柔的、软软的。“早啊。”我道。“嘘,”她道,“如果你不说,早晨也许就不会来。”我一只手放在她的臀部,把她往怀里抱得再紧一些。她虽刚刚睡醒,双眼却瞪得大大的,满脸机警之色。我吻着她的脸颊,她的下巴,然后是她的喉咙,嘴唇在那里停留了几秒。她双手紧抱着我的腰,低低地在我耳畔叹了口气。

五、四、三…我的定力就要消失了。“托比亚斯,”她轻声道,“我不想这么说…我们今天是不是还有几件事要做?”

“可以放一放。”我抵在她的肩膀上道,又慢慢地吻着她的第一个文身。“不,不能放!”她道。我又平躺在床垫上,没有她贴着我,我感到很冷:“是啊,这个——我觉得可以先让你哥哥练习一下打靶,以防万一。”“好主意。”她柔柔地说,“他只用过…一两次枪吧?”“包在我身上,”我道,“我最擅长的就是射击了。再说了,让他有点事做,估计心里也好受些。”

“谢了。”她坐起身,抬手理了理头发,早晨的太阳光洒在她的头发上,照得发色更浅了,像是掺了金线,“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可是…”

“可是,既然你都原谅他的所作所为了,”我抓起她的手道,“我也得尽力。”她嘴角弯出一丝笑,凑过来吻了下我的脸颊。

我用手抹掉了后脖颈上残留的淋浴的水珠。我、翠丝、迦勒,还有克里斯蒂娜,正在GD区域的一间地下训练室里,这儿湿冷阴暗,设备却很齐全,什么训练武器、垫子、头盔、靶子,应有尽有。我找了一把适合练习的枪递给迦勒。这枪和普通手枪大小差不多,只是稍微笨重一些。

翠丝和我十指交握在一起,今天早上我们的每一个微笑、每一次大笑、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的自然。

若今晚一切顺利,明天芝加哥就会脱离危险,基因局将从此彻底改变,我和翠丝也可以找个地方好好开始新生活。我会放弃枪械刀具之类的东西,改用螺丝刀、钉子、铲子这些更具生活性的工具。今天早上,我觉得自己真的可以那么幸运。我可以。“这里面没有真子弹,”我道,“但看样子像是专门为练习射击造的,反正感觉像真枪就对了。”迦勒用手指夹起了枪,生怕一用力,这枪就在他手中碎掉。我大笑起来:“开枪的第一条准则,千万别怕它,抓紧了。你拿过枪的,不记得了吗?当时在友好派总部,还多亏你开那一枪救了我们大家。”“一时运气而已,”迦勒摆弄着枪,似从各个角度观察它,舌头从里面抵着腮帮子,像是在解决一个问题,“可不是我有这个技能。”“运气好总比运气差要强得多,”我说,“现在我们就重点突破这个‘技能’。”我瞟了一眼翠丝,她冲我咧嘴一笑,又凑到克里斯蒂娜耳边嘀咕着什么。

“僵尸人,你要不要过来搭把手?”这是我为了当考验导师而特地练出来的语调,只不过这次更多的是逗乐子,“要是我没记错话的话,你的右手该锻炼锻炼了。克里斯蒂娜,你也是。”

翠丝冲我做了个鬼脸,又和克里斯蒂娜到屋子对面各自取了一把枪。

“很好,面向靶子,把枪的保险都打开。”我说。屋子的对面有一个靶子,比无畏派训练室的木制靶子要精致得多。靶子上画着三个圈,绿色、黄色和红色各一圈,子弹打在哪儿一眼就可以辨出,“让我看看你自然射击的状态。”

他抬起一只手举起枪,摆好姿势,挺起肩膀,像是要举什么重物似的,然后对准靶子,扣下了扳机。手枪猛地往后冲去,枪口朝着上方,子弹险些射中天花板。我一手掩嘴,努力掩藏住我的笑。

“没必要偷笑。”迦勒不耐烦地说。

“看那么多书,也不能什么都学到,对吧?”克里斯蒂娜道,“两只手握着枪,看起来虽然没那么酷,可你打着天花板也不酷吧?”“我才没有耍酷。”克里斯蒂娜调整站姿,两条腿前后分开,双手平举在胸前,瞄准开枪,模拟子弹击中了靶子的最外圈后弹了下来,在地板上滚了好几圈,靶子上留下了光亮的圆圈。真希望我们的新生训练里也有这种技术。“漂亮!”我说,“你打在靶子四周的空气上了,真是有用。”“好久不练,都生疏了。”克里斯蒂娜笑道。“我觉得最简捷的办法还是来模仿我,”我对迦勒说着,自己站成平时射击时的姿势,全身自然放松,双手举起,一手握着枪,另一手稳住抓枪的手。

