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这一定是座矿井。我们开车上来的时候,我注意到在穹顶另外一侧有个东西,非常像钻井机。不过这还远远不足以解释整场阴谋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非他们发现了什么,又不想让大联邦那边知道?”

“如果是那样,我们更别想弄明白了,算了,最好别消耗脑力了。还是想想现实的问题——咱们现在该往哪里去?”

“还是坚持原计划吧。要有机会再次开上咱们的‘小费’,得等一段时间了,咱们最好珍惜这一次。再说,从地面上面对面看看虹湾,那是我一直以来的宏愿,这是说真的。”

“从这儿往东还有足足三百多公里呢。”

“是啊,可你自己说过,一路上很平坦的,只要我们避开山地就好。五个小时应该够了。你要是想休息,我的驾驶技术现在也够用了。”

“没有人到过的新路咱们不能走,那太危险了。不过我们可以折中一下。我最远可以把你带到拉普拉斯月岬,从那你可以看看月海的海湾。然后,可以由你来开车回家,沿着我留下的车辙。这个,也得提醒你,别开偏了。”

惠勒欣然接受了。他一直有些担心,怕哲美森取消行程溜回天文台,但他也认为自己的要求对朋友不太公平。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他们先沿着特内里费山脉的一侧攀行,随后突破平原来到斯特雷特山脉。这是一组孤立的山峰,同磅礴的阿尔卑斯山相比,它们犹如微弱回声。现在,哲美森更加集中起精神,稳健地开着车。他正在驶向陌生的区域,所以半点不敢冒险。他不时地指点着著名的地标,惠勒在一旁对照着查看摄影地图。

在斯特雷特山脉以东十公里的地方,他们停下来用餐,打开了天文台厨房为他们准备的食盒。车厢的一角装置成了一个小小的厨房,不过不到紧急情况他们是不打算使用它的。惠勒和哲美森都擅长做饭,也不觉得烹饪有什么乐趣,更何况,现在应该是休假的时候…

“希德啊,”嘴里塞着三明治的惠勒突然间说道,“你认为大联邦怎么样?他们的人,你见过的比我多。”

“是啊,我喜欢他们。真遗憾上一拨人走的时候你不在场,天文台接待了他们一行十二个人,来学习安装天文望远镜的。他们打算在土星卫星上建造一台一千五百厘米的仪器,你知道吧。”

“那可是个大工程。我总是说我们这里离太阳太近了,在他们那儿一定能更清楚地观测黄道光,还有内位面上其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们要是政治家或国家公务员该多好,那就能拿出不一样的方案了。”

“胡说,我们本来就是公务员!前些日子那个萨德勒还提醒我这个事儿呢。”

“是啊,可至少我们是科学公务员——那可是相当不一样的概念。我能看得出来,他们并不太关心地球会怎样,尽管他们礼貌周到,决不肯把这种话说出口。毫无疑问,他们对金属资源的分配也已经不耐烦了,我经常听他们抱怨这个事儿。他们的主要论点是,他们在开发外层行星中遇到的困难比我们的大得多——而地球所使用的资源又一般都是浪费掉的。”

“你认为哪一方是对的呢?”

“我不知道,要了解所有的事实真相太难了。不过在地球上有很多人害怕大联邦,不愿意再让出更多的权力。联邦那边也知道这一点,也许有一天他们会先抢到手,然后再谈判。”

哲美森将餐后垃圾拢作一堆,抛进垃圾桶里。他瞥了一眼精密时钟,然后一个跃步坐在了驾驶员的座位上。“时间到,又该出发了。”他说,“按照原计划咱们已经晚了。”

他们从斯特雷特山脉向东南兜转,现在,拉普拉斯月岬的雄伟身影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他们绕过它的时候,看到了一个不和谐景象——一辆压扁的“毛虫”拖车的残骸,在它的旁边还有一堆石头,粗略地堆成纪念碑,上面立着一副金属十字架。拖车似乎毁于自己的燃料箱爆炸。这种型号的车已经淘汰了,惠勒以前从来没见过。哲美森告诉他,这已经是将近一百年前的事了,他听了丝毫不觉得惊讶。即使再过一百万年,残骸的面貌也不会改变。

