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官,您是说,他喜欢公社来的女人吗?”

“他喜欢的是马克思的那套理论,尤其是对于曼哈顿公社未来命运的想法。事实上,正是由于恩格斯的慷慨资助,才让他们的这次巡演得以成行。”

“曼彻斯特最富有的人居然会出钱资助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拜特里奇看起来对此非常困惑。

“说起来也怪,恩格斯本人是莱茵州一位富裕工业家的儿子…无论如何,我都非常期待你的报告。当然,我倒是预料到,我们那位马鲛鱼先生会在演出现场露面。美国政府对发生在曼哈顿的红色革命向来极为反感。”

“演出之前,有一个女人要出来念诵一段,嗯,像是布道词的东西,长官,简直像个六十岁的老婆婆一样喋喋不休!讲什么‘铁律’…”

“‘历史的铁律’,是的,都是些学术辞令,不过马克思的很多观点都在照抄巴贝奇爵士的理论——抄了那么多,以至于他的理论说不定有一天真的可以主宰美国。”奥利芬特已经不再觉得恶心难受了,“但是想想吧,拜特里奇,公社是趁着整座城市爆发反战暴乱,反对政府征兵的时候篡夺了政治权力,趁乱上台的,当时的环境就像今年夏天的伦敦。当然,我们顺利挺过了这场考验,尽管我们最伟大的演说家恰好在危机期间逝世。政治权力的平稳过渡是至关重要的,拜特里奇。”

“是的,长官。”拜特里奇点头称是,由于受到奥利芬特爱国热情的感染,他暂时抛开了对恩格斯爵士同情公社态度的困惑。奥利芬特勉强忍住没有叹气,真希望自己也能相信自己对别人的说教。

回家的路上,奥利芬特困得直打盹。像往常一样,他又梦到了那双无所不知的眼睛,在它洞察一切的视野里,世上根本就没有任何秘密。

到家以后,他发现布莱斯已经为他取出麦克奈尔大夫推荐的可收缩橡胶浴缸,而且放满了温水,这令他几乎掩饰不住自己的懊恼之情。换上浴袍和睡衣,趿拉着鼠皮绣花拖鞋的他无奈地打量着这个怪东西,这玩意儿在完全能用的空陶瓷浴缸旁边冒着热气。这个橡胶浴缸是瑞士货,由于装的水多,原本松弛的盆沿已经变得饱满坚实。浴盆用包了搪瓷的复杂柚木框架支撑,通过一根大毛虫一样的粗管子和几个陶瓷阀门连接在热水锅炉上。

他除掉浴袍和上衣,再脱掉拖鞋,从冰凉的八角形大理石地板上抬脚进入柔软、温暖的水中。他费力地试图坐稳,而浴缸却几乎倾覆。尽管在各个方向都有支架支撑,那些软性材料还是一踩就变形,而且一坐上去就紧紧贴在屁股上,很不舒服。遵照麦克奈尔大夫的医嘱,他要在水中浸泡一刻钟,脑袋靠在厂家专门为此提供的充气帆布枕上。麦克奈尔大夫坚持认为,陶瓷浴缸里面的铸铁框架会扰乱脊柱修复正确磁极性的功能。奥利芬特轻轻动了一下,因为紧贴身体的橡胶表面摩擦导致的本能快感皱起了眉头。

布莱斯还为他准备了海绵、浮石和一块新的法国香皂,放在一个小竹篮里,挂在浴盆边缘。奥利芬特估计,竹子应该也是被认为没有极性的物品。

他呻吟了一下,然后拿起海绵和浮石,开始洗澡。

抛开了白天的琐事之后,奥利芬特习惯性地开始仔仔细细、系统回顾以前发生的事情经过。他天生记忆力超群,年轻时候又因为父亲的教育理念受益匪浅。老父亲热衷催眠术和舞台表演艺术,让儿子接受了最为严格的记忆力训练。在此后的生涯中,这份成果为他派上了大用场。而现在,他自觉进行记忆力训练的频率,堪比当初坚持进行祷告。

