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美森是超级专业的司机,对道路极为熟悉。然而,惠勒却感到神经紧张难以平复。对于月球的新访客来说,通常需要花一段时间才能明白,只要认真对待,即使处在陡坡套陡坡的严酷环境,照样可以绝对安全地行驶。惠勒是个新手,或许这倒是件好事,因为哲美森的驾驶技术太不正规了,如果此时的乘客经验较丰富些,恐怕会忍不住发出警告的。

哲美森是怎么变成这样一个又鲁莽又卓越的司机的,这个富有玄机的问题引起过同事间的广泛讨论。正常情况下,他是个辛勤而谨慎的人,如果没万全把握,他不喜欢做出格的表演。没有人见过他真正气恼或振奋的样子。不少人认为他懒,不过这是诽谤。他会许多个星期持之以恒地做某项观测,直到结果完全没有异议为止——然后会把它搁置在一边,两三个月以后再去理会。

然而一旦他掌控起了“毛虫”,这位沉静平和的天文学家就变成了一位不怕死的司机,而且驾驶着北半球几乎所有的拖车,创造过非官方记录。这其中的原因,埋藏得很深,恐怕哲美森自己也没意识到,那是源自他做太空船飞行员的童年梦想——一个因为心性不定而破灭的梦想。

从太空,或者从地球上用天文望远镜望去,柏拉图平原的“墙”看上去是一道巨大的屏障,阳光斜照的时候最便于观察。然而实际上,它们还不足一千米高,而且,只要在众多的通道当中选择一条适当的捷径,要驶出火山口进入“雨海”,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哲美森从群山中穿越出来,花了不到一个小时;不过惠勒倒是巴不得这段路再开得久些。

他们在一处高峻的断崖处停下,俯瞰着平原。在正前方,耸出地平线的是金字塔般的皮科峰。在右边,向东北方曼延的是更加崎岖嶙峋的特内里费山脉的群峰。这些山峰中只有极少数有人攀登过,因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愿意为此耽误工夫。绚丽的地球之光为它们镀上了奇异的蓝绿色光辉,与它们在白天的景观形成了奇怪的对比——阳光下的群峰,会被无情地漂白,衬着墨黑的阴影。

哲美森悠悠地看着景色,惠勒却开始用一副高倍望远镜搜索着什么。找了十分钟后,他放弃了,半点异常的东西也没看到。他对此也不吃惊,因为破例造访的火箭往往是在地平线下面的那块区域降落的。

“咱们继续往前开吧,”他说,“几个小时就能赶到皮科山了,咱们可以在那儿吃晚餐。”

“接下来又怎样呢?”哲美森用顺从的口气回应道。

“要是我们看不到什么,就像乖孩子那样回来。”

“行,不过你会发现从现在开始路就不好走了。我想去过前面的拖车总数不超过二十辆。为了让你振作些,我可以告诉你,其中包括了咱们的费尔迪南德号。”

他开动了拖车,小心翼翼地绕过一处巨大的斜坡——那里有累积了数千年的碎裂山岩。这种山坡是极其危险的,哲美森没有冒险,而且他一向都会远远地绕开这样的陷阱。缺乏经验的司机就会乐呵呵地沿着滑动的坡底奔驰,不假深思——百分之九十九的情况下倒也能安然通过。哲美森却见识过那百分之一的状况。滚石挟着尘沙如波涛般涌来的时候,拖车会被吞噬,没有人能侥幸逃脱,因为任何营救举动只会引起新一波的滑坡。

从柏拉图平原的“外墙”驶出的路上,惠勒开始明显地感到不开心。很古怪,墙外看起来明显不如内侧陡峭,他本以为旅途会要比先前平坦得多。他没有考虑到哲美森的用意:趁着地形平易些,加速赶路。然而这样一来,费尔迪南德号的颠簸摇摆就格外厉害了。此时,惠勒躲进装备完善的车厢后部,在司机看不见的地方藏了一段时间。等他回来的时候,他相当气恼地说道:“没人告诉过我在月球上还会晕车呢。”

此时的风景相当令人失望,通常从高地下降至月球的低地时,都是这么个情况。地平线太近了——只有两三公里远的距离,给人以一种紧迫而被围困的感觉。似乎除了一圈岩石环抱,再没有别的东西。这种错觉太强烈了,人们都会把车速降至不必要的程度,大概是在下意识里,担心自己会从诡异而迫近的地平线边缘坠落下去。