他们绕过了月岬。这时,雄伟的虹湾(这个名词的拉丁文直译就是“众多彩虹的海湾”)北墙影进入了视野。上古时,虹湾本是一座完整的环形山——月球上最大的、屏障围绕中的平原之一。不过一场大灾变形成了雨海,也毁掉了虹湾的整堵“南墙”。于是如今只剩下了半圆形的海湾。海湾的两端,拉普拉斯月岬和赫拉赫勒斯月岬遥遥相望,怀想着当年它们由四千米高山连为一体的岁月。这些湮灭的群山,如今只剩下几处山脊和低矮的小丘。

雄伟的峭壁如同一排站立的巨人,抬头望着地球。拖车绕过它们时,惠勒很安静。绿色的光从他们的两侧流泻下来,照亮了这些构成“墙壁”的台地,显露出它们的每一处细节。从来没有人攀登过这些高地,不过惠勒知道,终有那么一天,人类会站在它们的巅峰上,凯旋般地遥望海湾。想想有些奇怪,历经二百年,月球上还有那么多地方人类没有涉足过,还有那么多地方,人类必须凭自身的努力和技巧才能到达,没没有办法依赖任何辅助手段。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窥看到虹湾的样子。当时他还是个小男孩,用的是一架自制的小望远镜。所谓的望远镜,其实只是两个镜片,安装在一个硬纸筒的两头,不过它给他带来的快乐,比起他如今掌控的巨大仪器,还要更多些。

哲美森一打轮盘,拖车长长地画出一条弧线停了下来,面向着西方。他们在尘沙中轧过的辙痕清晰可见,它将成为一条永不消逝的道路,除非别的车辆将它抹掉。

“终点到了,”他说,“你可以从这里开始接手。从这里一直到柏拉图,她都是你的了。到了那儿再把我叫醒,我再开着她穿过山地。晚安了。”

惠勒想象不出他是怎么办到的,不过不到十分钟,哲美森真的睡着了。也许是“毛虫”轻柔的摇晃起到了催眠的效果,惠勒不知道他这一路上能不能免受颠簸震荡之苦。好吧,要想知道结果,只有一个办法…惠勒小心翼翼地对准了尘沙中的轨道,开始了原途返回柏拉图的行程。

08

或早或晚,注定要发生的,萨德勒一边富有哲思地琢磨着,一边敲响了总监办公室的门。他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不过在这样的工作岗位上,伤害一些人的感情是无法避免的。去了解一下是谁发起了投诉,那会是件有趣的事情,非常有趣…

麦克劳伦教授是萨德勒见过的最矮小的男子之一。他的身胚太小了,以至于有人因此而不重视他——那可是致命的错误。萨德勒对此有更为透彻的了解。身材非常矮小的男人通常都会格外努力,以补偿身形上的差距(平均身高以下的独裁者难道为数还少吗?);至于麦克劳伦,从各方面考量,他都算得上是月球上最厉害的角色之一。

他隔着自己那张纤尘不染又井然有序的书桌盯着萨德勒。他的桌上干净利索,连本便笺簿都没有,只有一块小小的通讯控制面板——连麦克风都是隐藏式的。萨德勒听说过麦克劳伦的独特行政方式,以及他对笔记和备忘录的厌恶。他对天文台日常事务的管理,几乎完全是由口头传递的指令来完成的。当然,其他人做记录,安排日程,写报告——麦克劳伦只需要打开麦克风发号施令即可。这套模式滴水不漏地运转着,原因很简单,总监会把一切都录下来。只要有人说“可是,先生,你从来没吩咐过这个!”,他就可以当场回放原始录音。有传言说——尽管萨德勒怀疑这是恶意中伤——麦克劳伦偶尔会在事后修改录音,假造对话记录。不用说,像这样的指控是根本不可能证实的。

总监对唯一的座位一挥手,示意他坐下,还没等他坐到椅子上,就开始发言了。

“我不知道这是谁想出来的聪明主意,”他说道,“可从来没人通知我你要来。如果事先知道,我会要求推迟的。其实要说看重效率,没人能比得上我,不过眼下的情况非常棘手。在我看来,我的员工如果不忙着向你解释他们的工作情况,他们的本职工作似乎能做得更好,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我们正在忙着观测新星天龙。”

“我很抱歉没有通知你,麦克劳伦教授,”萨德勒答道,“我只能猜想,安排这次约见的时候,你正好在从地球返程的路上。”他一边说琢磨着,如果总监知道了这样的见面方式是精心设计好的,又会怎么想呢?“我也知道,我一定多多少少给你的员工添了一些麻烦,不过他们尽可能地协助了我,我没什么可抱怨的。其实,我觉得我和他们相处得相当好。”