迦勒一步步模仿着我,先摆好脚的位置,又一点一点调整好其他部位的姿势。虽说克里斯蒂娜一直嘲弄他求知若渴,可超强的分析力正是助他成功的最重要因素——我注视着他,他也一面看着我,一面调整好角度和距离,还有各个部位的力道,尽最大的努力学着我。

“很好。”等他调整好姿势,我说,“那么现在开始把注意力集中在你要射击的靶子上,千万别想别的。”

我盯着靶子的中心,聚精会神地试着让它吞噬掉我。距离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困难——子弹沿着直线向前,和靠近时射击没有两样。我吸了口气,准备好,又吐了口气,扣下了扳机,子弹精准地射中了我瞄准的目标:正中靶心——红色圈的中心。

我退后了几步,看着迦勒射击。他站姿正确,拿手枪的姿势也正确,可身体有些僵,更像是一尊拿着手枪的雕塑。他猛吸一口气,然后屏住了呼吸,子弹正好掠过靶子的上端。

“漂亮!”我又说,“我觉得你最欠缺的是放松,你太紧张了。”“能怪我吗?”他说。他说出的每个字最后一个音节都带着颤音,似乎是在压制自己的恐惧。我当了两届新生的导师,他们也有这样的面部表情,却无一人和迦勒一样要面对如此情形。

我摇着头轻声道:“当然不能,但你得明白,你今晚要是还卸不掉浑身的紧张,你很可能都闯不进‘武器实验室’,你觉得那样对谁有好处?”

他轻叹一口气。

“体力和技巧固然重要,”我说,“可这主要还是心理战,应该恭喜你,你对这方面比较在行。你不仅要练习射击,更要练习集中注意力。那样的话,等你真处在生死攸关时刻,就能本能地集中注意力。”

“我从没听过无畏派还对脑力训练有研究。”迦勒道,“翠丝,你能不能给我示范一下?我还真没见过你在没有枪伤的情况下开过枪。”

翠丝浅浅一笑,面朝靶子。记得在无畏派新生训练的时候,她拿起枪来还很尴尬,手无缚鸡之力。可曾经瘦弱的身躯如今已经变得虽瘦削但肌肉结实,她现在拿起枪来毫不费力,一只眼睛眯着,微微调整了下站姿后,扣下了扳机。子弹从枪口中飞出,没有射中靶子中心的圆圈,但也仅差几厘米而已。迦勒有些震惊地扬起眉毛。

“别一脸惊讶的表情!”翠丝道。

“不好意思。”他说,“我只是…你还记得吗?你以前笨手笨脚的,真不知我这是怎么了,竟没发现你改变了很多。”

翠丝耸了耸肩,眼光移向别处,双颊却泛出红晕,看起来很是自得。克里斯蒂娜又开了一枪,这次离靶心近了一些。

我后退了几步,给迦勒腾出了地方,又看翠丝射第二枪。她挺起背,扣下扳机时身体纹丝不动。我扶着她的肩,探过身子,凑在她耳边道:“还记得在训练的时候,你开枪时差点被枪打着脸吗?”

她点点头,笑得有点不自然。

“那你还记得当时我做过这个动作吗?”我一面说着,一面把手伸到她前方,贴在她的腹部,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忘掉恐怕真不容易。”她嘀咕道。

她转过身子,把我的脸拉近她的脸,手指轻轻抵着我的下巴。我们忘情地吻着对方,克里斯蒂娜喃喃地抱怨了几句,可我没有理睬她,这还是我头一次不介意别人看着我们热吻。

打靶训练后,除了等,我们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翠丝和克里斯蒂娜从雷吉那边拿来炸药,正在仔细地教给迦勒怎么引爆。马修和卡拉聚精会神地研读着地图,寻找从基地各处到武器实验室的不同路径。那天夜里,我和艾玛尔、乔治和皮特谈了一遍去城市的路径,翠丝则被叫去参加议会临时召开的会议。从早上到晚上,马修都忙着帮人接种疫苗,卡拉、迦勒、妮塔、雷吉和他自己都接种了。

时间紧迫,我们都没有空闲想一想我们将执行的任务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它可以阻止暴乱、挽救实验、改变基因局的面貌。

翠丝走后,我去了医院,在尤莱亚的家人来这里之前,看他最后一眼。

可到了他的病房门口,我又不愿进去。在玻璃窗外往里看,我可以假装他只是在熟睡,如果我拍拍他,他还会醒过来,微笑着,讲个笑话;可如果我站在里面,只能看到完全没有生命迹象的他,脑震荡夺去了属于尤莱亚的最后一点自我。

