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学会吗?”那女子有些失神地重复着,面纱后的她微微点头,像花儿在枝干上轻轻摇曳,好像还含含糊糊说了一些什么。

“对不起,我没听清您刚才的话。”

“皇家学会!我们吸食宇宙赖以生存的鲜血,展露了太多它的奥秘…”

马洛里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那女人继续说下去,她的语调伤感深沉,似乎已经心灰意懒,但又保持着绝对的冷静。“在科学的和谐体系中,事物之间最基本的那些关联,都可以通过严格的机械表达系统来展现,人们因而得以谱写壮美的科学乐章,无论你的乐曲有多么复杂,音域有多么宽广。”

“正如您所说。”马洛里附和着。

“先生啊,在我想来,”这时,那女人的声音变成了轻柔的耳语,“如果有一天,您看懂了我的一些作品,您不会对我心生鄙夷!我所统率的军团将以他们特有的方式效力于我们这个世界的统治者。你要问我的军团里都有些什么?…其实只有大量的数字。”

此时,她突然紧紧抓住马洛里的臂膀。

“我们会伴随音乐的节奏向前进军,带着不可抵挡的强大力量。”她戴着面纱的面孔转向马洛里,语调中有一种充满活力的严肃。“这听起来很奇怪吗?可是,我的军队里必须只包括数字,否则它们根本就无法存在,但是话说回来,谁又能知道数字到底是什么呢?这还是一个谜…”

“夫人,这个盒子是您的吗?”马洛里说着把盒子递到她面前,想让她恢复一点理智。

她看着那盒子,就好像完全不认识这东西。盒子本身很美,用抛光的红木制成,四角上镶着铜边儿。看上去像是贵妇人的手套盒,不过又有些过于朴素,缺少女性情调和时尚气息。长长的盒盖边缘用几个铜搭扣扣着。戴面纱的女人伸出戴着手套的纤细手指抚摸木盒,就好像为了确认这东西的真实存在。这盒子好像突然让她想起了自己经历过的不幸,就像有人突然用针扎了她一下一样。“先生,您能替我保管它吗?”她请求马洛里道,她的声音发颤,带着一种哀求似的古怪声调,“先生,您能不能替我保存这件东西?”

“当然可以!”马洛里情不自禁被她打动,“我当然可以替您保存它,夫人。无论多久都可以。”

他们缓缓走上铺着地毯的看台,前面就是王室专区。马洛里的伤腿一阵一阵地疼,裤子上沾满血渍。他认为仅仅这么一点小伤口不应该觉得那么头晕。是因为这个女人的古怪言辞和她的特别气质让马洛里煞费心思,还是因为那小个子的匕首上煨着某种毒药——他突然产生了这个可怕的念头。他很后悔当时没能把匕首捡回来,以备化验之用。也许,这个看似有几分疯癫的女人也是被人下了药;也许他碰巧撞破的,是一桩蓄谋已久的绑架案…

在看台下方,赛道已经清理干净,准备迎接随后举行的蒸汽车比赛。五辆体形巨大的蒸汽车和纤小的水泡形参赛车西风号正各就各位,准备参加比赛。马洛里停了一下,他伤心地打量着脆弱的西风号蒸汽车,后悔自己居然如此荒谬,把命运跟它的成败绑在了一起。那女人却趁此机会甩开了他,独自快步走向王室专区的白墙。

马洛里吃了一惊,接着就一瘸一拐地赶了上来。入口处有两个人,那女子在那里停顿了一下,估计他们是便衣警察,两人都身材高大,体形健壮。女人掀开了面纱,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马洛里这才第一次看清她的脸。她就是埃达·拜伦,当朝首相的掌上明珠。埃达·拜伦夫人,差分机世界的女皇。

这时她已经走进王室专区的入口,消失在警卫的身后。她既没有回头看上一眼,也没有说一句感谢的话。马洛里夹着那个红木盒,马上快步赶上去。“请等等,”他喊着,“尊贵的夫人。”

“您等等,先生。”块头稍大一些的那位便衣警察,伸出一只胖嘟嘟的大手掌礼貌地拦住了他。他对着马洛里上下打量了一番,特别留意了那个红木盒,还有他染着血渍的裤子。他长着小胡子的嘴角微微撇了一下,问道:“先生,您是受到王室专区邀请的贵宾吗?”

“不是。”马洛里回答,“但是您刚才肯定也看到了,埃达·拜伦夫人刚刚从这里进去。她刚才经历了可怕的危险,我担心她可能有麻烦。而我多少帮上了一点儿忙…”

“请报上您的姓名,先生!”第二位警察粗声粗气地喝问。

“爱德华…米勒。”马洛里突然就报出这么一个假名字,因为在最后一个瞬间,他突然产生一股强烈的自保冲动。

“米勒先生,可否请您出示一下公民身份证明?”第一位警察问道,“还有,您的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可否麻烦您交给我检查一下?”

