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克斯把一个大文件夹塞在腋下,跟马洛里握了握手。与他们上次见面相比,里克斯先生头顶的头发减少了一些,体重增加了一些。“很抱歉,来晚了,先生,”里克斯说,“我们在工作室塑造那些脊椎骨,忙得团团转。它们的结构真的很少见,光是那么大的块头就造成了不小的困难。”

赫胥黎在桌子上整理出一块儿空间,这时候诺尔扯了扯父亲的袖子,小声说了些什么。“哦,好的。”赫胥黎说,“两位见谅,我先失陪一会儿。”他带着诺尔出了办公室。

“祝贺您升职啊,里克斯先生。”马洛里说。

“谢谢您,先生。”里克斯说着打开了文件夹,然后戴上一副有束带的夹鼻眼镜。“我得感谢您做出这么一个伟大的发现,不过老实说,这东西我们有点儿吃不消!”他指着桌上的大页书写纸说,“您看看就知道了。”

马洛里仔细察看了那幅草图,那是博物馆中央大厅的平面图,巨型恐龙的骨架图片被叠加在上面。“它的头骨在哪儿?”马洛里问。

“脖子已经伸展到了门厅的位置,我们必须得去掉几个橱窗…”里克斯不无自豪地说。

“您有侧视图吗?”

里克斯从那沓图纸里面取出侧视图。马洛里皱着眉头看了半天。“你们有什么根据,就这么胡乱安排?它的解剖学构造完全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里克斯很受伤,他回答说:“迄今为止,这个领域发表过的论文数量都非常有限。篇幅最长、内容最全面的是福柯博士的那一篇,发表在上个月的《科学通讯》杂志上。”他从文件夹里找到了那期杂志,递了过来。

马洛里把杂志推到了一边,说:“福柯完全歪曲了标本的本来面目。”

里克斯眨巴着眼睛说:“福柯博士,可也是著名…”

“福柯是个渐变论者!他是路德维克的同谋,也是他最亲密的盟友之一。福柯的那篇论文荒谬之极,他居然说雷龙是冷血动物,还水陆两栖!说什么它行动迟缓,只能吃水草。”

“可是,马洛里博士,这家伙体形这么巨大,身体又那么重!它的确有可能需要生活在水里,才能支持那么大的体重啊…”

“行了,我明白了!”马洛里打断了他的话,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脾气:指责可怜的里克斯先生没有任何意义,他只是个跑腿办事儿的人,既没有什么高明的见解,也没有什么恶意。“所以你才让它的脖子这么无力地向前平伸,几乎都贴在地面上了…你们就据此来解释蜥蜴那样,不对,是两栖动物那样形状的关节。”

“是啊,先生。”里克斯说,“我们是在设想它伸长了脖子吞食水草的场景。您看,它很少需要大幅度或者快速移动它的身体,除非需要涉水逃离掠食者的时候——假如还有什么动物能饿到胆敢攻击这样巨大的怪物的话。”

“可是里克斯先生,这种动物并不是一只浑身软塌塌的大块头蝾螈。你已经被他人严重误导。这东西的生活习性就像我们现代的大象或者长颈鹿一样,只不过体形大了很多倍。它经过多年进化,养成的习惯就是撕扯树冠,并且把它们吃掉。”

马洛里从桌上拿起一根铅笔,开始快速而专业地描画。“很多时候它都是后肢着地,用尾巴协助支撑身体的重量,头部高高昂起。请注意看,它的尾椎骨非常粗大,这是可靠的证据,证明这个部位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因为它经常采用两足站立的姿势。”他拍了一下蓝图,继续说,“这样一群动物,他们可以在很短时间内吃光一大片树林,所以他们需要迁徙,里克斯先生,就像大象一样。它们迁徙的距离很长,速度也很快,由于它们破坏性的旺盛食欲,所到之处地貌都会为之改观。雷龙的通常姿势应该接近于直立,它胸部收紧,四足像柱子一样竖直站立,这样才能像大象一样,膝盖不打弯,直着腿快速前进。它不可能是你们塑造的这个姿势,跟一只癞蛤蟆似的。”

“我们参照的原型是鳄鱼。”里克斯表示反对。

“剑桥大学差分机分析学院已经完成了我的压力测试。”马洛里说。他走到旅行包那里,抽出一沓折起来的文件用力摔在桌子上。“要是它用这么荒谬的姿式站在陆地上,一会儿都撑不住。”

“是啊,我同意。”里克斯小声说,“所以才会有它是水生动物的设想啊。”

“你们看看它的脚趾头!”马洛里说,“这东西厚得跟奠基石一样,根本就不是水生动物的蹼脚。你再看看它脊椎骨上的那些凸起,这东西就是用髋骨支撑,以此够到高处的东西,就跟建筑工地上的起重机一样!”

