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居的铁娘子

就这样,世界落入了一群小人的手里,这群微不足道的伪善者和因循者。

看看他们这些人,他们根本就没有承担大任的器量,必将失败。

哦,即便是现在,我也足以力挽狂澜,只要那群白痴肯听取合乎理智的建议,但是我却没有你那样的口才,而他们,也不会听命于一个女人。你才是他们公认的伟大演说家,一个大言不惭,装腔作势的江湖骗子,满脑子就没有一丝一毫自己的创见——你没有一点逻辑天赋,而只会在邪念驱使下装腔作势,可是他们,却偏偏愿意听命于你。哦!简直对你言听计从。你其实只会写两手歪诗,歌颂撒旦、该隐和男盗女娼,以及各种各样的愚蠢行为,可是那些读者,却偏偏乐此不疲。他们为了你的书,会把书店的门挤破。还有那些女人,成千上万的女又,都恨不得拜倒在你脚上。我从来都不是其中一员,而最终,你却娶了我。

那时我天真无瑕。早在订婚之初,我心中的道德本能就对你的狡猾调笑有所抗拒,你总是言不由衷,含沙射影,不过我也的确发现了一些你的出众之处,因而有意抛开了那些疑虑,可是成婚以后,由于你的可鄙行为,那些反感马上死灰复燃。

你残忍地利用了我的天真,在我还不了解那份罪恶的真正含义时,就让我纵情于男色,那时,我甚至不知这种不齿于人的行为该如何称呼。鸡奸、手淫、口交——你对种种不自然的欲望如此沉迷,乃至于不肯放过自己的婚床。你玷辱了我,也玷辱了你那位像兔子一样愚蠢的姐姐。

如果社会对你的了解,可以达到我的十分之一,你就会像麻风病人一样被逐出英格兰,回到希腊,回到土耳其,回到你的娈童们中间。

如果我想毁掉你,简单到不能再简单。我几乎就要那么做了,只是出于对你的怨恨。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怀着多么坚定的信仰,你的漠视让我绝望。随后,我试图在数学研究中寻找慰藉,避而不谈所有的家丑,试图在社会勉强做一个好妻子。这只是因为我还想把你派上用场,我有推行伟大工作的设想,却没有可用的媒介,除非利用我的丈夫。因为我已经初窥门径,知道怎样才能实现绝大多数人最大限度的幸福,而与这样伟大的善举相比,我个人的卑微愿望显得微不足道。

是查尔斯教会了我。查尔斯正直、脱俗、才华横溢,在任何方面都与你恰恰相反。他心怀那么多伟大的计划,掌握着数学科学的纯净之光,却又那么不适合政治,那么不能容忍愚蠢的世人。他有牛顿之才,却无力说服这个世界。

是我实现了你们两个的联合。最初你曾痛恨他,暗中嘲笑他,也嘲弄我,因为我指出了一条你完全无法理解的道路。我坚持,恳求你以荣誉、义务和个人的名望为重,恳求你为我腹中的胎儿着想。(我可怜的埃达,她看上去过得并不幸福,她从你那里继承了太多。)

但是你骂我,说我是个狠心肠的泼妇,然后你终日买醉。为了达成至善的目标,我强颜欢笑,眼睁睁自行步入谷底。你无法想象那份痛苦,任你揉躏我的身体,发泄你的兽欲,但我总是对你千依百顺,原谅你的一切所作所为,爱抚你,亲吻你,感谢你,就好像我真的喜欢那些行为。那时候你哭得像个孩子,感激涕零,说什么海枯石烂,心灵相通,直到这些话你也说够了。然后,为了伤我的心,你就开始讲述那些可怕的、令人震惊的恶行,就是为了让我心生厌弃,把我吓走,但我已经下定决心,再也不会被你吓到。那个晚上,我就已经变作铁石心肠,再也没有什么能够伤到我。所以我能够原谅你,一次又一次原谅,直到你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忏悔的事,哪怕翻遍了内心最幽暗肮脏的角落。终于,你已经无可伪装,也无话可讲。

我估计,从那一天起,你开始害怕我,也许,我觉得,只是一点小小的恐惧,就足以让你改头换面。那一夜之后,我再也没有感受过那么深的伤害。我教会了自己,永远都演好你的“俘获的小美女”,并满足你的征服欲。为了控制你心中的恶念,这就是我曾付出的代价。

