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睡下时,太阳还未落山,可子夜时分,我醒来,满脑子繁杂的疑问,一点也休息不得。

翠丝的手早已松开,耷拉在地上,四肢伸展着,躺在床垫上,凌乱的头发挡住了她的眼睛。

我漫不经心地穿上鞋子,鞋带都没顾上系,就冲进了走廊,任由两根鞋带啪啪地打着地毯。脚下的木地板吱嘎作响,我习惯了走在无畏派基地里的感觉,这声音听来倒让我有些不舒服——我早就适应了脚底刮擦石板的声响与回音,早就适应了大峡谷里激流呼啸和奔腾的声响。

记得无畏派考验开始一周后,艾玛尔看我越来越离群、越来越偏执,就把我喊去和几个年龄稍长的无畏者玩大冒险。我的大冒险就是刺下人生中第一个文身。当时我们返回基地深坑,我在肋骨处刺上了一个无畏派火焰的图案,文身的过程锥心地疼,我却享受着每分每秒。

不知不觉到了中庭,一阵阵湿土的味道飘进鼻腔,周围的树木也好,其他植物也好,全都悬在水中,和在友好派温室一样。屋子的中央是一棵树,植在一个大水箱中,树高高地浮在地面上,它错杂的根须,模样奇特,形似人类交织在一起的神经。

“你的警觉性不如以前高了,”艾玛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从旅馆大堂一路跟着你到这儿。”“有什么事吗?”我用指关节敲着水箱壁,涟漪一圈圈泛开。“我以为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还活着呢。”他说。“这我想过了,他们从来没让我们看过你的尸身。见不到尸体,伪造死亡也不是那么难。”“听这语气,你好像都想明白了。”艾玛尔双手握在一起,继续说,“好,那我还是走吧,看来你不怎么感兴趣…”我抱起了胳膊。艾玛尔一手抓起他的黑发,一手用橡皮筋把头发扎起:“因为我是分歧者,而珍宁又开始大肆捕杀分歧者,他们才会让我假死。他们一直努力抢在珍宁下手前营救分歧者,可珍宁这人很难捉摸,总是先我们一步行动,所以营救起来并不容易。”

“还救出别人了吗?”我问。“有几个。”他说。“有没有姓普勒尔的?”艾玛尔摇着头说:“没有。娜塔莉·普勒尔已不幸离世,我就是在她的帮助下逃出来的,她还帮过另一个人…叫乔治·吴,你认识他吗?这家伙正在巡逻,不然肯定跟我过来迎接你们了。听说他姐姐还在城市里。”

听到这个名字,我心中一紧。“老天。”我双腿发软,斜靠在水箱壁上。“怎么?你认识他?”我摇了摇头。真不敢想象,托莉的死和我们到达这儿相距只有短短几个小时,若是在平常的一天,几个小时的时间可能会无聊到让人不停地看手表,可昨天的这几个小时却承载了太多太多,几个小时的时间便让托莉和她弟弟生死相隔。

“他姐姐叫托莉,她本来也随我们行动,要离开那座城市。”

“本来?”艾玛尔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啊,噢,那…”

我们两人陷入了无尽的沉默。乔治永远也见不到他至亲的姐姐了,而托莉到死都相信是珍宁杀死了她的弟弟。此刻我们已不知说些什么,因为说什么都是徒劳。

眼睛适应了昏暗,我这才看清这屋中的植物只不过是装饰,并没有什么实际用途。

这里有花,有常春藤,还有一簇一簇紫色和红色的叶子。我只见过野花和友好派果园里的苹果花。可这儿的花看起来要比野花和苹果花奢华得多,更有生气,花型也更繁杂。总之,不管这是什么地方,它不需要和我们的城市一般务实。

“这么说,找到你尸体的那个女子是在…撒谎?”

“让谎言始终如一太难了。”他眉头紧紧蹙起,“真没想到我也说出这样的话——不过这是大实话。我们重置了她的记忆,在她的记忆中植入了我从环球大厦顶上跳楼的片段,重置记忆里的尸体压根儿就不是我,只是那人已面目全非,人们也发现不了什么异样。”

“重置了她的记忆?给她注射了无私派的血清吗?”

“它的学名叫‘记忆血清’,严格来说它不是无私派名下的血清,不过你说得对。”

我曾经对他满腹怨气,却不知到底为何生气。或许让我着恼的并不是他,而是这个越来越难懂的世界,是我猛然意识到这世上全是谎言;又或许,我只是哀悼一个其实并未真正死去的朋友,就像我多年来对母亲的缅怀,真心以为她已去世。如果说欺骗他人是残忍行为,那骗取别人的悲痛更是残忍中的极致,我就是受害者,还有过两次这样的经历。

可我看向他时,所有的怒气都像落潮般退去。敛去愤怒,站在我眼前的这名男子是我的导师、我的朋友,他没有离世,他还好好地活着。

想到这儿,我咧嘴而笑。

“你还活着。”我说。“重点是你已经不因为我还活着而生气了。”他指了指我说。他抓起我的胳膊,给了我一个拥抱,一只手拍拍我的肩背。我本想伸开胳膊抱他,可总觉有些不自然,等我们放下胳膊,我的脸已是火辣辣的。他大笑起来,估计是我的脸红透了吧。“真是一日僵尸人,终身僵尸人啊。”他打趣道。“随你怎么说。对了,看起来你还是挺喜欢这里的嘛。”艾玛尔耸耸肩:“也没别的去处,不过我觉得这里还好。你也看到了,我在保卫处工作,我以前受训的就是安保。很希望你也过来帮忙,可我怕大材小用。”“我暂时还没考虑在这里久留,”我说,“不过谢了。”“可你也没有什么好的去处,”他说,“如今全国的人们主要集中居住的都市——就像我们的城市,大都肮脏不堪、凶险万分,当然你如果有特殊关系那是例外。最起码这里水还没受污染,还有充足的食物,安全也有保障。”

我原地换脚,转换着重心,只觉浑身不自在。我不想考虑在这里安家,我感觉已经被自己的失望困住了。

当初我逃离父母、逃离他们给我的噩梦般的记忆时,怎么都没有想到迎接我的会是这样一个世界。可我又不想让久别重逢的老友伤心,所以只是回答:“我会好好考虑的。”

“对了,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什么?你又复活了几次?”“我又没死过,何谈复活?”艾玛尔摇着头说,“和这无关,是城市里面的事情。今天有人在控制室听说,马库斯的审讯定在明天早上。”我早就料到伊芙琳会把马库斯留到最后一个审讯,也一定会享受地看着他在“吐真血清”作用下把心底的秘密一点一点吐出,只不过能亲自看到这一幕却是我始料未及的。我本以为自己终于和他们永远划清了界限,永世没有交集了。我应着,却只能吐出一个“噢”字。等回到宿舍,爬到床上,我身子还麻木着,意识依旧混乱,竟一时有些无助,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