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睛时,正当太阳升起之前。

大家都还熟睡着,托比亚斯一只胳膊搭在脸上,挡住了眼睛,只是昨晚脱下的鞋子现在却穿在了脚上,好像他在午夜起身出去遛了个弯儿,然后又回来了似的。克里斯蒂娜的头上压着枕头。我在床上呆呆地躺了一小会儿,盯着天花板找上面图案的规律,接着我坐起身穿好鞋子,用手顺了顺头发。

走廊里空空荡荡,时而碰到几个孤寂的身影,或是躬身趴在屏幕前,或是双手捧着下巴,或是无力地倚着扫帚把儿,像是连扫地都忘记了。这些人面带倦色,大概正要交班吧。我双手插进口袋中,循着一个个标记走到了入口处,想好好看看昨天匆匆路过的雕塑。

这里的设计师定是钟情于光线,走廊里天花板的每处曲面和墙壁的下缘都是玻璃,块块玻璃反射出道道光芒,即使在太阳微露时的一片灰蒙蒙中,这里的光线也足够让人看得清楚。

我摸索着后兜,找出昨天晚餐时佐伊给我的身份识别证,拿着它通过安检门。接着我看到了距昨天通过的门几百米远的雕塑。暗淡,庞大,神秘,像是有生命一般。

整个雕塑是一块由黑色石块垒砌的大厚板,棱角分明,表面粗糙,和无畏派基地大峡谷谷底的嶙峋怪石有些相似。雕塑的中间有一道很深的裂缝,四周有些地方颜色较浅,雕塑的顶上挂着与其大小一致的玻璃水箱,清水充盈。水箱正上方有光源照射,光被箱里泛着涟漪的水折射着。我听到一声微弱的声响,像一滴水落在石块上的滴答声。水是从水箱中心的一个小管子中流出的。我本以为水箱有些漏水,可接着又落下一滴,又一滴,再一滴,每两滴的时间间隔都一样。等几滴水积聚成一洼,水便顺着石块上的窄槽流走,看样子像是有意为之。

“你好。”佐伊站在雕塑的另一端冲我打了声招呼,“抱歉吓到你了,我正要去宿舍找你,看你走到这里,就跟着你走了过来,还以为你迷路了。”

“没,我没迷路,”我说,“我就要来这儿。”

“啊。”她双手抱胸,走到我身边。她和我一般高,只是腰板比我挺得直,看起来也就比我高一些,“好吧,这东西看起来是不是很怪异?”

她说话时,我看着她脸颊上的雀斑,那点点雀斑像是阳光穿过繁茂树叶留下的点点光亮。

“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它其实是基因福利局的象征,”她道,“厚石板象征着我们所面对的问题,水箱里的水象征着我们解决问题的潜能。那一小滴一小滴的水象征着我们在有限的时间内所能做出的改变。”

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我大笑着说:“听着有点消极啊。”

她也面带笑意地说:“那是看问题的一个角度。不过我更欣赏另一种解读,就是水滴石穿——只要坚持得足够久,一滴滴的水也能让石头变样。”

她指了指石板的中心,上面有一处小小的凹痕,像是在石块上刻出的浅水槽。

“比如这东西,原来是没有的。”

我点点头,定神凝视着落下的又一滴水。即使对基因局和这里所有的人都很提防,可这雕塑所蕴藏的无声希望却慢慢感动了我。它是个有实际意义的标志,无声无息地把这种耐性传递给这里的每个人,也正是出于这种耐性,他们才得以如此执着地观望着、等待着。可问题在我心底翻腾,不吐不快。

“把这整缸的水倒出来不更省事儿吗?”说到这儿,我想象着汹涌的水波与石块撞击,溅到瓷砖地板上,浸泡到我的鞋子。

一小步一小步的量变的确能引起质变,可在我眼中,既然相信问题确实存在,就要尽自己的全部力量去解决,只因为根本忍不住去努力的冲动。

“那只是图一时痛快,”她道,“可这一下之后,便没有一点水了,也就没办法解决剩下的问题了。再说了,解决基因缺陷方面的问题也不是能一蹴而就的。”

“我懂,只是纳闷能跨大步时为什么还要迈小步?”