麦克劳伦边思考边揉自己的下巴。萨德勒颇为着迷地盯着他的那双小手。它们的外形真是完美无缺,比孩子的手还要小巧。

“你估计还要在这里待多久?”总监问道。他显然不会照顾别人的感情,萨德勒不悦地想。

“非常不好说——我所调查的范围太不确定了。我只能明确地提醒你,同科学部门有关的工作,我几乎还没有开始涉及。那一部分很可能是困难最大最多的。目前为止我的调查只涉及了行政部和技术服务部。”

这个信息似乎并没有让麦克劳伦高兴。他看起来像一座小小的火山,正酝酿着喷发。还有最后一件事可以做,萨德勒迅速行动了。

他走到门口,轻捷地开门,向外望了望,然后又合上门。这段刻意设计的戏剧表演堵住了总监的嘴,同时,萨德勒走到书桌前一伸手,唐突地关掉了通讯控制板上的开关。

“现在我们可以谈话了,”他开口了,“我本想要避免这样,不过我看注定是躲不过的。像这样的卡片,你多半是从来没见过吧?”

平生从来没受过这种待遇的总监大人,此时依然惊得瞠目结舌,他定睛望去,只见一张空白的塑料卡片上渐渐地闪现出萨德勒的照片,旁边还有一些文字——接着,这些都突然消失了。

“什么…”他调整好了呼吸,这才说道,“什么是中央情报署?从来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就对了,”萨德勒应道,“它是个相对年轻的机构,而且绝少有过宣传。至于我,我的实际任务恐怕与公开的工作职责有所不同。说得赤裸一些吧,我几乎彻底不关心你这个机构的工作效率,而且我完全同意,用成本会计的尺标去衡量科研工作是荒唐的。我这么说,有点似是而非,你不觉得吗?”

“继续。”麦克劳伦说道。平静的语气中透露出凶险。

萨德勒提到了职责,开始自我欣赏起来。不过,沉醉在权力之中,是会坏事的…

“我在找一名间谍。”他冷淡而直截了当地说。

“你是认真的?现在可是二十二世纪了!”

“我是绝对认真的,我还需要向你强调,你绝不能向任何人透露这次谈话的内容,即使对瓦格纳也不行。”

“我拒绝相信,”麦克劳伦嗤之以鼻,“我不信我的任何一个员工会参与间谍活动。这个设想真是莫名其妙。”

“这种事儿一向都听着挺玄的,”萨德勒耐心地答道,“但这不能改变情势和立场。”

“假想一下,如果这种指控有极微小的依据,而不是彻底的空穴来风,那你认为有可能是谁呢?”

“就算我有想法,恐怕现阶段也是不能告诉你的。不过我会保持彻底坦率的态度。我们不能确定是不是这里的某个人——我们的行动只是基于一个模糊的线索,那是由,呃——我们的某一位特工提供的。不过就在月球上某个地方,发生了泄密,我此行就是来针对这个具体的隐患。现在你明白了,我为什么一直这么好打听。我一直尽力做到本色出演,到现在大家也都习惯我了。我只能希望,如果存在这么一位神秘莫测的X先生,他已经接纳了我。顺便提一句,这也是为什么我想知道谁向你提出了投诉。我料想有人来投诉过了。”

麦克劳伦哼哼哈哈了一阵,随后作出了让步。

“是詹金斯,下面商店里的那位,他的意思是你占去了他太多的时间。”

“非常有意思。”萨德勒说着,颇有些迷惑。詹金斯,商店总经理,根本不在他的嫌疑对象之列。“说实在的,我在那个地方花的工夫相对较少——只是为了让我的使命显得更完整些,才去那里做了点工作。我以后不得不注意一下詹金斯先生了。”

“整件事情对我来说非常新鲜,”麦克劳伦深思着说,“不过即使我们这里有人给大联邦方面递消息,我也想不出他们怎么办到的。当然,如果他是讯号部的某一位主任,那就另当别论了。”

“这是关键所在。”萨德勒承认道。他乐意宽泛地谈论这个案件,因为总监也许能提供些线索。萨德勒也很了解自己的难处,以及自己承担了多么大的担子。作为一名反间谍人员,他绝对是业余的。唯一的安慰是,他假想中的侦破对象和他的处境是一样的。在任何时代,职业侦探都是为数不多的,真正的行家在一个多世纪以前就已经绝种了。

“顺便说一句,”麦克劳伦说着,一边勉强地假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间谍?”