搜查受害者米克·拉德利的遗物,已经差不多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是在格兰德酒店,三十七号房间。

拉德利生前有一个现代样式的折叠行李箱,竖立起来打开之后,可以变成一个简易衣柜加一张小办公桌。这个大箱子,再加上一个破旧的皮质帽盒和一个镶铜边的提花小背包,就是这位宣传专员的全部行李了。奥利芬特觉得那个大箱子结构实在太复杂,让他头痛不已。有那么多的合叶、滚轮、钩子、镀镍的插口,还有皮扣环,这些都说明了死者计划中的远行,只是这趟旅程,已经永远不可能到来。同样可悲的是,他有三大沓装饰精美的名片,上面按照法国人的习惯写明了拉德利在曼彻斯特的电报号码,还包在印刷厂提供的薄纸包里。

他开始逐个清空行囊的各个部分,把拉德利的衣服整整齐齐放在酒店床上,像负责衣物的服务生一样专业精准。这位宣传专员看来非常喜欢丝绸睡衣。奥利芬特一边收拾,一边留意制造商的标记和洗衣店的标志。他翻开所有的衣兜,并用手指沿着所有接口和缝合线细细摸索。

拉德利的洗漱用品装在便携式的防水丝绸口袋里。

奥利芬特细细检查了其中的所有物品,一个都没有放过:一把獾毛刮脸刷、一把自动磨光的安全剃刀、一支牙刷、一罐牙粉、一包海绵…他把刮脸刷的象牙柄在床脚上磕断,并打开刮胡刀的小皮套,镀镍的刀片闪闪发光,映出床上的紫色天鹅绒。他把牙粉全部倒在有格兰德酒店标志的纸上,最后打开海绵包,但里面的确是一块海绵。

剃刀的反光再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把所有的剃刀零件都倒在一件浆硬的睡衣上,用手表带上拴着的铅笔刀把剃刀匣上的棉绒布割开。布片很容易就割了下来,里面有一张折得紧紧的书写纸。

纸上的铅笔字迹因为擦了又擦,已经变得非常模糊,看上去像是一封信草稿的开头部分。没有日期,没有任何地址,也没有落款,只写着:

我相信,您一定还记得我们八月份的两次会面,其间您如此大度地向我讲述了您的设想。我非常荣幸地通知您,经过艰苦的努力,我们终于得出了一个版本——基于您最初设想的实际操作版本。我对此信心十足,确信它至少是可以运行的。因此将可以给出,经过那么久的探索及企盼的证明。

那张纸的剩余部分一片空白,仅有三个色调浅淡的铅笔长方形框,里面写着三组大写罗马字母:ALG、COMP和MOD。

ALG、COMP和MOD此后就变成了一只三头怪兽,经常困扰奥利芬特先生想象中的世界。尽管在对威廉·科林斯的审判中,他已经发现了这些密码的可能含义,但是那可怕的幻觉却并未驱离。Alg-Comp-Mod这个三头怪兽依然困扰着他,就像一只蛇颈奇麦拉,头部却长成了人的模样:那是拉德利的脸,弥漫着死亡气息,大张着嘴巴,眼神空洞如雾,忽而又变成了埃达·拜伦女士大理石一般冷酷的面庞,高高在上、冷漠无情,波浪形头发和发卷都是纯粹几何学的存在证明,但是那第三张脸却总在不停扭动,回避着奥利芬特的视线。他有时会想象,这张脸可能会是爱德华·马洛里,他有着不可撼动的野心和不可救药的坦诚。有时候,他又觉得应该是妖艳的弗洛伦丝·巴特莱特,她的形象在硫酸腐蚀的烟雾中扭曲变形着。

