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洛里身边的男孩碰了碰年长一些的一名劫匪说:“亨利,这臭气熏得我头昏脑涨!要么咱们赶紧走吧?”

“这得侯爵说了算。”亨利说。

“你问问他呗,”男孩怂恿亨利,“他老嘲笑我…”

“都听着!”侯爵说,“朱庇特和我,现在要陪这几位新伙伴去公共仓库,你们其他人留在这里,继续在岸边保持警戒。”

另外四个人颇为不满地哼哼唧唧。

“不许偷懒,”侯爵责备着他们,“你们都清楚,所有同志都要轮流来河岸边警戒,跟你们都一样。”

侯爵带领着那位黑人朱庇特,沿着河岸带路。马洛里非常震惊,因为这家伙居然就大摇大摆背对着四名带枪的陌生人,他要么是傻得冒泡,要么就是勇猛到了彻底无所畏惧的地步。

马洛里和汤姆、布莱恩还有弗雷泽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现在四个人都还带着自己的武器,无政府主义者们甚至连武器都没有收缴。现在只要一眨眼的工夫,就可以从背后用枪打死他们的向导,也许连同那个黑人,都可以一起干掉。不过这样背后开枪的确很下流,尽管也许是战争中不得不做的选择。可是其他人都在犹豫不决,马洛里意识到,他们都在等着自己作出决断。现在,这次冒险已经开始听他指挥,甚至连弗雷泽都已经把他的生命作赌注,押在了爱德华·马洛里的好运气上。

马洛里紧走几步,跟黑斯廷斯侯爵并肩前进。“大人,请问您的公共仓库里都有些什么呀?我想,应该有很多抢来的好东西吧。”

“是有很多值得希冀的东西,我的劫匪朋友!但是这些不用你操心。内德同志,跟我说说,假如所有抢来的东西都是你的,你会怎么处理它们?”

“我想,那要看抢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了。”马洛里小心翼翼地说。“你会把它们搬回你的窝点,”侯爵总结说,“然后把它们大打折扣,卖给销赃的犹太人,然后把换来的钱拿去买酒喝。过了一两天酒醒以后,发现自己已经进了大牢,有个臭警察在你的脖子上踩了一只脚。”马洛里挠挠下巴问:“那么,您又会怎么处理他们呢?”

“当然是物尽其用!我们会把这些东西用到能够实现其价值的事业上。我这么说的意思,是把它们分发给伦敦城的普通百姓、人民大众、受剥削的人、流着汗水工作的体力工人,是他们创造了这座城市的财富。”

“您这说法倒是挺稀奇的。”马洛里说。

“革命不是抢劫,内德同志。我们要做的是查封、没收、解放!你和你的朋友们来到这里,无非是贪图些华而不实的身外之物。你们想要的,也不过是待会儿尽可能多拿走一些东西,可如果这么做,你们又到底能算是人呢,还是只懂得一味偷窃的喜鹊?为什么就只能想到自己口袋里那几个臭钱呢?你们可以拥有整个伦敦,这个现代的巴比伦!你们可以拥有未来!”

“‘未来’是啥?”马洛里问,顺便回头看了一眼弗雷泽。弗雷泽戴着面罩,但掩不住眼睛里流露出的厌恶表情。

马洛里耸耸肩。“爵士大人,麻烦您告诉我,这个‘未来’,一夸脱能卖多少钱?”

“我跟你说过了,别再叫我爵士,”侯爵毫不客气地说,“面对一位资深革命者,一位人民战士,最值得骄傲的称呼就是‘同志’。”

“请原谅,我记住了。”

“你一点儿都不傻,内德。你不可能错把我当成激进党的爵士。我可不是什么小资产阶级贵族知识分子!我是一名革命者,是拜伦暴政及其全部所作所为的死敌,以我全部的热血和信仰与之开战!”