“怎么说?”

我耸耸肩:“不太清楚,但值得去思考。”

“好吧。”

“那个…你刚才说找我有事,什么事?”

“哦!”佐伊摸了摸脑门,“瞧我这记性。大卫吩咐我带你去实验室,去看你母亲生前留下的一些东西。”

“我母亲?”我语声艰涩。她带着我离开这座雕塑,再次朝安检处走去。

我们穿过安检处,佐伊道:“提醒你一下,大家可能会盯着你看。”我向前望去,人渐渐密集,大概到了上班时间,“你在这里算是大名鼎鼎的人了。基因局的工作人员经常关注屏幕里的动向,而这几个月来,你出现在不少有意思的场景中,我们这边很多年轻人觉得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英雄。”

“哦,不错。”我说,嘴里却全是苦涩的味道,“我可不是忙着当大英雄嘛,当然不是在努力不要挂掉了。”

佐伊停下脚步道:“真是抱歉,我并不是拿你经历的危险当儿戏。”

一想到我们的一举一动全暴露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我还是浑身不自在,好像我得遮住自己,或是躲到什么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可怎么说佐伊也是无辜的,我也不好说什么。

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都穿着相同的制服,只是颜色各异,或是深蓝色或是暗绿色,有人身上穿着夹克或连体衣或卫衣,衣服都敞开着,露出里面五颜六色的T恤,有些T恤上还印着图案。

“制服的颜色有什么意义吗?”我问佐伊。

“嗯,穿深蓝色衣服的人一般是科学家或学者,穿暗绿色衣服的人是后勤人员,他们主要干保养维修之类的工作。”

“这么说来,他们就像无派别者喽。”

“不是的,这边情形不太一样。这里的每个人都很重要,都是为了共同任务出自己的一份力,也都受到同等的重视。”

她先前说得对:人们果然都盯着我看,多数人只是眼光在我身上多停留一会儿,可也有些人指指点点,有些人还低声念叨着我的名字,语气像是我的名字属于他们似的。我浑身痉挛,想动弹身子却又不听使唤。

“很多后勤人员是从离这儿不远的印第安纳州波利斯市的实验中撤回来的,”佐伊道,“他们比你们适应起来要容易得多。波利斯市没有采用你们城市的行为模式系统,”她顿了一下,补充道,“就是派别制度。过了几代人之后,其他城市都没撑住,只有你们的城市还一片繁盛,基因局就决定把派别制度引入其他城市实验,比如圣路易斯、底特律、明尼阿波利斯啊,并把相对较新的印第安纳波利斯市实验作为对照组。基因局手下的实验一般在中西部城市开展,这些区域的市区相隔要远一些,不像东部的城市,都聚在一起。”

“就是说在波利斯实验中,你们只是…把基因修复的人安置到了城市里,而不做派别的划分?”“他们其实有一套相当精深复杂的规则系统,可是…其实和你说的差不多。”“实验开展得不顺利吗?”“嗯,”她努了努嘴,“受损基因携带者习惯了困苦的生活,也没有派别引导人们行为方式的生活模式,他们是极具破坏性的。实验经历了三代后也草草收尾。而采用了派别制度的城市,包括你们的故乡芝加哥,情况要好得多。”

芝加哥——突然知道我一直当作家的地方有个名字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城市一旦冠上了名字,在我心里就显得小了很多。“就是说,你们这样做有很长时间了?”我问。“是的,确实很久了。由于目的的专注性和地点较远较隐蔽等特点,基因局和其他政府机构并不相同。我们只能把相关技能和目标传给我们的下一代,而不是通过招聘或任命等形式招揽人才。说说我吧,我从小就开始学习从事这一行所需的技能。”