也许在另外一个世界会有个裁决者,可以判断人在此生的言行。尽管我已经不再相信这些,不,我心里已经不再相信,但总有一些时候,艰难痛苦的时刻,就像现在——我觉得我能感受到一只眼睛的存在,它永远睁开着,洞见一切。而我会因为这只眼睛的存在,承受巨大压力。如果人生真有裁判者,我的夫君啊,你就休想在他面前蒙混过关。不,不要吹嘘你那些骇人听闻的罪行,也不要指望可以洗清罪责一其实这许多年,你根本就没有搞清楚过局面。你是历史上最伟大帝国最杰出的一任首相,但你却是一个懦夫,智能贫弱,从来都不敢承担任何后果…

这是眼泪吗?

我们不应该杀死那么多的人…

是的,我刚才说我们,可实际上,这本是我一个人的错。就是我,牺牲了自己全部的美德、信仰、死后得救的希望,这些全都被烧成了灰,供奉在成就你政治野心的祭坛上。尽管你会大谈私掠船和波拿巴的勇气,你个性中却没有一点铁血的成分。即便是吊死几个卢德派,你也会痛哭流涕,如果不是因为我的逼迫,你甚至都不愿发配邪恶疯狂的雪莱。而每当有司发来申请,要求获得授权粉碎不列颠的敌人,也都是我来批复。我在暗处权衡人命的价值,我签署你的名字而你只知道吃喝、开玩笑,陪着那群所谓的朋友。

而现在,那些埋葬了你的傻瓜们要做的,就是把我挤到一边,就好像我一无是处,从来没有做出过任何贡献。他们敢这样,只是因为你已经死了。你是他们的号角,是他们的头面人物。而事实上,盘根错节肮脏血腥的历史真相从此就将消失,了无痕迹。事实会和你的棺椁一起埋葬。

我必须放弃这样的想法。我在哭泣。他们都认为我老了,傻了。我们对民众犯下的所有罪行,不都已经有了回报吗?回报十倍都不止,一切都是为了公益。

哦,天上的裁决者,请听取我的陈述,哦,那只眼,请刺透我的灵魂,请你一定要赦免我的罪。我从未因为这些无奈之举而感受过任何快意,我向你发誓,那从来都不是我愿意做出的选择。

光荣引退的大师回忆威灵顿

煤气灯发出微弱的红光。布鲁奈尔式钻探头发出有节奏的铿锵声和尖利的刮擦声,伯明翰最优质钢铁打造的三十六颗钢齿无情地撕咬着伦敦地下的古老泥层。

爆破技师约瑟夫·皮尔森正悠闲地吃着午餐。他吃掉了一大块油腻的冷冻肉饼,这是装在铁皮饭盒里带来的。“是啊,我见过伟大的马洛里先生,”他说着,声音在钢铁的穹顶骨架间回荡,“我们不是经人正式介绍互相认识的,不是那样,不过那的确是恐龙马洛里,这点儿错不了,因为我在小报上看到过他的照片。我告诉你啊,小伙子,当时他就站在我对面,跟咱俩之间现在的距离差不多。当时,这位恐龙学者又惊又怒地对我说:‘杰弗里斯爵士?我认识这个杰弗里斯!这个该死的杂种应该以诈骗罪被告上法庭!’”

技师皮尔森得意地笑着,红色灯光照在他的金耳环和大金牙上。“可不是,那场恶臭一过去,那个狗屁学者杰弗里斯可就倒了大霉了。恐龙马洛里在那场诉讼里的确出力不少。他就是一个天性高贵的人。很了不起啊。”

“我看过那只雷龙,”学徒大卫·沃勒兴奋地说,“那东西可真壮观!”