哲美森稳健地驾车行驶了两个小时,直到皮科山的三连峰占据了前方的天空。曾经,这座雄伟的大山也是一座火山口“外墙”的一部分,而这座火山同柏拉图是一对孪生兄弟。然而很多年前,从雨海漫延而来的岩浆把直径150公里的圆环冲洗了一番,只留下了形单影只的皮科山。

身为游客的他们停下车,打开了几包食物,用压力壶煮了些咖啡。月球生活有一个小小的不适之处,那就是喝不到很热的水——在人工营造起来的有氧低压条件下,水在摄氏七十度就沸腾了。然而经过一段时间后,人们都习惯了这种半热的饮用水。

在他们收拾餐后残局时,哲美森对他的同事说:“你真的还想进行到底吗?”

“只要你觉得这样安全。那些‘墙’从这里看起来好陡啊。”

“安全是没问题的,只要你按我说的做。我只是不知道你现在感觉如何。到时候,要是在太空服里呕吐,那可再糟糕不过了。”

“我没事。”惠勒很有尊严地答道,接着,又一个念头让他心头一震,“我们会在外面多长时间?”

“哦,大概几个小时。最多四小时吧。你要是想挠痒痒,最好趁早。”

“我不是担心这个。”惠勒顶回了一句,然后再次躲进了后车厢。

惠勒已经在月球上住了六个月了,穿太空服户外行动还没超过二十次,大多数都是为了参加紧急状况演习。观测人员进入真空户外的情况是非常少见的,他们的大多数设备都可以遥感控制。然而他却不完全是个新手,尽管还在谨慎学习的过程中,不过比起那些没心没肺过分自信的新手,要牢靠得多了。

他们通过地球转接,呼叫了基地,报告了他们的位置和行动目的,互相调整好对方的设备。先是哲美森,然后是惠勒,依次背诵了各个字母的提示语:“A是Airlines的A,B是Batteries的B…”乍一听起来很幼稚,但这是月球生活的例行项目,没有人把它当作儿戏。当他们确信所有设备都状态绝对良好的时候,才打开气闸的门,踏上了尘封的荒原。

同大多数月球山脉一样,皮科山脉远观近看都显得很高大。它有几处垂直的峭壁,然而这些总是可以绕开的,而且登山时极少需要攀爬45度以上的陡坡。在六分之一的引力场中,即使穿着太空服,爬山也不是很困难的事。

然而,攀登半个小时后,惠勒由于不习惯用力的方式而出汗喘息起来,他的面罩蒙了很厚的水雾,于是他不得不从面罩的角落处向外瞥望着。尽管他倔强地不肯要求放慢速度,哲美森提出歇息的时候,他还是欣然同意了。

此时他们高出平地大约有一千米了,大约可以向北望见五十公里远的地方。他们遮挡着耀眼的地球之光,开始搜索。

只花了一会儿工夫,他们就发现了目标。在原地与地平线之间距离一半的地方,有两枚很大的载重火箭,好像两只丑陋的蜘蛛般站立在展开的起落架上。虽然它们的体形不小,不过比起那座奇异的、耸出平原的穹顶结构,它们都是侏儒。这不是寻常的气压仓穹顶——它的比例完全不对。它看起来几乎像一个完整的球体,只不过一部分埋在了地下,四分之三的体积露在了地表上。惠勒的望远镜装有特殊的目镜,隔着面罩也能使用,他能看见一些人和机器在穹顶下面来回移动着。有的时候,一些尘沙如云团一般向空中腾起,又落下来,似乎是在进行爆破作业。他心想,这是月球上的又一桩怪事。人们习惯了地球上的环境后,绝大多数物体在弱引力场中看起来坠落得非常慢,但是尘沙却显得下坠过快了——同其他物体的速率是一样的,那是因为月球上没有阻碍它下坠的空气。

哲美森也透过镜片仔细查看了一番,接着,他说:“好吧,有人在这里花了大把的钱。”

“你认为那是什么?矿床?”

“有可能,”哲美森回答着,语气谨慎,一如以往,“也许他们决定就地对矿藏采取措施了,而他们的全部开采场地就在那穹顶里面。不过这也只是猜测——我以前肯定没见过这种场面。”

“不管它是什么,我们一个小时内就能到它面前。咱们要不要走近些,看个究竟?”