有些时候,尤其是现在,身处橡胶浴盆的环抱中,逐渐浮向梦乡时,他又会觉得那张脸是自己,眼睛里充斥着一份难以名状的恐惧。

第二天奥利芬特睡过了头,醒来后也没有下床。布莱斯帮他把文件从书房里取来,还带来了浓茶和糟鱼面包卷。他读了一份外交部档案,关于某个叫做威尔海姆·斯提卜的人,他是一名普鲁士特工,伪装成移民而来的报社编辑,化名施密特。让他更感兴趣并且做了一些记录的是弓街警局的另外一份报告,详细描述了最近发生的几起武器走私案,每件案子都涉及运往曼哈顿的货物。下一份文件是差分机打印的复件,内容是波士顿商人科普兰德寄来的几封信。科普兰德先生目前正在缅因州游历,他也受雇于英国政府。他的来信中详细描述了拱卫曼哈顿岛的一系列要塞,并详细描述了驻军状况。奥利芬特对此已经相当熟悉,他快速扫过总督岛南端炮台的相关内容,这里的数据一看就相当陈旧,他很快就看到后面的传闻,据称公社分子已经在罗默浅滩和窄航道布下了一系列水雷。

奥利芬特叹了一口气,他个人非常怀疑河道布设水雷的可能性,但是公社领导人明显希望外界认为那里布有水雷。如果自由贸易委员会的先生们有权自行其是,那地方也的确很快就可以布上水雷。

布莱斯来到了门口。

“您跟韦克菲尔德先生有约,先生,在中央统计局。”

一个小时后,拜特里奇在打开车门的出租马车前迎候他的到来。“下午好,奥利芬特先生。”奥利芬特上车,坐稳。两侧车窗都已经拉紧了黑色窗帘,将半月街和十一月惨白的日光挡在了外面。车夫赶着马车前进,拜特里奇打开脚底的皮箱,取出一盏灯,熟练而迅速地把灯点着,用螺栓螺母组成的铜部件固定在座椅扶手上。现在,小小的车厢里像一座微型兵工厂一样明然后,他递给奥利芬特一个粉红色文件夹。

奥利芬特打开文件夹,文件详细描述了米克·拉德利死亡时的情况。

他曾亲自造访那间吸烟室,见过将军和可怜的拉德利,当时两个人都喝了不少的酒。就醉酒后的表现来看,拉德利显得更体面一些,更难以捉摸,因而也更危险。豪斯顿一旦喝多了,就喜欢扮演美洲野蛮人:他红着眼睛,浑身冒汗,骂骂咧咧,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一只沾满泥巴的靴子踩着一张土耳其矮桌。在吸烟室里,豪斯顿高谈阔论,抽着烟,胡乱吐痰,把奥利芬特和不列颠帝国都骂了一个遍;奥利芬特只是默不做声地给一块凤梨削皮,时不时用靴子边儿蹭一下削皮刀;而拉德利一杯酒下肚,就被刺激得浑身颤抖,脸颊红得发烧,眼泪都涌了出来。

奥利芬特是有意而来,本来就想在豪斯顿动身前往法国之前扰乱他一下,没想到却发现将军和他的宣传专员之间存在着显而易见的相互反感,这的确是完全没有料到的事。

他本来就希望借法国巡回演讲的事挑拨二人之间的关系,为此他言辞闪烁,暗示英法情报机构之间存在着非常紧密的合作关系,主要为了刺激拉德利。当时奥利芬特声称,豪斯顿在法国禁卫队中至少已经有一位有权有势的敌人,而禁卫队又是拿破仑皇帝保镖兼御用情报人员,尽管他们人数不多,却拥有不受法律条文约束的行动自由。拉德利尽管已经喝了不少,还是明显认识到了潜在的危险。

期间他们被一名服务生打断,这人给拉德利带来一张字条。开门的瞬间,奥利芬特瞥见一个年轻女子焦急的面庞,而拉德利请求失陪一会儿的时候,说他需要跟新闻界的人简单谈点事情。

拉德利去了大约十分钟后回来,然后奥利芬特就告辞回家,他已经受够了将军那套滔滔不绝又浮华俗气的空话,仅在拉德利离开的那一会儿工夫,将军就独自喝掉了将近一品脱的白兰地。