马洛里把盒子收到一边,退后一步。两名警察睛盯着他,眼神里又是猜疑,又是轻蔑。

下面赛道上传来巨大的爆炸声:意大利蒸汽车的一个锅炉发生了爆炸,蒸汽泄露,嗤嗤作响,搞得一大片看台像土耳其浴室一样。看台上有些观众被吓坏了。马洛里趁此机会一瘸一拐地逃走了,那两位警察也许是为了保持哨位安全,并没有追他。

马洛里沿着看台通道快速前进,尽可能迅速混迹在人群中。出于某种自我保护的本能,他还把工程师的条纹帽摘下来塞进外衣口袋里。

他在看台上找了一个空位坐下,这里距离王室专区已经有相当远的距离。他把镶铜边的木盒横放在膝盖上,发现裤子只是裂开了一个小口,但是下面的伤口还在不断渗出鲜血。马洛里的脑子乱作一团,坐在座位上,把手掌按在伤口上,痛得咬紧牙关。

“真该死!”坐在他后面一排的男人骂骂咧咧地说,语调中充满了酒鬼自以为是的腔调。“这次起跑无效,蒸汽车内压就会下降,这跟他们的特制加热系统有关。结果也就是蒸汽机个头最大的车辆,将会稳获比赛胜利。”

“那么,是哪辆车的蒸汽机个头最大呢?”那人的同伴追问着,听起来像是他的儿子。

那人翻看了一番赛车介绍材料。“是戈里亚斯号最大,去年也是这辆车的同型号蒸汽车最终赢得了比赛…”

马洛里低头远望布满马蹄印的赛道:救援人员费了很大气力,才把意大利赛车的驾驶员从严重变形的驾驶舱位上解救出来。现在他正躺在担架上被人抬离现场。意大利蒸汽车锅炉上的裂缝里,还在继续冒黑烟。赛场工作人员赶来几匹马,准备把车辆残骸拖走。

而其他蒸汽车的烟囱还在垂直向上冒白色蒸汽。戈里亚斯号亮闪闪的车头上的烟柱尤其引人注目。在这台庞然大物面前,古德温纤小、精致的西风号显得越发单薄柔弱。西风号的车体表面还绑满了横七竖八的牵索,纵横交错地覆盖着所谓的“流线型”车身。

“太可怕了!”背后那位年轻人评论着,“我估计,刚才那次爆炸,已经把那个外国佬的脑袋都给崩掉了。”

“才不会呢,”年老那位反驳着,“架不住那小子的头盔结实啊。”

“可是他都一动不动了,先生,好可怜啊。”

“要是意大利人没那个本事,参加不了我们的高技术比赛,那就让他们滚蛋。”年老的声音冷冰冰地说。

这时坏掉的蒸汽车已经被马拖走,人群再次爆发出欢呼声。背后的老爷子说:“这下好了,让我们来见识真正的比赛吧!”

马洛里也在翘首以待,紧张之下,他不知不觉地打开了那个红木盒。手指头就好像不听使唤一样,自己就把铜环拉开了。盒子里面铺着绿色衬底,装着一大杳乳白色卡片。他从那杳卡片的中间位置抽了一张出来。这是一张差分机用的打孔卡片,切割成法国差分机使用的规格,用一种难以辨认的人造材料制成。在卡片一角,标注着手写的编号:“154号”,用的是紫红色苯胺墨水。

马洛里小心翼翼地把卡片放回原处,扣上了盒盖。

红旗挥动,蒸汽车冲出起跑线。

戈里亚斯号和法国人的火神号很快占据领先地位。而预料之外的比赛中断果然降低了西风号的内压,导致起步速度大大降低,在马洛里看来,这个意外对他个人而言,算得上是致命打击。西风号在其他大型蒸汽车启动后片刻才成功启动。它在其他车辆留下的车辙里面跌跌撞撞地前进,样子有几分滑稽。看起来,它连合适的行进道路都找不到了。

马洛里甚至不再关注结果,反而有一种听天由命的解脱感。在第一个转弯处,戈里亚斯号和火神号开始争抢领先位置,另外三辆蒸汽车紧随其后,齐头并进,而西风号则做出了最不可思议的荒谬选择:它驶向弯道最外围的路线,远离其他所有参赛车辆,驾驶车辆的二等技师亨利·蔡斯特顿好像完全疯了。马洛里带着人在彻底绝望的时候特有的麻木感,平静地观看着。

可是西风号的速度却突然加快,以轻易到近乎不可思议的态势越过了所有其他蒸汽车,就像是黏滑的南瓜子从拇指和食指间飞出一样,它冲出了其他蒸汽车的重围,到半英里弯道时,它的速度已经达到了惊人的程度,远看上去一个车轮似乎已经离地,仅靠两个轮子行驶。在赛道最后阶段,车子再度提速,整个蒸汽车偶尔还飞离地面,巨大的驱动轮一触及地面,就卷起大团的尘土,传来刺耳的钢铁刮擦声。到那时,马洛里才发觉,整个看台已经变得死一般寂静。

当西风号冲过终点线后,看台上还是鸦雀无声。车子缓缓停下,车轮撞击着赛道上竞争对手碾压出来的道道沟槽。

足足四秒钟之后,目瞪口呆的裁判员才开始挥动表示胜利达到终点的小旗。这时候,其他蒸汽车还在艰难地转过前一个弯道,距离终点至少还有一百码远。

人群忽然爆出极度震惊的呼喊——不是欢声笑语,而是难以置信的喊叫声,甚至带着一份古怪的愤怒。

亨利·蔡斯特顿走出西风号驾驶室,解开围巾,悠闲地倚靠在他闪亮的赛车上,带着一份酷酷的冷漠,冷眼旁观,看着其他蒸汽车无精打采地驶过终点。对这些车辆来讲,短短的赛程就好像经过了几个世纪。马洛里知道,现在它们都成了被历史淘汰的出土文物。

马洛里伸手到衣兜里摸索。蓝色的投注单还在原处,非常安全。投注单本身的物理性质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但是这些蓝色小纸条现在却意味着高达四百英镑的一笔巨款。不,其实总数是五百英镑,其中五十镑属于今天大获全胜的迈克尔·古德温先生。

马洛里听到一个声音在自己的耳边回响,在人群不断增强的喧嚣中,这个声音却特别冷静:“我有钱了。”

这是他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