里克斯摘掉他的夹鼻眼镜,从裤兜里掏出一块亚麻布,开始擦拭镜片。“福柯博士肯定不会满意的。”他说,“我敢说,他的同僚们听了你的说法,也绝对会非常生气。”

“你就等着看我怎么教训他们吧。”马洛里说。

这时,赫胥黎拉着儿子的手回到了办公室。他看看里克斯,又看看马洛里。“天哪,”他说,“你们两个这么快就干上了。连我都看出来了。”

“都是福柯那些胡说八道给害的。”马洛里说,“他好像打定了主意要证明恐龙这个物种根本就不适合生存!它把我的巨型恐龙描述成一个漂浮在水面上的大笨蛋,只会吸食池塘里的水草!”

“不过你也得承认,你的恐龙智力的确不高。”赫胥黎说。

“可是托马斯,这并不意味着它一定会反应迟钝。所有人都同意路德维克发现的恐龙会飞。这些动物都是这样的,反应灵敏,行动迅速。”

“事实上,自从路德维克死了以后,这个问题就开始遭到质疑,”赫胥黎说,“现在有人说,他所谓会飞的爬行动物只不过是在滑翔。”

考虑到房间里有孩子,马洛里咽下了已到嘴边的脏话。“好吧,说到底一切还都得归结到基本理论上,不是吗?”他说,“渐进论派别的人主观上就希望这些动物看起来又蠢又笨,行动迟缓!然后恐龙就成了合乎他们渐进体系的物种,慢慢演变成现代的动物,而如果你接受了灾难在进化中的作用,你就可以让这些神奇的动物具备更多达尔文所说的适应性。尽管这样的结论会伤及某些现代微型哺乳动物渺小的自尊心,例如福柯博士和他的党羽。”

赫胥黎坐下来,一手托腮,按着络腮胡说:“你不同意我们对标本的安排?”

“听起来,马洛里博士更希望恐龙模型是站着的,像是准备去吃高处树叶的样子。”里克斯说。

“我们能做出这个姿势的模型吗,里克斯先生?”

里克斯看起来被吓到了。他把夹鼻眼镜放到围裙后面的衣兜里,然后挠了挠头。“我想也许是可以的,馆长。如果我们把它安在天窗下面,在房梁上安装一些固定装置,就有可能放得下。脖子可能要弯一点点…我们可以让恐龙的头朝向观众,效果可能非常好。”

“这样倒是更容易被普通民众接受,”赫胥黎说,“不过我的确担心,古生物学界专家们脆弱的神经可能受不了这么大的刺激。我承认自己一点儿都不喜欢这种争论。福柯的论文我还没有读过,而你,马洛里,在这个问题上还没有公开发表过任何作品。而且我也不想给你们的灾变论论战火上浇油,‘自然界从来不会飞跃。’”

“但是自然界就是会发生飞跃啊,”马洛里说,“差分机的模拟过程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复杂系统有时就是会经历突变。”

“咱们不谈纯理论。就你目前手上掌握的材料,能不能拿出实实在在的证据?”

“我能给出不错的证明,到公开讲演时我就会向大家演示。这可能称不上是最完美的证明,但是要比对手的论证严谨得多。”

“你会把你作为一个学者的信誉全押上去吗?你是否已经考虑了所有的问题,所有可能遭受的质疑呢?”

“我也可能会犯错,”马洛里说,“但绝对不至于像他们那样全盘错误。”

赫胥黎用一根水笔敲打着桌面:“我有一个非常粗浅的问题:既然这种动物的脑袋比一匹马大不了多少,而牙齿又那么差,它又怎么可能靠吃树叶维生呢?”

“这是因为它并不仅仅依靠牙齿的咀嚼,”马洛里说,“它的体内有一个巨大的嗉囊,里面填满了帮助它消化的石头,根据它的肋骨大小判断,嗉囊的长度足有一码,重量可能要达到一百磅。一百镑的嗉囊,肌肉强度可以超过四头大象。”

“为什么一只爬行动物需要那么多的营养?”

“它们的确不是温血动物,但是新陈代谢却非常旺盛,一切都可以归结到面积与体重比的问题上。那么大的躯体势必要求在无论多冷的环境下都保存着一定的热量。”马洛里微笑着说,“计算难度并不大,皇家科学会的小型差分机也只要一个小时就可以算明白。”

“反正你这么一来,肯定会惹上大麻烦。”赫胥黎嘟嚷着说。

“你会让政治纷争妨碍我们追求科学真理吗?”

“中招了啊!我们被他驳倒了,里克斯先生…我很遗憾,看来你不得不修改此前辛辛苦苦设计的方案了。”

“工作室的兄弟们喜欢迎接挑战,先生。”里克斯尽职尽责地说,“赫胥黎博士,请恕我坦白说,学术上的争议会让我馆的参观人数暴增。”

“还有一件小事儿,”马洛里赶紧趁热打铁,“就是雷龙化石的头部。唉,标本的头部非常易碎,而且也需要进行深入的研究,还需要对缺失部分的形状做出一些猜测。里克斯先生,在你们复原头部的时候,我想到工作室和你们一起完成这个步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