第二天凌晨,他就又一次被电报信息召回了格兰德酒店。到达后,奥利芬特马上找到了酒店保安,他叫麦奎因,是一名退休的伦敦警察。他是被前台职员帕克斯先生召唤到豪斯顿所住的二十四号房间的。

帕克斯先生试图安抚二十五号的房客——一位兰开夏郡道路工程承包商的妻子。与此同时,麦奎因试着推了一下豪斯顿房间的门,发现门没有上锁,窗户碎裂,雪花被风吹入了房间,冰冻的空气里弥漫着火药燃烧的焦煳味、血腥味,以及麦奎因所谓“已死的绅士肠道中物品的味道”。在黎明的冷光中,拉德利满身猩红的身体跃然在目,麦奎因当即让帕克斯去通知市警察局,然后他用自己的钥匙锁上门,点了一盏灯,用剩余的窗帘挡住了外面街道的视线。

拉德利衣服的状况表明他的衣兜被人翻过。尸体周围散布着各种各样的个人物品和其他东西:一个打火匣。一包烟、各种币值的硬币。退休警员端着灯细细察看了整个房间,发现了一把象牙柄的利科克-哈钦斯袖珍手枪。这把枪的扳机不见了,五发子弹中的三发已经被打出——麦奎因判断,是在很短时间以前。他继续搜寻,又找到了豪斯顿将军手杖上俗气的镀金杖头,周围全都是碎玻璃渣儿。旁边还有一个血染的小包裹,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事后发现里面装着一百张影像卡片,复杂的钻孔已经被完全破坏掉,因为有两颗子弹穿过。子弹本身是软铅弹,已经严重变形,在麦奎因检查卡片的时候掉入了他的手中。

应奥利芬特要求,伦敦警察局很快被通知不必介人。中央统计局随后派来的专家对房间进行了后续勘查。后来的新发现非常有限。利科克-哈钦斯转管手枪的扳机在一张扶手椅下面被发现,更奇怪的发现是一块方形的白钻石,重达十五克拉,品相非常优异,被发现紧紧夹在两块地板之间。

人体测量学部门来的两个人,像平时一样对他们的取证目的讳莫如深,他们用大块纸巾一样薄的粘性方格纸粘走了一些毛发和地毯上的一些绒毛。他们对这些标本严加防护,并很快带离现场,以后就再也没听到过任何消息。

“那张您看完了吗,长官?”

他抬头看了一眼拜特里奇,然后又低头看了一眼文件,上面写着“拉德利的血流成一摊”。

“我们到霍斯弗雷街了,长官。”

出租马车停了下来。

“好的,谢谢你。”他把文件夹合上还给拜特里奇,然后下车,登上宽阔的阶梯。

不管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他每次进入中央统计局大门,都会感到心跳突然加速。他现在就有这样的感觉,当然,这是一种被人暗中窥视的感觉,尽管不知就里——却知道有人在暗中了解自己,记录自己。那只眼睛,是的,就是它…

他跟前台穿制服的职员谈话时,左侧走廊走来了一群熟练技工。他们穿着差分机裁剪的羊毛外套和擦亮的生皮翻毛皮鞋,脚底涂着一层橡胶。每人都得到一个洁白无瑕的白帆布工具背包,边角处装着黄铜铆钉和棕色皮革。这些人说说笑笑走到他身边时,有人已经取出了卷烟或者雪茄,期待着出门后可以在工作间隙抽根烟。

奥利芬特也突然感觉特别想抽烟。他经常对统计局严格禁烟的规定感到不满。他目送那群技工从廊柱和斯芬克斯铜像中间出了门。他们都是已婚人士,有官方养老金保障,他们会住在卡姆登镇,新十字街,或者其他任何高尚社区;他们会用贴了彩纸的侧面板和考究的荷兰钟表装饰自己的小客厅;他们的妻子会用俗气的仿清漆日本白铁托盘上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