“我就猜你会这么说。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非常明智。他们也许会坚持让我们留在原地。”

“你读了太多吓唬人的文章了。没什么人会觉得战争将近,而我们则是间谍。他们不能拘押我们,天文台知道我们的位置,要是我们没回去,总监就会大闹一场的。”

“我认为我们就这么回去了,他的反应会更剧烈,所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吧。来,下坡去更容易观察。”

“我从来没说过在上面有什么困难啊。”惠勒抗议道,不过有些底气不足。几分钟后,他跟随哲美森走下山坡,此时一个念头令他心头一震。

“你认为他们会不会正在监听我们?如果有人发现了这个频率,那咱们说的每个字他们都听见了。而且不管怎样,我们就在视线以内啊。”

“谁会这么多事?除了天文台的人,没人会收听这个频率,而且家里人听不见我们的,毕竟一路上还有那么多大山。听起来倒像是你心里有愧——听了你这话,别人会以为你又要说什么没规矩的言语了。”

这句话指的是惠勒初来时的一个不幸的小故事。从那以后,他对讲话的私密性就格外留意。在地球这根本不是问题,然而到了这里,一旦穿上太空服,任何一个身在无线电功率范围内的人都可能听到你的话,哪怕悄声耳语也无法保证密不外传。

他们降到了地平面的高度,眼前的视野也相应地收缩了,好在他们小心翼翼地确定了方位,所以,当他们回到费尔迪南德号的时候,也不用担心找不到路。现在,哲美森的驾驶格外小心谨慎了,因为这是他们以前从未驱车到达过的地方。经过了近两个小时的跋涉,神秘莫测的穹顶方才高高地耸出了地平线。又过了片刻,运载火箭的简筒也出现了。

惠勒再一次将车顶的天线对准了地球的方向,然后呼叫天文台,向他们解释自己发现了什么,又打算做什么。他没等对方出言阻止,就挂断了通话——由此可见,信号往返传输近八十万公里的通话是多么惹人发狂,更何况,通话的对方仅仅在一百公里之外。然而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实现地面间的长途通讯,一切地平线以下的地方都会遭到月球屏蔽作用的遮挡。不错,长波信号有可能可以传播得远一些,因为它可以从很稀薄的月球电离层反射回来,但是,这种方法不太可靠,不能做到长期稳定地保证通讯。最现实有效的办法,是将月球的无线通讯维持在视线距离以内。

眼看着他们的到来造成了骚动,这是件非常有趣的事。惠勒认为这一切颇像用一根木棍招惹一大群蚂蚁。只过了很短的时间,他们发现周围已经到处是拖车、月球推土机和牵引机,还有兴奋的穿着太空服的人们。由于太过拥堵,费尔迪南德号不得不停下来。

“随时随刻,”惠勒说道,“他们都会向卫兵报警的。”

这下哲美森不觉得好玩儿了。

“你不应该开这样的玩笑,”他责备地说,“他们很敏感的。一下子就能发现真相。”

“瞧瞧,接待委员会的委员来了。你能看清他头盔上的字吗?‘安2’,对吧?我猜那意思是‘第二安全区’。”

“也许。不过‘安’可能直接表示‘保安’。好吧——这可都是你的主意,我只是个司机。”

这一刻密封舱的舱门响起了一连串蛮横的敲击声。哲美森按动键钮,打开了舱门,又过了一阵子,“接待委员”在车厢里摘下了他的头盔。他是个五官锐利的灰发男子,满脸担忧的表情,看起来像是生来如此。显然他并不乐意见到他们。

他心思沉重地向惠勒和哲美森打过招呼,两位天文学家则向他报以最友善的微笑。“我们在这一带不怎么接到访客。”他问,“你们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惠勒心想,前一句话,是他长久以来听到过的最好的外交辞令了。

“今儿是我们的休假日——我们是天文台的。这位是哲美森博士,我叫惠勒,天体物理学家,我们两个都是。我们知道你们在这一带,所以决定过来看看。”

“你们怎么知道的?”对方刻薄地发问了。他至今也没作自我介绍,这在地球上就算是无礼了,在这里更是惹人厌恶。

“也许你听说了,”惠勒温和地说道,“我们天文台拥有一台,也许是两台相当大的天文望远镜。而你们给我们造成了不少的麻烦。我,就我个人来说,有两份光谱分析图被火箭的强光破坏了。所以,想必你们不会责怪我们的好奇多事吧?”

质问者的唇边掠过一丝浅浅的微笑,随即又消失了。

“好吧,我想你们最好跟我去办公室,做几项检查,不会太久的。”

“什么?月球上难道还有什么地方是私人产业了?”

