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一个新地球

 

 

人事猛于虎


吴岩

 

 

1

寒冷的深夜。你蜷缩在被窝中,不想做任何事情。

除非,紧张而急促的电话铃把你吵醒。

我不太喜欢夜间接任何工作上的电话,特别是在北京初暖还寒的春天,雾气那么浓重。PM2.5会给人带去多大伤害,还不可知。我做医生的妹妹曾经告诉我,她的研究表明,每隔6~7年,PM2.5的含量就会达到一个峰值。而此后的6~7年就是城市中肺癌发病的尖峰时刻。这样的天气,无论是情感还是理智,都不可能使我离开被窝、离开家门。

但是,电话还是顽固地又响了起来。

我瞥了一眼号码,有一种似曾相识又模糊不清的感觉。是接还是不接?我翻看了一下床头那个以塔罗牌为画面的日历。因为,直觉告诉我这个电话将改变我对生活的认识,甚至可能改变我一生的走向。好吧,如果它继续响第三次。

当电话第三次顽强地响起来的时候,我便被卷入了这一场根本不应该卷入的事件当中。

我放下电话,穿好衣服,打开门。北京的深夜正张着神秘的大口想把我彻底吞噬。

2

 

我在城市边缘的一个远离居民区的上岛咖啡馆见到了他。

 

打电话的人跟我有一面之交。早在15年前,我们就曾在一个有关高校管理培训班上见过面。我那时候还在管理学院教授教育领导学,而他是一所不太出名的高校的副校长,在我这里培训。我仿佛记得事后他还请我去他的学校,给创意设计学院做过一次报告。那时候的他,显得风流倜傥。而今天却判若两人。他身上看起来不那么规整,有点佝偻。我甚至隐隐地看到衣服上有吐了却没清理干净的痕迹。15年的时光,好像磨碎了他的面孔,在原本白皙的皮肤上刻蚀出深深的皱纹。我不知道为什么上岛咖啡的人会让他进来。他看起来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充满布尔乔亚风气的地方。我的一个直觉是,他变得比过去要自信许多,但却因为受到了严重打击成为了惊弓之鸟。桌子上摆着一杯味道恶劣的鸡尾酒,酒杯被粗暴地移动过,洒出一大滩。

见我进到他所在的小小隔间,他猛地跃起飞快地奔到我的身边,贴近我的耳朵,紧张而激动地说:“你终于来了,我的时间没有多少了。门外没有警察或警车吧?”

我摇头表示确实没有。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他把我拉回到自己的小小桌子旁边,用眼睛直盯着我:“你还能认出我对吧?”

我点了点头。“高士兵!”我甚至记得他的名字。

“嘘!”他制止住我大声讲话的意图:“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在这样的夜晚,碰到这样的事情,真是极大地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人生到底有多少种神秘?他会给我讲些怎样的故事?

3

 

我要了一杯咖啡,知道这个夜晚将彻夜无眠。他以怀疑的眼光盯住送咖啡的姑娘,而那个姑娘则对我们看都不看。我想这对他起到一些稳定作用。

 

“高校长,您这么晚把我叫来……”

“嘘!不要出声。我时间有限。你只是听我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插嘴。我的政治生命岌岌可危,到底会受到怎样的处置,还很难说。你还记得我们15年前的那次见面吗?我邀请您来学校给我们的创意学院教师做报告的那次?”