马洛里粗声咳嗽着,清了清嗓子。“那好吧,”他变换了全新的语调,话锋尖刻凌厉了起来,“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占领伦敦…你不是开玩笑吧!从征服者威廉时代直到现在,就根本没有人占领过伦敦。”

“回去读读史书吧,朋友,”侯爵反驳说,“瓦特·泰勒就占领过伦敦。克伦威尔也做到过。拜伦本人同样做到过!”他大笑着,“人民起义军已经占领了纽约城!当我们在这里边走边聊的同时,劳动人民已经主宰了曼哈顿!他们已经清算了那里的富人,烧毁了三一教堂。他们已经占领了新闻媒体和工厂设施。如果连小小的美国佬都可以做到,那么处于历史更高发展阶段的英国人民,当然也可以更加轻而易举地做到。”

在马洛里看来,这个男人(或者说这个小伙子,因为尽管他戴着面具高谈阔论,本人却非常年轻)是真心实意相信这套疯狂而邪恶的理论。“可是政府方面,”马洛里反驳说,“一定会出动军队镇压的。”

“杀掉他们的军官,军队里的士兵们就会跟我们一起起义。”侯爵冷静地说,“看看这位叫做布莱恩的士兵朋友。看来他就很高兴加入我们的行列!你不高兴吗,布莱恩同志。”

布莱恩挥了挥泥污的手掌,默默点头。

“你们还没能充分领会我们斯温船长战略设想的精妙之处。”侯爵说,“我们现在正处于英国首都的心脏地带,在英帝国主义者建立全球霸权的道路上,唯有这个地方是他们绝对不愿意毁坏的。激进党的爵士们不可能炮击并摧毁他们视为至宝的伦敦城,以图平息在他们看来只是偶然事件的短暂暴乱。但是——”他举起戴着手套的食指,“等到我们在整个城市布满街垒,他们就将不得不与起义的整个劳动阶层短兵相接。而我们这些人,已经拥有前所未有的自由权利,这份激情将渗入他们的骨髓。”

侯爵停顿了片刻,在恶臭的空气里喘息着。“绝大部分的压迫者阶层,”他咳嗽者继续说,“现在都已经逃离伦敦,就是为了躲避这里的臭气!等他们想要回来的时候,起义的民众将用铁与火迎接他们的到来!我们将在房顶、门廊、小巷、下水道。贫民窟等等一切地方,与他们开战!”他停下来,用袖子上一块脏兮兮的手绢擦鼻涕。“我们会割断社会剥削的全部筋脉。报纸、电报、汽动地下铁、官殿、兵营和官方机构!我们会把这些全部都投入到伟大的解放事业中去!”

马洛里等待着,可是看起来这位年轻的狂热者终于说够了。“那么,你是想让我们帮你喽?要我们加入你的人民军队?”

“当然!”

“那我们能得到什么呢?”

“一切,”侯爵说,“直到永远。”

西印度港停靠着一些漂亮的船只,上面布满了大片的索具和蒸汽机烟囱。港口泊地的水来自泰晤士河的支流,在马洛里看来并不算特别肮脏,直到他在污浊的漂浮物中间,看到不少死尸浮在水面上。他们是被杀死的水手——航运公司留下来看护船只的少数船员。尸体像木料一样浮在水里,看去令人彻骨生寒。马洛里跟随侯爵走过成排的起重机时,在水中看到了十五具尸体,也许是十六具。他猜想,或许大多数船员都已经在别处被杀,或者就是加入了斯温的盗贼军团。并非所有的水手都忠于法制和权威。马洛里感觉到那把巴利斯特-莫里纳手枪顶在自己胆囊附近,又冷又硬。

侯爵和他的黑人伙伴迈着轻快的脚步,继续带他们前进。他们经过一艘空无一人的船,黑糊糊的蒸汽正从破碎的船板下缓缓升腾,分不清是水汽还是烟。四个无政府主义者的哨兵把步枪胡乱搭在一起,坐在用抢来的白布包堆成的障碍物上打扑克。