我攥紧了拳头,掩饰着双手的抖动。

马修从走廊尽头走了过来,双手插在深蓝色制服的口袋里,步伐虽轻快,落地时却很沉重,他招呼道:“嗨。”

“嗨。”我说。

“我刚给妮塔接种了疫苗。”他说,“她今天心情好多了。”

“那真是太好了。”

马修用指关节敲着玻璃:“这么说…你是去把他的家人接过来?翠丝是这么跟我说的。”我点头道:“他的哥哥和母亲。”我见过尤莱亚兄弟的母亲,她身材矮小,举止间却透着力量,行事风格低调不张扬,做事不拘礼节,算是有个性的无畏者。我对她感情有些复杂,敬她,同时又怕她。“没有父亲?”马修问。“他父亲早年就去世了,这在无畏派中是常有的事。”“没错。”我们沉默地站了一小会儿,我心底还是感激马修此时出现,若不是他站在这里,我肯定会被过度的悲伤压垮。卡拉昨天说得对,杀死尤莱亚的人并不是我,可我总觉得是自己变相地害死了他,这种愧疚或许会跟随我一辈子。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过了半晌,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帮我们?对不会从结果中直接受益的人而言,这件事冒的险有些大了。”“我就是直接受益的人。”马修道,“只是说来话长了。”他双手抱在胸前,拇指拽着脖子上挂着的带子。“有这么一个姑娘,”他讲起了往事,“她的基因是受损的,按常理来说,我不能和她约会,对吧?我们基因纯净的人应该讲究婚姻‘最优化’,这样也就能生出基因更好的孩子。当时我却有些叛逆,总觉得禁忌的事情是美妙的,就开始和这个姑娘约会。一开始我只想玩玩,可后来…”

“你认真了。”我接过话。

他点了下头:“是的,是她让我相信,基因局对基因受损的立场是扭曲的。她比我要好很多很多,我永远也不会比她好。只是后来,她被人袭击了,被一群GP狠揍了一顿。她伶牙俐齿,也从不满足现状——我觉得这有可能是那些人打她的原因之一吧。也许我错了,人们可能无缘无故地就会这么做,硬要找出个原因只会伤透脑筋。”

我定眼瞅了瞅他手中玩弄的带子,我一直以为那个带子是黑色的,可凑近一瞧,它竟是深绿色的——后勤人员衣服的颜色。

“总之,她伤得很重,可殴打他的GP中,有一个人是议会议员的孩子,那孩子硬说是她先挑的事儿。他和其他的GP众口一词,用这个原因为自己脱罪,后来只罚做社区服务工作,可我把这一切都看到了眼里。”他边说着话边自顾自地点着头,“我知道,他们赦免了殴打她的那伙人是有原因的,在他们眼中,她就是比他们低等,GP打她就像打了小动物一样,不需要负责。”

我浑身一冷,从脖子冷到脊椎:“那她…”

“你想问她后来怎样,对吧?”马修看了我两眼,“一年后,她死在了手术台上,说是因为意外感染。”他放下双手,继续道,“她去世的那天,我也开始帮助妮塔做事,只是她最近那个计划不够成熟,所以我才没帮她。可话又说回来,我也没有阻止她。”

我脑中一一掠过在这样的情形下该说的话,哀悼也好,同情也罢,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只是让寂静和沉默笼罩着我们。或许,沉默就是对他的故事最好的回应,也是取代敷衍做出公评的唯一回应,对于这样的悲剧,只能如此。

“我知道看起来不像那么回事,可我恨他们。”

在我眼中,马修不是一个热情洋溢的人,但他也从未冷漠无情。可现在的他,整个人像是被寒冰包着,眼神冰冷凌厉,声音也像结了霜的气息。

“要不是想看他们遭到应有的惩罚…我肯定就代替迦勒去炸武器实验室了。可我想看到他们的窘况,想看到他们在记忆血清的作用下笨拙的样子,想看到他们忘掉自己是谁,因为她死后我就是那副模样。”

“这样惩罚他们很合适。”我说。

“这要比杀了他们还合适,”马修道,“更何况,我也不想当杀人凶手。”

我有些不安,面对和蔼面具下人的真实面目确实是件少有的事。人们很少看到他人内心深处最阴暗的部分,一旦看到,却一点也舒服不起来。

“对尤莱亚的遭遇,我深感惋惜。”马修道,“我该走了,给你们一些独处的时间。”

他又把两只手放回口袋里,沿着走廊走下去,一面走,一面撮起嘴唇吹起了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