“1854年他们挖出象牙化石那会儿,我自己也在那口井工作。”技师皮尔森坐在钻井杆第二层,屁股底下垫着粗麻布和椰壳纤维材料的防水垫,穿着胶鞋的脚来回晃荡着。他挪动了一下位置,从挖掘工具里刨出一瓶香槟酒出来。“这是法国货,大卫小伙计。你头回下井,一定得尝尝这个。”

“这个不合适吧,先生?操作规则上说不让我们在井下喝酒。”

皮尔森扭开软木瓶塞,没有响声,也没有任何泡沫冒出来。他装作没看见。“去他的,孩子。这可是你头回下井。再不会有第二个第一次了。”皮尔森把水杯里糖糊一样的残茶倒掉,倒了满满一杯香槟。“这都没什么酒味儿了。”学徒沃勒抱怨着。

皮尔森哈哈大笑,揉着自己胖鼻头上一根凸出的血管:“孩子,这是加过压的酒。你等会儿多喝点儿,酒一下肚,酒劲儿马上就会上来。到时候你放屁会跟公牛一个样。”

学徒沃勒小心翼翼地继续小口喝酒,头顶一个铁铃铛突然响起。“协会检查的人要来了。”皮尔森说着赶紧拧上酒瓶,藏回布袋里,把杯子里剩下的酒大口喝下去,抹了抹嘴。

一个子弹形的铁笼降下来,像煤矿中的升降梯一样缓慢,挤过厚厚的打蜡牛皮围绕的空间,铁笼落地时传来嘶鸣声和咯吱声。

里面下来两个人,一个是项目总工头,戴着头盔、挖掘工具,穿着皮裙。跟他同行的那人拎着一盏铜提灯,身材高大头发灰白,身穿黑色燕尾服,戴锦缎围巾,考究的礼帽外面裹了一块黑纱丧章,在隧道灯光照耀下,可以看到他颈部佩戴着鸽子蛋那么大一颗钻石,或者也许是红宝石。跟工头一样,他脚上也穿着长长的印度胶鞋。

“是光荣引退的矿工大师。”皮尔森惊叹了一口气说道,马上就站了起来,沃勒也随后跳了起来。

两人肃然而立,大师从他们脚下的通道经过,沿着通道走向挖掘机的巨大工作面。大师没有抬头,也没有理会高空站立的两个人,只是用酷酷的权威语调跟工头讨论着什么。他检查了机器上的螺栓、接口,借助提灯牛眼形的灯柱四处查看。提灯没有把手,大师直接把它挂在了衣袖里突出的铁钩上,那一侧的袖子空空如也。

“到这里穿成这副样子,好奇怪呀,不是吗?”年轻的沃勒说。

“他还在服丧。”皮尔森小声说。

“哦。”学徒说着,等大师走远了又问,“还没完呀?”

“因为他跟拜伦爵士实在是太熟悉了,大师真的跟他很熟。他还认识巴贝奇爵士呢!在动荡年代他们就认识,那时候两位爵士还在逃避威灵顿手下托利党警察的追捕呢!他们那时候也没有什么爵位——至少是没有现在激进党承认的爵位。那时他们只是叛乱者、煽动家之类的人物,还被政府悬赏缉拿。曾有一次,大师帮他们藏身地下,后来那里还成了激进党的一个常设总部机关。激进党爵士们始终没有忘记大师为他们提供的协助,所以我们工会才成了激进党时代规模最大的工会。”

“哦!”

“这可是个伟人啊,大卫!打铁技术一流,爆破技能方面更是绝顶高手…现在这年头,都产生不了这么厉害的人物了。”

“这么说,他得有将近八十岁了吧?”

“可还是硬朗得很呢。”

“我们能下去一趟吗,先生?你觉得,我们能不能靠近了看看他之类?兴许还能跟伟人握个手呢!”

“好吧,孩子…不过从现在开始要庄重点儿,不许说脏话。”

他们爬下来,站在隧道底部光溜溜的木板上。

尾随大师的过程中,钻机的声音突然变了调。守护钻机的工人们马上跳了起来,因为这样的声音意味着他们遇上了麻烦——或许是流沙、地下河,甚至更糟。皮尔森和他的学徒拔足飞奔,赶往掘进面。

随着三十六根钢齿的掘进,大块软质黑土被抛散开来,成堆地掉落在车载钻机下面的平板推车中间。在掘进过的黑土层中,时不时冒出长期积聚的燃气,气泡像皮尔森的香槟酒木塞一样柔软无力。没有致命的地下水,没有流沙,他们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接近,凝望着大师手中雪亮的灯光。

绿色的腐土中间开始出现石化的黄色骨节。“是骨头吗?”有一名工人问道。他擦着鼻子,因为闻到一股酸臭的尘土味儿。“会不会是化石,就像…”

突然之间,有无数的白骨喷涌而出,铺天盖地涌了过来,水动钻头被冲倒在一边,扎人松软的泥土里——那都是人类的骨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