“我不知道,”萨德勒欢快地回答,“在反间谍的工作中,极少有十足肯定的结论。不过咱们尽力而为吧。我想你在访问地球期间没遇到太多的不方便吧?”

麦克劳伦不解地盯了他一会儿。接着他垂下了下颚。

“所以你要调查我!”他焦躁而愤怒地说道。

萨德勒耸起了双肩。

“这样对你我都好。如果你想心里好过些,不妨想想他们交给我这项任务之前,我需要经历些什么。我可从来没主动请缨过…”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呢?”麦克劳伦低沉地吼着。相较于他的身材,他的嗓音却深沉得惊人,不过有人也告诉过萨德勒,当他真的躁怒时,这副嗓子会发出尖声的高叫。

“自然,我会希望你一见到可疑的事情就通知我。我会时常向你咨询各种问题,我会很乐意得到你的指教。除此之外,还请尽可能少关注我,继续把我当成不速之客好了。”

“这个,”麦克劳伦带着几分厌恶地微笑着说,“一点也不难做到。不过,我可以在各个方面给你提供协助——就算是为了证明你的怀疑是没有根据的吧。”

“我当然希望如此,”萨德勒答道,“谢谢你的合作——我很感激。”

他很及时地终止了会谈,回手关门的时候还吹了个口哨。他很高兴,面谈竟如此顺利。不过他也立刻意识到,没有人会在和总监谈话后吹口哨。于是他调整表情,作出极为镇静的模样,一路走过瓦格纳的办公室,然后转到大走廊上。在那里,他迎面撞上了哲美森和惠勒。

“你见过老男人了?”惠勒焦急地问,“他的情绪好吗?”

“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所以我没有评判的参照。我们相处得还好。有什么事?你们看起来像一对淘气的学生娃。”

“他刚刚叫我们去,”哲美森说道,“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他多半是要追问什么他不在的时候发生的事情。他已经祝贺过康拉德发现新星天龙了,所以肯定不是这事儿。我担心他是发现我们借了一辆‘毛虫’出去玩。”

“这又有什么不对?”

“这个,它们只能用来执行公务。不过人人都借了开出去玩——只要我们自己把用掉的燃料加足,没有人做出格的事就行了。糟了,我想我不该告诉你这个,这还涉及了其他人。”

萨德勒脑筋急转了两个弯,随后释然地意识到哲美森只是把他当作一位财务审计人员。

“别担心,”他笑道,“我听了这些会有的最恶劣反应,也不过是要挟你们带我兜风。我希望那老男…呃,麦克劳伦教授别太难为你们。”

这三人如果知道总监面对这次面谈,怀着怎样的不安,他们都会吃惊的。按照通常的分寸,像这样擅自使用“毛虫”的轻度违规,都是由瓦格纳去处理的,不过这一次涉及更严重的问题。五分钟之前,总监还不知道事情有这么要紧。他只是叫惠勒和哲美森过来,问讯一下工作的进展。麦克劳伦教授凡事都要掌握最新情况,他很为此而自豪,他的员工必须花费些时间、耍些小聪明才能让他偶尔落空一回。

惠勒仗着发现新星天龙为他赢得的宠爱,给总监准备了一套说辞,汇报了这次不合规范的出游。他试图把他们描写成一对身披铠甲的骑士,勇闯荒野,为的是发现危害天文台的妖魔毒龙。他没有隐瞒重要的情节,这样对他自己最好,因为总监已经知道他到过了什么地方。

听着惠勒的汇报,麦克劳伦好像发现了几块相互吻合的拼图板。曾有一则来自地球的神秘消息,命他今后不要让他手下的人进入雨海——这则信息一定同这两个小子到过的地方有渊源。而萨德勒调查的泄密事件一定也同这个地方有关系。麦克劳伦依然难以相信他的任何一名员工会是间谍,然而他也了解,称职的间谍永远不会长着一副间谍的模样。

后来,他心不在焉地将哲美森和惠勒打发走了,这使得他们两个非常迷惑。他茫然地坐了一会儿,阴沉地思索着。当然,这也许只是个巧合——几段故事恰好互相关联而已。不过如果真有人在搜索情报,他所公布的信息应该也是没有问题的。等等,真的没问题吗?那个真正的间谍会不会已经明目张胆地采取行动了,因为他知道自己反正会引起怀疑?又或者,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是不是一个双重陷阱?因为谁也不会对如此唐突的进攻性举动产生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