我点了点头。

“好吧,我当时跟您说谎了。我们参加听讲座的,不是创意设计学院的教师。我们根本没有创意设计专业。

“事情是从1998年开始的。那个秋天,教育部颁布了他们的985计划。要在21世纪,用1998年国民生产总值的5%重点资助10所高等学校,让这10所学校迅速成为世界顶尖大学……”

我点头表示同意:“我甚至参与过相关项目的测算和报告的研讨。虽然我自己很怀疑这种通过资金打造世界一流名校的做法是否真的奏效,但国家已经下决心要做这个工作,我们只是打打下手。”

“我就知道您是计划的参与者。我记得在那次培训中您谈到过一点点。长话短说,我们请您去为我们的主要领导干部讲座,就是为了全面了解这个计划将给我们这些边缘的、三流以下的学校带去怎样的影响。所以那天我们的问题都集中在没有资格进入这些国家项目的院校该怎样生存上。

“您的整个谈话让我们的团队非常失望。要知道我们这种基础非常薄弱的学校,能在这个世界上坚持存活下来,其实是凭借我们对教育的信念。但当时的教育体制看着像在发疯,他们不是采用循序渐进的方式引导教育,慢慢实现人际公平,而是采用揠苗助长的方式拔尖,完全不管我们这些正在底层从事踏踏实实教育工作的学校的死活。我记得我们曾经再三逼问您最坏的结果会是怎样,您说,大概在10年之内,一定会将排列在学校榜下端的这些院校进行大幅度清理和关停。这是管理学的效率原则决定的,您当时振振有词地说。”

我不知道他的这些话是在指责我,还是纯属一种中性的描述。但我似乎感觉,他要说的事情确实跟我参与过的某个改革项目相关。

“那天听过您讲演的人都忧心忡忡。吴老师,我们不想被关停,我们的教师多数在40-45岁的年龄,上有老下有小,此时如果他们失业,进入其他更高院校任职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而转移第二职业的难度您是知道的,这等于把我们多数教师推向火坑。

“在您离开我们学校之后的半年里,我们四处奔走,一方面想弄清您说的关停学校的消息是否属实,另一方面也希望如果真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能未雨绸缪先做好保全自己的准备。我们想到的第一个办法就是跟其他学校联合。如果我们能被更好的、不会被取消的院校收编,将免于厄运。实在不行,如果能跟一些较好的同等水平的院校合并,增大规模,也许有挽救的余地。但上述两个方法对我们的一把手校长书记来说,并非什么好事。合并可能丢掉他们现有的官职,因此虽然我们在四处活动,但学校并不真正对这些选择表示支持或满意。再说,中国的很多事情都是长官意志,没有上级意图,根本无法独自按照设想去合并。退一步说,即便我们找到合作单位,他们可能有人员重新筛选的要求。再有,如果同样的三流院校凑在一起,合并之后就能逃脱被驱逐的命运吗?”

我讲座中普通的一句话,曾经让他们产生了这么大的担忧,真让我感到有点吃不消。但这毕竟已经是过去很多年的事情了。从1998年到今天,差不多15年过去了。15年就算犯罪,也该脱离追诉期了吧?我重新集中起注意力听他讲话。

“吴老师您做教育领导学研究,比任何人对我们都了解。在中国当个校长,真的是让他坐在火炉子上方1米的地方活活地烧烤。用完就扔的干部体制,会让人在任期中尽量使用权力。现在有一句话说要把权力关进笼子,但体制不改,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谁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咱们教育口就算是比较不错的行业了。我们中的许多人都不是为权力来工作的,但我不得不说,在中国这种疯抢资源的现实中,失去权力可能终生掉队。我们的校长对这个未来看得特别清楚,与其等待着被关停彻底失去自由,不如我们搏一把,找到一个能延缓生命终止的方法,就算损失一些权力,也是值得的。为此,他很快就私下里责成我组织一个精干的小组,研讨全方位应对关停的策略。

“你还从来没听说过一所在体制内的学校,面对上级可能颁布的新的管理举措去建立应对小组的情况吧?其实这种事情天天在发生。但能把这样的小组相对独立出来,给他们资源和一定权力,让他们尽可能发挥作用,我们校长真的是高瞻远瞩。我跟您一样对管理学充满探索的兴趣,且跟校长一心一意,因此被定为小组牵头。我们从国家的短期和长远发展趋势方面做了三个秘密报告。我们发现,无论是短期还是长期发展,我们这样的学校都会在未来的所谓发展大潮中被阉割后剿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