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如果哲美森专心驾驶,少想些政治问题,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不过,眼下这样的形势,也很难责怪他。当时,前面的地面看上去平整而坚实,同此前他们平安走过的路面没什么两样。

地面的确很平,然而却像水面一样不坚实。那一刹那,费尔迪南德号的引擎转速加剧,车头消失在一大团尘沙的云雾中,哲美森就知道大事不好。整个车身前倾下去,剧烈地摇晃起来,还不等哲美森采取任何措施,它就完全失控了。它像一艘失事的巨大海轮,开始向下坠。惠勒的眼里充满了恐怖,他感觉自己陷在了一团旋转的云层下面。几秒钟的工夫,太阳光在他们周围消失了。哲美森已经将马达熄火。他们沉入了月面以下,周围完全静下来,只剩下循环风扇发出嘀嘀咕咕的声音。

哲美森摸索着找到了开关,舱内的灯光亮起来。有一阵子,两人惊得都傻眼了,无助地互相盯视着,做不出任何应对的举动。接着,惠勒不太稳当地迈开脚步,来到最近的观察窗前。他彻彻底底地看不见任何东西,什么样的夜都及不上眼前的黑暗。厚厚的石英玻璃上似乎蒙上了天鹅绒窗帘,一丝光线也透不进来了。

突然,随着一记柔和但清晰的弹动,费尔迪南德号碰到了坚实的底面,停止了下沉。

“感谢上帝,”哲美森喘息着道,“还不算很深。”

“那对咱们又有什么好处?”惠勒问道,他几乎不敢想象还能有什么希望。关于这种凶险的尘沙侵蚀坑,以及被它们吞噬的人和车,他听说过太多的恐怖故事。

所幸的是,相比于游客中那些越吹越玄的传言,月球侵蚀坑并没有那样遍地都是,因为它们只有在相当特殊的条件下才会出现,直到现在,这些成因也没有完全弄清楚。必要条件包括,一处浅底火山坑,某种符合条件的岩石,再经过数百万年,这期间的昼夜气温差会缓慢地将岩石表层揉碎。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尘沙的颗粒会越来越细,直到最后变得能够如液体般流动,并且在火山坑底部沉积起来。的确,从任何意义上说,它几乎都是真正的液体。它的颗粒实在太细了,如果用桶来装,它会像润滑油一般流溢出来。到了夜间,人们可以看到其中循环往复的对流,因为冷却的层面会沉降,而下面较热的层面会升到上层。这个效应让人们很容易找到尘沙侵蚀坑的位置,因为红外线热感应器能够在几公里外就“看”到它们不正常的热辐射。但是在白昼期,这个办法不管用,因为太阳的热量起到了遮蔽的作用。

“没有必要这么惊慌,”哲美森说,尽管他的语气并不太开心,“我想我们能冲出去。这一定是个很小的坑,不然前人早该发现了。这个地区应该在地图上有详尽标记的。”

“它够大了,已经把我们完全吞下来了。”

“是的,不过别忘了这种东西的特征。只要我们能让马达一直转起来,就有机会冲出一条路——就像潜水坦克可以从海底冲上沙滩那样。我苦恼的问题是,到底该向前冲,还是想法子退出去。”

“如果向前,也许会陷更深。”

“未必。我说过的,一定是个很小的坑,凭咱们的动力,可能已经靠惯性开过了一半的距离。你说现在底面是朝哪个方向倾斜呢?”

“前面似乎比后面高一点点。”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会往前开——往前的动力也大一些。”

哲美森非常轻柔地将挡位调到了最低。引擎启动,拖车震动着,抗争着,他们向前拱了几厘米,又停下了。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哲美森说道,“我没办法稳步持续地前进。咱们只能猛冲一下就停下来。老天保佑吧——引擎和传动装置都能抗得住。”

他们一次次地向前冲,速度慢得令人煎熬,后来,哲美森干脆关上了引擎。

“你为什么熄火?”惠勒焦急地问,“我们似乎有进展了。”

“是的。不过我们的温度太高了。周围的沙尘几乎是完全隔热的。我们必须等一分钟冷却。”

坐在明亮的车舱里,他俩都没心情说话。惠勒琢磨着,这里搞不好会变成他们的墓穴。他们一路奔逃,为的是找一处安全的地方,却遇上这样的事故,真是一种讽刺。

“你听到响声了吗?”哲美森突然说。他关掉了循环风扇,于是舱内完全静下来。

极微弱的声音从四壁穿透进来。那是一种私语般的沙沙声,惠勒想象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

“沙层在往上升。它非常不稳定,你知道的,即使很小的热量也会造成对流。我认为我们会在上面搞出一个不小的喷泉——如果有人经过的话,倒是可以帮助他们发现我们。”

