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讲座之后的第三个月我们领导班子再度开了个碰头会。我们的校长跟书记不合,校长强力支持我寻找自主方案,而书记则建立了另一个团队希望能走上层关系,为学校的未来(恐怕最终将只有他自己的未来)寻找出路。

“在会上,我把一些国外薄弱院校如何自救的经验做了简单汇报。我的想法是,这些经验虽然来自他种文化,但对我们的未雨绸缪转型和应对未来很有参考价值,说实话,我跟校长都认为,给所有教师保住职位确实是一个新的、可能发展自己的机会。

“讲起这些,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想要让自己不被吃掉,一个最重要的方法是要做成世界上唯一的、其他院校不可替代的学院!你所具有的特性或能力,是其他学校所不具备且为社会有益的,这是所有大学或科研院所生存的基本法则。但我们那时候没有这种唯一性,我们在科研上不突出,教出来的学生又跟当前的热点职业毫不沾边。这样的状况不可能保证我们不被撤销。想要自救,只有一个办法,在今后的10年中把自己变成一个独特、唯一、对社会有用的学校。幸好您告知我们还有10年时间。”

上岛咖啡温暖的房间,让我忘却了刚刚走过夜路的寒冷。而高士兵副校长所讲的这套有关高校拯救的管理学原理,虽然没有什么出处,但也合乎逻辑。我对整个事情充满了兴趣,急不可待地想知道他们怎么开始了10年创建独特高校的道路,而这一切又是怎么让他感到了今日如此巨大的威胁。

难道他们的能力建设最终走向了邪路?

他们最终建成了一所对社会有害的学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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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士兵的故事相当冗长。但整个自救的整个过程充满了戏剧性,确实能够进入教育管理学的经典案例选。

“从自救的开始我就已经认识到,对我们来讲,跟随那些有名的学校后面,人云亦云地搞专业和人才规划是不行的。我们的资源有限,永远赶不上别人的发展。我们只能寻找自己最优势的部分,让这部分得到最大程度发展或一种迅猛膨胀。为此,我们将建校至今所聘用的所有教职工都认真进行了逐一分析,我们相信,即便在我们这种三流学校,也会有一些在某个领域具有出类拔萃可能性的人,我们要找到他们并给予特别孵化。

“这件事情说来容易做起来困难。我们是个粉碎‘四人帮’之后才建立起的学校,至今只有二三十年历史。我们的主要科系是工程,当时是为了满足北京市不断发展的工业需求,为了培养北京建设急需的工程技术人员。在这样的目标指引下,我们能吸引到的人才是相当有限的。

“三个月下来,我们从压阵的工科六院系勉强发现了4个人。从为此配套的理科和文科的基础教学科系发现的人则只有3个。

“7真是一个奇妙的数字。你记得1956年乔治·米勒那篇有关7的文章吗?当时这篇论文轰动心理学界。米勒的研究认为,7是自然界中最神奇的数字。人的感觉系统的信息处理极限就在7正副2这个数量上。换言之,我们的大脑无法处理超过九个模块的内容。多余的部分必须放弃。

“后来人们还发现,群体有效性的极限也跟这个相类似。即如果少于7加减2,可能没有足够的搭配性,信息量和相互的思维激荡也不足。如果多于这个数量,则显得人浮于事,或立刻会分裂成一些小的部分。而我们找到的,恰好是7个人。真是上天有眼。

“啊,我们找到了怎样的7个人啊,你简直无法明白。”他双眼眯缝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像终于有了一个转机,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似的。

“但很快,我就知道这其实只是整个事件的第一步。

“认知天才,跟我们过去想象得完全不同。虽然统计学家早就指出,天才在我们生活中只是非常小的一个群落,但事实上天才比我们想象得要多许多。有一种社会压抑理论认为,许多天才被社会规范所压制,而解除这些压制的方法就是取消社会规范。我们对这个观点做了一些更改,我们认为,虽然社会规范对人的天性有所压制,但一些蛛丝马迹总能从各种侧面透露出来。

“比如档案中人的简历。吴老师,你读过多少人的简历?简历中充满了学问。我现在只要一看简历,就立刻能把一个人归入三个不同的亚类型中。简历中到处错别字或语句不通,这种人不用细看,没有最基本的逻辑和文化规范。不太可能是我们所需要的天才。简历中的一切都中规中矩,到某个年龄上学,到某个年龄结婚,到某个年龄升职,到某个年龄生产,这样的人也没太大希望。他们可能是社会适应者,而不是社会变革者。唯有第三类人,他们的简历中逻辑正常,但却充满了一些矛盾或反常的信息,这样的人尤其值得重视。像我们常说的早慧,这是一种在人生的前半个阶段走过了其他人后半个阶段甚至全部阶段的人。他们是我们世界中的天才。你可能会提到《伤仲永》的例子。但王安石伤的是仲永后半部分没有发展或回到社会适应者的角色,并不反对他前半部分人生处于天才状态。在我们的简历分析中,数学家陈戈文就属于简历有严重问题的人。他是中国科大少年班毕业且转入数学系学习的学生,但不到2年就被除名。这场变故断送了他的未来发展之路,让他匆匆回到老家北京,而他被除名的原因你猜是什么?”

我耸耸肩膀表示对此根本无知。

“他用数学方法测算六合彩的获奖概率且十测九中!他由于参与不同性质的赌博而被开除。幸好,他的家庭在北京有很多关系,所以才趁当时不那么规范的用人制度进入了我们学校。他的脾气很大,常常对有些死脑筋的学生出言不逊。我们询问过许多上他课的学生,据说他的到来会让一些学生唯恐躲避不及。但从我们的角度来看,他是个早期夭折的天才案例。虽然在本科的两年中就发表过三篇相当具有启发性的论文,但道德污点让他背上了社会压力。只有少数人,那些对数学特别具有感受力的学生说,这个老师的到来能让教室充满深邃的灵光。这说明什么?我想他数学上确实有天才。”

“你们不会让他通过赌博去寻找学院的未来吧?”这么半天,我第一次感到忍无可忍。

“您真的是非常敏锐。我们当时应该更多咨询您才对。让我继续刚才的话题。在发现陈戈文仍然在概率方面有着跟其他人不同的数学感觉的时候,我们就期待为他寻找一个回到科研领域且能继续前进的道路。如果说对六合彩结果的猜想是未来预测的一种,那么未来学领域中如此多的领域,比如天气预报、空气污染预报、甚至地震预报,难道就没有他所能参与的工作吗?

“我至今仍然记得我跟他讨论未来发展的那次谈话。我是直截了当的。我告诉他我们整个学校都处于危机之中。而要拯救这种危机,我们必须在学科发展上加强力度,要做到不是简单的雄踞联合大学的诸多分校前列,而是要能在全国甚至全世界领先。

“‘你疯了!’他回答我。有些学者的政治敏锐性比我们这些搞管理的人强许多倍。他当场就回答说,他不会帮我们任何忙。因为我们都是为了自己,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

“您猜我当时说的什么?我现在还能清楚记得,我说:我不跟你争这些。政治的东西你我都是门外汉。但我们都是搞业务出身。如果一个领导突然站在我身后说,提你的条件吧,任何条件我都答应你。那时候我决不会像你这么讲话。

“他停下来看了我很久,然后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

“‘好吧,就算太阳从西面出来。我在这里教书已经腻透了。我跟傻瓜泡在一起的时间已经太久了,我确实想做点新的玩意出来。’

“‘你说吧?你需要什么条件?’

“‘我已经不太做概率研究了。我转了方向。当前,我最感兴趣的是用电脑证明数学定理。’

“‘那么,你是需要买更好的电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