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力鸿使劲地摇头:“不,计划生育是迫不得已而为之。这个不同……”

“有啥不同?老兄,13亿中国人能吃饱肚子才是最大的顺天行事。等中国也成了发达国家—那时再去探幽析微,讨论什么上天的好生之德吧。”

常力鸿词穷了,但仍然不服气。他沉着脸默然良久,才恼怒地说:“反正我觉得这种方法不地道。去年你该向我说清的,如果那时我知道,我一定不会要这种自杀种子。”

吉明也觉得理屈。的确,为了尽量少生枝节做成买卖,当初他确实没把有关自杀种子的所有情况都告诉老同学。饭后两人到不发芽的麦田里看了看,就是在那儿,吉明遇见了那位不知姓名的、后来在他的幻觉中化为上帝的老农。当时他佝偻着身体蹲在地上,正默默察看不会发芽的麦种,别的麦田里,淡柔的绿色已漫过泥土,而这里仍是了无生气的褐色。那个老农看来同常力鸿很熟,但这会儿对他满腹怨恨,只是冷淡地打了个招呼。他又黑又瘦,头发花白,脸上皱纹纵横,比常力鸿更甚,使人想起一幅名叫《父亲》的油画。青筋暴露的手上捧着几粒死麦种,伤心地凝视着。常力鸿在他跟前根本挺不起腰杆,表情讪讪地勉强辩解说:

“大伯,我一再交代过,不能用上次收的麦子做种……”

“为啥?”老汉直撅撅地顶回来,“秋种夏收,夏收秋种。这是老天爷定的万古不变的规矩,咋到你这儿就改了呢?”

常力鸿哑口了,回头恼怒地看看吉明。吉明也束手无策:你怎么和这头犟牛讲理?什么专利、什么信息、什么文明社会的普遍规则,再雄辩的道理也得在这块顽石上碰卷刃。但看看常力鸿的表情,他只好上阵了。他尽量通俗地把种子的自杀机理讲了一番。老汉多少听懂了,他的表情几乎和常力鸿初听时一个样子,连说话的字眼儿都相近:

“让麦子断子绝孙?咋这样缺德?干这事的人不怕生儿子没屁眼儿?老天在云彩眼儿里看着你们哩。”

吉明顿时哑口无言!只好狼狈撤退。走出老汉视线后,他们站在地埂上,望着正常发芽的千顷麦田。这里的绿色显得十分强悍,充盈着勃勃的生命力。常力鸿忧心忡忡地看着,忽然问:

“这种自杀基因……会不会扩散?”

吉明苦笑着想,这个困难的话题终于没能躲过:“不会的,老同学,你尽管放心。美国的生物安全法规是很严格的。”他老实承认道,“不错,也有人担心,含有自杀基因的小麦花粉会随风播撒,像毒云笼罩大地,使万物失去生机。印度、希腊等地还有人大喊大叫,要火葬MSD呢。但这些都是没有根据的臆测。当然,咱们知道,小麦有0.4%到0.5%的异花传粉率,但是根本不必担心自杀基因会因此传播。为什么?这是基于一种最可靠的机理,假设某些植株被杂交出了自杀基因,那么它产生的当然是死种子,所以传播环节到这儿一下子就被切断了!也就是说,自杀基因即使能传播,也最多只能传播一代,然后就自生自灭了。我说得对不对?”

常力鸿沉思一会儿,点点头。没错,吉明的论断异常坚实有力,完全可信,但他心中仍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他也十分恼火,去年吉明没有把全部情况和盘托出,做得太不地道。不过他无法去埋怨吉明,归根结底,这事只能怪自己愚蠢,怪自己孤陋寡闻,怪自己不负责任考虑不周全。有一点是肯定的,经过这件事,他与吉明之间的友谊是无可挽回了。送吉明走时,他让妻子取出那1 000美元,冷淡地说:

“上次你留下这些钱,我越想越觉得收下不合适,务必请你收回。”

常力鸿的妻子耷拉着眼皮,满脸不情愿的样子。她肯定不想失去这1 000美元,肯定在里屋和丈夫吵过闹过,但在大事上她拗不过丈夫。吉明知道多说无益,苦笑着收下钱,同两人告辞。

此后两人的友谊基本上断裂了,但生意上的联系没有断。因为这种性能极优异的麦种已在中原地区打开了市场,订货源源不断。吉明有时解气地想,现在,即使常力鸿暗地里尽力阻挠订货,他也挡不住了!