其他的哨兵也都是醉醺醺。有的是胡子拉碴的坏蛋,一个个戴着丑陋的平顶帽,穿着更加丑陋的裤子;有的是带枪的无业游民,钻在翻倒的桶或者拖车里睡觉。周围到处是丢得乱七八糟的垃圾、木桶、篮子、成卷的缆绳、装货的踏板,还有起重机所用的成堆的煤炭。南侧河水对面的仓库里,传来一阵激烈的枪声,但侯爵对此毫无兴趣,没有停步,甚至懒得看一眼。

“这么多船都被你们控制了?”马洛里问,“你们一定有很多人,侯爵同志!”

“人数还在不断增加,”侯爵向他保证说,“我们的人正在收拾莱姆豪斯区,发动所有的劳动者家庭加入起义。内德同志,你懂得‘几何级数增长’的概念吗?”

“啥,我不懂。”马洛里撒谎说。

“程式员所用的数学词汇,”侯爵漫不经心地解释着,“很有趣的领域,差分机编程,在社会主义理论的研究中可以发挥无穷无尽的作用…”他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很紧张的样子,“如果这样的恶臭再能持续一天,我们的人数就可以超过伦敦警察!知道吗?你们已经不是我征兆的第一批士兵了!到现在,我已经是征兵的老手。这很容易,连我的朱庇特都可以做到!”他拍了拍那位黑人随从的制服。

那位黑人没有反应。马洛里暗自好奇,不知他是否又聋又哑。他也没有戴面罩,也许他根本就不需要。

侯爵带他们走进一列仓库中最大的一座。虽然周围不乏业界如雷贯耳的名称,诸如魏茨比、埃文-哈尔、阿荣、马德拉斯-庞蒂切里之类,这座仓库还是更像一座现代商品的宫殿。仓库的升降门用巧妙的重量平衡系统开启,可以看到里面的钢筋构造:到处镶嵌着透明的平板玻璃,支撑着长宽都接近于一座足球场的巨大房顶。在房顶下面,是钢铁骨架组成的一座迷宫,齿轮和滑道密如蛛网,由差分机控制的滑车可以像蜘蛛一样灵活来去。在仓库中的某处,有活塞往复的声音,以及差分印刷技术产生的、熟悉的机械臂掀动声。

但是那个印刷车间,却隐藏在迷宫一样堆积着的战利品后面,就算是波吉亚家族的人来了也会茫然失措。这里的商品成堆、成垛、成山:有锦缎,有豪华坐椅,也有车轮、装饰架和蜡烛台;有瓷盘、床垫,还有铸铁小狗雕像和教堂里的施洗盘;有弹子球桌,清漆衣柜、床头柜、楼梯扶手、卷起来的地毯和大理石壁炉…

“真惊人!”汤姆说,“这么多东西你们怎么搬来的?”

“我们已经在这里待了好几天了。”侯爵说着把面罩摘了下来,露出一张俊美的脸庞,美得简直像个女人,只是有一抹浅金色的胡须。“其他地方还有很多东西,将来你们都有机会抽奖得到这里的财物,很好玩的,因为这些都是你们的东西,都属于我们所有人,人人平等!”

“所有人吗?”马洛里问。

“当然,所有的同志。”

马洛里指着那名黑人问:“那他呢?”

“什么,你是说我的仆人朱庇特?”侯爵眨眨眼睛,“当然,朱庇特也属于我们所有人!他不光是我一个人的仆人,而且是服务于大众的公仆。”侯爵用手绢擦擦鼻涕,“跟我来。”

四处堆积的劫掠所得,把整个仓库里的现代化储存空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贼窝,到处都乱糟糟。他们跟在侯爵后面,绕过成堆的碎玻璃和地上一摊摊的食用油,沿着满是花生皮的小道前进。

“怪了,”侯爵嘟嚷着,“上次来的时候,同志们都还在这儿昵,当时到处都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