一定程度上,这也是个安慰。他们的氧气和食物还可以维持许多天——所有的拖车都配有充足的紧急事故储备——而且天文台也知道他们的大概方位。不过要不了多久,天文台自身或许会遭遇到麻烦,没有能力再顾及他们了…

哲美森再次启动了马达,结实的机车又开始向前冲,在四面包裹的流沙里穿行。到底向前走了多少,根本无法知晓,惠勒不敢想象如果引擎出故障了又该怎么办。毛虫车的轮胎向前碾压着车底的岩层,整台车摇晃着,呻吟着,承受着难以承受的负荷。

几乎过了一个小时,他们才确信自己的确有所进展。拖车所在的岩层的确是向上翘起的,然而他们还是无法知道自己在半液状的尘沙里到底陷得有多深。他们也许随时可能重见天日,又或者他们还要像蜗牛一样向前挣扎一百米。

哲美森每次停下来的间隔越来越长,如此一来或许可以减缓引擎的压力,却丝毫不能减缓乘客的压力。在一次间隔中,惠勒径直问他,如果再也没法挪动了又该怎么应对。

“我们只会面对两种可能,”哲美森答道,“我们可以就地等待营救,也许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因为我们留下过车辙,它可以指示我们的准确位置。另一个选择就是走出去。”

“什么!那是不可能的!”

“大有可能。我知道一起先例。那就像是从沉没的潜水艇里逃生。”

“这是个可怕的想法——打算从这种东西里游出去?”

“我小的时候有一次陷在雪堆里,所以我想象得出那大概是什么样子。最大的危险是迷失方向,原地打转直到筋疲力尽。咱们还是先期望别出现那种情况吧。”

惠勒意识到,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这种大事化小的安慰之词了。

又过了一个小时,车顶的驾驶舱从尘沙中露出了脑袋。迎接阳光的喜悦真是无与伦比。然而,他们依旧没有脱险。尽管阻力减弱,费尔迪南德号的速度也能提高了,但前方还有可能出现意料之外的塌陷。

惠勒既好奇又厌恶地望着这恶兽般的物质打着漩涡从车边流过去。有时候他很难相信他们不是在液体中逆水而上,唯有缓慢的行进速度才能将这个错觉打破。他琢磨着,是不是应该提出一项建议,要求将毛虫车的车体改造成流线型,再遇到眼前这种事故,想必会更有把握脱困。地球上的人,恐怕做梦也想象不出会有这种情况吧?

终于,费尔迪南德号爬升到了干燥坚实的安全地带——当然,这里实际上并不比那死亡之水般的流质更干燥。哲美森经过一番紧张的折腾,几乎筋疲力尽。他软瘫着趴在了仪表盘上。因为阵阵后怕,惠勒虚弱地颤抖着,不过脱离危险毕竟让他大喜过望,所以也就不在乎这点不良反应了。

重见天日让他感到解脱,然而他忘了,他们是三个小时前离开“托尔计划”的,到现在仅仅驶出了不到二十公里。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有可能躲过一劫的。他们继续上路,然而当他们翻越一道和缓的山脊时,听到一声金属撕裂的尖声巨响,费尔迪南德号就地打了一个转。哲美森立即关掉了引擎,他们侧舷面对着行进方向,停了下来。

“这下完了,”哲美森轻声说,“一定是这个原因。不过我们还是得庆幸啊。如果刚才在侵蚀坑里右舷传动出了故障…”他没把话说完就转身来到了观察窗前,顺着来时的车辙向回望去。惠勒也顺着他的目光跟着望出去。

在地平线上,依然能看见“托尔计划”的穹顶。也许他们的运气已经发挥到了极限——然而,如果他们能充分利用月面的弧度,将自己同一场正在酝酿中的风暴隔开,那就更完美了。

17

即使到今天,“皮科山战役”到底是用了什么武器,还是鲜有披露。已知的情况是,导弹仅仅起到了次要的作用。在太空战争中,任何打击如果不能直接命中,就毫无用处,因为冲击波的能量在真空中是没办法传递的。一颗原子弹也无法靠爆破的力量杀伤几百米以外的目标,而且即使是它的辐射,对保护得当的建筑工事也只能造成很小的损害。而且,地球和大联邦方面都有足够的能力有效地化解投弹武器的进攻。

纯粹的非实体物质武器扮演了最关键的角色。在这个类型的武器中,离子束是最简单的,它由太空飞船的动力部分直接演化而来。自从近三个世纪前,第一枚电子管发明以来,人类学会了生产更多种类的能量粒子,并且学会了将粒子束的能量不断集中。标志着这项进步最高潮的,是太空船上的“离子火箭”——这种火箭可以喷发出强劲的带电粒子束。尽管人们采取了措施,降低粒子火箭喷射的强度,控制它的射程范围,但是这种致命的粒子束还是在太空中造成了无数恶性事故。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为了对付这种武器,一个最简便的方法应运而生。既然电磁场可以产生粒子,那它也就能消散它们,将它们从毁灭性的射线转化为无害的、分散的粒子喷雾。