透过这一扇扇的窗子,我忽然看到一个奇怪的运载工具——它形状似鸟,有两个如鸟翼般的构造,顶端尖尖,却又像车一样带着轮子。“那东西是用来空中飞行的吗?”我指着它问。“是的。”她面含笑意道,“这是飞机,如果你觉得这够无畏的话,我们改天带你坐一下。”我没有回应她对文字的把玩,我还没忘记她看到我时是怎样认出我的。大卫站在前方的一扇门边,挥挥手,冲我们打了个招呼。“你好,翠丝。”他说,“佐伊,谢谢你把她带来。”“长官客气了。”佐伊道,“那我就先告辞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她冲我展颜一笑,匆匆走开。我不想让她走,她这么一走,我就和大卫单独在一块儿了,脑中还不停地闪过昨天吼他的场景。他却没提这事,只是把身份识别证往门上的传感器一扫,推门而入。

我跟着他踏进一个没有窗子的办公室,一个跟托比亚斯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坐在一把椅子上,对面的另一把椅子却空着,男孩看着我们走进来,微微抬了下头,往电脑屏幕上敲了些什么,站了起来。

“长官好,”他道,“请问有什么事可以效劳?”“马修,你的主管去哪儿了?”大卫问。“去餐厅拿吃的了。”马修应道。“好吧,你帮我个忙吧,把娜塔莉·莱特的文档下载到平板电脑上,行吗?”原来,母亲真正的姓氏是莱特。“当然没问题。”马修说着,就又坐在椅子上,往电脑上噼里啪啦地输入了什么,打开了一些文档。我离得有些远,看不清这文档上写着些什么,“只是需要传输一下而已。”

“你应该是娜塔莉的女儿碧翠丝吧。”他一手支着下巴,带着批判的目光审视着我,他眼珠的颜色很深,看起来都成了黑色。他的眼角微微上挑,看我的神色中没有一丝震撼或惊讶,“你长得不怎么像她。”

“我叫翠丝。”我下意识地回道,心里却带着一丝欣喜,最起码这里还有人不知道我的外号,也就是说这个叫马修的男孩不怎么靠看我们城市的监控视频来打发日子,“还有,我知道不像。”

大卫拖过来一把椅子,椅子腿刮擦着地面,声音有些尖锐,等把椅子放正,他拍了拍椅子。“请坐。我一会儿就把娜塔莉的文档下载到平板电脑上送给你,你和你哥哥可以自己看。趁着文件还没下载完,我给你讲讲事情的原委吧。”

我坐在椅子边上,他坐在马修主管的椅子后边,一手拿剩下一半咖啡的杯子在铁制桌面上转着圈。

“首先我得说,你母亲是我们的一个神奇发现。在那片残败的土地上,我们算是意外地找到了她,她的基因几近完美。”大卫咧嘴笑着,“我们救了她,把她带到这里生活了好几年,后来碰巧你们的城市里出现了危机,她自愿去解决问题。这些你应该早就知道了。”

我听完一时有些发懵,只冲着他一个劲儿地眨眼睛——什么?母亲不是这里的人?那她是哪儿的人?

想着母亲曾在这些门厅中穿行,曾在控制室的屏幕上看着城市中的动向,我心中又是一沉。她是不是也坐过这把椅子?她是不是也踩过这里的瓷砖?一时间,我神情有些恍惚,总觉得这里的每一面墙、每一个门把、每一根柱子都映着母亲的影子。

手狠狠地抓住椅子沿,我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思绪,想起了要问的问题。

“不,我这是头一次听说。什么危机?”

“博学派代表开始大肆捕杀分歧者。他叫什么来着,诺什么的,诺曼吗?”