到第二年的5月,正值小麦灌浆时,吉明又接到常力鸿一个十万火急的电话:“立即赶来,一分钟也不要耽误!”吉明惊愕地问是什么事,那边怒气冲冲地说:“过来再说!”便啪地挂了电话。

吉明星夜赶去,一路上心神不宁。他十分信赖MSD公司,信赖公司对魔王小麦的安全保证。但偶尔地、心血来潮地也会绽出那么一丝怀疑。毕竟这种“断子绝孙”的发明太出格了,科学史上从来没有过,会不会……他租了一辆出租,赶到出事的田里。在青色的麦田里,常力鸿默默指着一小片麦子。它们显然与周围那些生机盎然的麦子不同,死亡之火已经从根部悄悄蔓延上去,把麦秆烧成黄黑色,但麦穗还保持着青绿。这让人产生一种怪异的视觉上的痛苦。这片麦子范围不大,只有三间房子大小,基本上形成一个圆形。圆形区域内有一半是病麦,另一半仍在茁壮成长。

常力鸿的脸色阴得能拧下水儿,目光深处是沉重的忧虑,甚至是恐惧。吉明则是莫名其妙,端详了半天,奇怪地问:“找我来干什么?很明显,这片死麦不是MSD的魔王麦。”

“当然不是,是本地良种,豫麦41。”

“那你十万火急催我来干什么?让我帮你向国外咨询?没说的,我可以……”

常力鸿焦急地打断他:“这是种从没见过的怪病。”他瞅瞅吉明,一字一句地说,“去年这里正好种过自杀麦子。”

吉明一愣,不禁失声大笑,“你的联想太丰富了吧。我在专业造诣上远不如你,但也足以做出推断。假如—我是说假如—自杀小麦的自杀基因能够通过异花传粉来扩散,传给某几株豫麦41号麦子,这些被传染的麦子被收获,贮藏到麦仓里,装上播种机,然后—有病的麦粒又恰巧播到同一块圆形的麦田?有这种可能吗?”他讪笑地看着老同学。

“当然不会—但如果是通过其他途径呢?”

“什么途径?”

“比如,万一自杀小麦的毒素渗透出来,正好污染了这片区域?”

“不可能,这种毒素只是一种蛋白质,它在活植株中能影响植株生理进程,但进到土壤中就变成了有机物肥料,绝不会成为毁灭生命的杀手。老同学,你一定是走火入魔了,一小片麦子的死亡很可能是其他原因造成的,你干吗非要和MSD过不去呢?”

常力鸿应声道:“因为它的自杀特性叫人厌恶!”他恨恨地说,“自杀小麦—这是生物界中的邪门歪道。当然,你说了很多有力的理由,我也相信,不过我信奉这一点:世界上没有绝对安全的防范。既然这么一个邪魔已经出世,总有一天它会以某种方法逃出来兴风作浪。”

“不会的……”

“你肯定不会?你是上帝还是老天爷?”常力鸿发火了。“不要说这些过头话!老天爷也不敢把话说得这样满。”停了会儿他放缓了语气说,“我并不是说这些麦子一定死于自杀毒素—我巴不得这样呢。”他苦笑道,“毒素致死并不可怕,最多就是遗祸于种过自杀小麦的麦田嘛。可怕的是如果它们靠基因方式传播,那样,一个小火星就能烧掉半个世界,就像黑死病、艾滋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