更有效,但也更难实现的办法是以纯粹的辐射作为武器。尽管如此,地球和大联邦竟然都成功地实现了。剩下的问题就是看谁将自身的优势发挥得更好了——大联邦的科技更先进,而地球的生产能力则更优越。

当他的小小舰队迫近月球的时候,布里南将军对所有的这些因素都了然于心。他同所有的司令官一样,一旦开始行动了,总感到手上的资源不够用。说真的,依着他的本心,他根本不愿意参加这次行动。

由客运船转型的波江号和货运船全面改建的忘却号,也就是曾经在劳氏船籍社注册的晨星号和参宿七号。现在,它们正沿着精心设计好的航线,徘徊于地球和月球之间。布里南不知道它们还能不能做到出其不意。不过即使它们被侦测到了,地球方面可能也估计不到还存在第三艘最大的飞船——黄泉号。他不知道是哪个浪漫主义者想出了这些富有神秘气息的名字——多半是丘吉尔总长。这个人,事事处处都会尽力向那位著名的祖先看齐。不过这些名字取得不算不妥——“波江”和“忘却”分别是死亡之河与遗忘之河,不错,不等这一天过去,许多人就可能需要面对两件事情了…

柯蒂斯上尉大部分工作时间都在太空中度过,这在团队中是为数不多的。他抬头望着通讯台的台面。

“刚刚有信息从月球传过来,是署名递给我们的。”

布里南剧烈地颤抖起来。如果对手发现了他们,难道还会手下留情,等着敌人主动坦白?他迅速地瞥了一眼信息,随即长出了一口气。

天文台电告大联邦。提醒贵方注意,敝台在柏拉图保有无可替代的仪器。全体属员也留在该地。总监麦克劳伦。

“不要这样吓唬我,柯蒂斯,”将军说,“我以为你想说有激光束正在瞄准我。我一想到他们会不会从那么远的地方就发现了我们,心里就烦。”

“对不起,先生。这只是一条普通的广播。他们用的还是天文台原有的频率。”

布里南将信息递给了他的操作副官默顿上尉。

“你怎么解读它?你在那里工作过,对吧?”

默顿读着消息,露出了微笑。

“麦克劳伦就是这么个人。仪器第一,人员第二。没什么可特别担忧的,我会非常想念这家伙。仔细想想,一百公里是足够安全的距离了。除非是射偏的流弹直接击中它,他们都应该高枕无忧的。你知道的,他们隐蔽得很深。”

计时器的指针无情地斩杀着剩余的分分秒秒。布里南将军依然相信他的飞船隐藏在夜幕之中,没有被发现。他望着舰队的三个团火花,它们正在预定的范围内沿着航道向前爬行。他以往从未想过命运会作出这样的安排——几个行星世界的前途竟掌握在他的手中。

那沉睡在反应堆里的巨大能量,正在等待着他的命令,然而他没有去考虑这个。他不在乎人类回眸一望的时候,他会占据什么样的历史地位。同所有第一次面对战争的人一样,他所担心的只是,明天这个时候,他会身在何处。

在不到一百万公里以外,卡尔?斯蒂芬森坐在控制台前,望着太阳的图像。这是由“托尔计划”众多的摄像机中的一台摄取的;而这些相机其实就是“托尔”的眼睛。在他的周围,疲劳的技师们在他到来之前就几乎安置好了设备;现在,人们正在以无比迫切的速度,将他从地球带来的鉴别装置接入到电路之中。

斯蒂芬森转动旋钮,太阳的图像消失了。他从一架摄像机位游走到另一架,然而所有的“要塞之目”都成了瞎子。隐蔽工作完成了。

太疲倦了,已经感觉不到兴奋了,斯蒂芬森向后倒在椅子里,转身面向控制台。

“现在就看你们的了。调整好设置,让足够的光线通过,不要影响视觉,但是彻底阻挡紫外线。我们可以肯定,他们的射线和粒子束没有携带超过一千个埃斯琼的能量。他们发现所有的射线都弹开了,一定会吓一跳的。我还希望最好能全数还给他们自己呢。”

“等到屏蔽之后,真不知道我们从外面看起来是什么样。”有位工程师说道。

“就像一面完美无瑕的反射镜。只要它不断地反射,我们就可以安全抵挡纯辐射。我能向你们保证的只有这个了。”

斯蒂芬森看了看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