“是诺顿。”马修接话道,“他是珍宁的前任,心脏病发作前把要杀光分歧者的理念传给了珍宁。”

“谢谢马修。总之呢,我们把娜塔莉安置到城市内部,去调查情况,阻止血腥的屠杀。我们压根儿没想到她一去去了那么久。不过她也为我们出了不少力,在里面安插个内线也不错。后来,她还有了自己的家庭,当然,还生下了你。”

我皱着眉头道:“可我是新生那会儿,分歧者还是不断惨遭毒害。”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看到被杀害的人,没看到被救下的人。有些被救出的人现在在基因局做事,比如艾玛尔。你应该见过他吧?其他一些人不想天天对着摄像头看着他们的亲人街坊生活在水深火热中,他们就接受相关培训,努力适应基因局外头的生活和工作。一句话,你母亲的贡献无与伦比。”

可母亲也撒过不少谎,算起来实话倒是没说几句。我好奇父亲知不知道她的身份,知不知道她真正的背景。可父亲是无私派领导,一直就知道真相。我心中陡然一惊,脑海中冒出一个恐怖的想法:难道她嫁给他只是迫于无奈?只是为了完成所谓的任务?难道他们俩结合只是一个幌子?

“就是说她不是无畏派出身。”我在脑中搜索着母亲说过的谎言,苦涩地说。

“她去的时候身上已经刺有文身,也就顶着无畏派的身份,不然解释不通。当时她已年满十六,可我们说她是十五岁,这样就有一年的适应时间,我们是想让她…”他耸起单肩,语调有些无奈,“你还是看看她的文档吧,鬼知道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像得了信号一般,马修打开了抽屉,拿出一小片平滑的玻璃。他用一根手指的指尖轻轻敲了几下,上面出现了画面,正是他刚才在电脑上打开的文档。他把玻璃片递给我。它比我想象中的要沉,又硬又结实。

“别担心,这东西几乎是摔不坏的。”大卫说,“我猜你肯定想回去了。马修,麻烦你带普勒尔小姐回旅馆吧,我手头上还有些事。”

“我就闲着呀?”马修冲他挤了下眼睛,“开玩笑的。长官,我这就带她回去。”

我冲着正要走出门外的大卫喊了声:“谢谢。”

“客气了,有问题随时问我。”

“准备好了吗?”马修问我。

他身材挺拔,大概有迦勒那么高,黑色的头发向前拢着,像是闲着没事儿就故意把头发往前拢一下,让发型看起来更像是睡觉时压的。他深蓝色外套里穿了一件黑T恤,脖子上还缠着一条黑色带子,他做吞咽状时,那带子就随着他的喉结一起一伏。

我随他走出这间窄小的办公室,又踏进了走廊。原本在这里的人群现已稀疏,大概开始着手工作或吃早餐去了。这里的人们有自己完整的生活:睡觉,吃饭,工作,生孩子,养家,死亡。这里曾是母亲称之为家的地方。

“一下子听到这么多事,我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崩溃。”“我才不会崩溃呢。”我有些自卫地反驳道。其实,我早已崩溃过了,只是面子上始终不愿承认。马修耸耸肩:“换我肯定会崩溃的。不过你想这样说就这样说吧。”终于看到了标有“旅馆入口”的牌子,我把平板电脑紧紧地抱在胸前,心中急切,急于奔向宿舍,把有关母亲的一切分享给托比亚斯听。

“等等,我和我的主管从事的工作涉及基因测试,”马修道,“不知你还有那个家伙——好像是马库斯·伊顿的儿子——可不可以让我测一下基因?”

“给我一个理由。”“好奇呗。”他又耸了耸肩说,“我们还从没测过实验之后经过这么多代的人的基因,而你和托比亚斯行事都有些…反常。”我抬起双眉。“先说说你吧,你对血清有非凡的抵制能力,比大多数分歧者也要出色很多。再说说托比亚斯,他虽对血清免疫,却没有我们研究总结的分歧者特性。等以后有空了再跟你详谈。”

我有些犹豫,不知道是否该看看自己或是托比亚斯的基因,更别说他们还会像模像样地把我们的基因作对比。可看着马修脸上近乎孩子气的渴望,我心底深处理解他心中那股子好奇。

“我可以问问他,但我还挺想参加测试的。什么时候测?”

“今早可以吗?差不多一小时后我来接你,你自己也进不去实验室。”我点点头,心里突然激动起来,真没想到能对自己的基因了解更多。这就如看母亲的“日志”一般——我马上就能复原她的一部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