“对不起,不过这里一贯就是如此。来吧,请。”

两位天文学家钻进了他们的太空服,跟着他穿过了密封过渡舱。除了自觉无辜和不平,惠勒此刻还感到一阵琐碎的担忧。他已经开始设想所有不开心的画面,回顾记忆中他所读到的那些间谍故事:被隔离问讯,必须面对砖墙,唯有初升的太阳给他一点点安慰。

他们被带到了巨大穹顶边,那是一扇自然地同穹顶圆弧相吻合的门。接着,他们发现自己所在的空间恰好由穹顶的内墙和外墙合围而成,那是由一双同心球体形成的结构,一些透明塑料的复杂网状结构支撑起两球间的空间,连脚下的地板也是同一种材料。惠勒认为这很古怪,不过他没有时间仔细考察了。

那人匆匆导引着他们,也不多作解释,急切得几乎一路小跑起来。倒好像是他想尽可能不让他们看到太多东西。他们穿过第二道密封过渡舱,来到了穹顶的内球里。在这里,他们脱下了太空服。惠勒郁闷地担心着何时才能将衣服再发还给他们。

依据过渡舱的长度可以判断,穹顶内墙的厚度一定是巨大的,当他们面前的那扇门打开的时候,两位天文学家立即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是臭氧。就在某处,不太远的地方,有高压电气设备。这倒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不过这又是一桩值得留心以备将来参考的事情。

过渡舱门打开,通向一个走廊,走廊两侧是一道道门,门上印着数字或标志,如“私人空间”“仅限技术人员”“信息”“中央控制”,等等。惠勒和哲美森都不能从这些标志中推想出太多的信息,他们只是深思着面面相觑,最后在一间标有“保安”的房门口停下来。哲美森的眼神清楚地向惠勒表达着他心里的话:“我早告诉过你了!”

隔了片刻,显示板上亮起了“进来”,自动门滑开了。眼前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办公室。一名面容坚定的男子,气势逼人地坐在一张硕大的写字台后面。看那写字台的尺寸,本身就是一道宣言——在这里,金钱不是问题。两位天文学家可怜巴巴地将它同他们以往熟悉的办公室设备作着比较。在房间的一角,立着一台设计得格外复杂的远程电子打印机,四壁的其余空间摆满了文件柜。

“好吧,”这位保安部的官员说道,“这些是什么人?”

“两位天文学家,来自柏拉图平原的天文台。他们刚刚开着拖车不请自来,我想也许你应该见见他们。”

“太应该了。请问,二位的姓名?”

接下来是无聊的四分之一个小时。保安方面慎密地记录了有关细节,又同天文台通了话。惠勒沮丧地想,这下他们可捅马蜂窝了。他们在信号收发部的朋友们,为了预防意外记录下了他们的每一步进展,这一下,他们不得不将他们的出走正式上报了。

最后,他们的身份确认了,雄伟书桌后的男子带着有些迷惑的态度向他们致以问候。此时他的眉头舒展了,然后开始向他们发表讲话。

“当然,你们也意识到了,你们带来了一些麻烦。我们在这样的地方,根本没料到会有人来访,要不然我们早该贴出告示让你们回避了。不用问,我们有办法侦测到任何想要靠近的人,即便你们不是这么大咧咧地开过来,我们也能查出来。

“不过,瞧瞧,所幸也没造成什么损害。你们大可以猜想这是个政府的工程,而我们不想多作解释。我必须得送你们回去了,不过我希望你们办到两件事。”

“什么事?”哲美森猜疑地问道。

“我要你们保证尽可能不再谈起这次访问。你们的朋友会知道你们去了哪里的,所以你们不可能完全保密。只是不要再拿它作谈资了,就这样子。”

“很好,”哲美森同意道,“那第二件事呢?”

“如果有人不断地问你们,还对你们这个小小的历险表现出特别的兴趣——立刻报告。就这些了。我祝你们回程愉快。”

五分钟后,回到“毛虫”里,惠勒依然在发脾气。

“这个那个的,说了那么多发号施令的话!到最后连烟也没给我递一支。”

“我宁愿这样想,”哲美森温和地说,“我们这么轻易地出来,已经很走运了。他们可是如临大敌的。”

“我倒想知道这敌是什么。你看看,这像不像一座矿井?为什么要在月海这种矿渣堆一样的地方开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