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她拿起一根小小的银色自动铅笔,坐在床边准备给海蒂留一张字条。这支铅笔是查德维克先生送的,笔杆上还刻着“大都市铁路公司”的大写名称。镀银的那层表面已经开始剥落,露出下面的铜质笔杆。至于纸,她只找到一张速溶巧克力广告,背面还可以写字。

“我亲爱的海瑞特,”她写道,“我要动身到巴黎去了…”写到这里她停了下来,把铅笔末端的橡皮头拧下来,把“到巴黎去了”几个字擦掉,换成了“跟一位绅士远走高飞”。她接着写道:“请不要为我担心。我很好。我没有带走的衣服,你喜欢的都可以自己留下。请一定照顾好亲爱的托比,给它多吃点鲱鱼。你忠实的朋友,西比尔。”

写这张纸条让她感觉很别扭,低头看到托比,又觉得非常难过,也觉得不应该就这样把它抛下。

想到这里,她突然又想到拉德利。在那一瞬间,西比尔突然坚信这家伙一定是个骗子。

“他一定会来的。”西比尔小声而坚定地告诉自己,她把油灯和纸条放在狭窄的壁炉台面上。台面上还有一个扁平的锡铁盒,上面印着一个在河滨马路上抽烟的人。她知道,这里面装的是土耳其香烟。海蒂有位年轻的相好,是医学院学生,曾有一次诱使海蒂染上了这个嗜好。西比尔通常都会躲开这些医学院学生,他们的专长就是各种兽行。可是现在,由于精神高度紧张,她打开了锡铁盒,抽出一根纸烟,用力嗅着它强烈刺鼻的味道。

她曾认识一个叫斯坦利的人,是个在上流社会小有名气的律师。这个人总是不停地抽烟。跟西比尔交往期间,他经常说,香烟特别适合让赌博的人下定决心。

西比尔拿起火柴,学着斯坦利的样子,把卷烟叼在唇间。她划亮一根火柴,让火苗烧了一会儿,等硫磺大多燃尽了,才把火头凑在香烟上,她犹豫不决地抽了几口,吸入了几口酸涩难闻的烟雾,马上感觉难受得不行,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她险些当场就把这东西扔掉。

她站在壁炉前,强迫自己继续抽烟,隔一会儿就在烟嘴上猛抽一口,还学着斯坦利的样子掸落灰白色的烟灰。她觉得,抽烟的感觉简直让人难以忍受,那些爱抽烟的人怎么会欲罢不能呢?抽烟让她突然感到肚子里好像全都是毒气,两手冰凉,她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把香烟丢进炭火里。香烟马上燃烧起来,迅速化为灰烬。

她突然觉得,闹钟的滴答声简直让人无法容忍。

大本钟已经敲响,时间到了午夜。

可是米克在哪里?

她在黑暗中醒来,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恐惧,她又一次想起米克。灯已经熄了,炭火也已经熄灭,她挣扎着起身,拿起火柴,摸索着在自己房间走动,循着闹钟的声音,一直来到五斗柜旁边。

她划亮火柴,闹钟的指针像是在硫光照耀下的空中浮游。

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半。

难道米克在她睡着的时候已经来过?他敲了门,没有回音,就丢下她自己走了?不,米克不是这样的个性。如果他想要带她走,就总能想办法进来。那么,她是被骗了吗?因为自己太傻,傻到居然会相信米克的承诺?

一种奇怪的平静感突然控制了她的心绪,那是一种残忍的清醒。她清楚地记得那张船票离开英国前往多佛尔的时间是第二天傍晚。而且刚刚进行过一场重要演讲,夜已深了,他和豪斯顿将军一起马上离开伦敦的可能性非常小。她可以去格兰德酒店找到米克,当面请求他,威胁他,揭露或者控告他,只要能达到目的,不惜采用任何方法。

她所有的那点钱都已经放在袖笼里。米诺里巷门口有一个出租马车站。她现在要马上出发,去那里叫醒一名司机前往皮卡迪利。

她走出来关上房门的时候,托比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黑暗中,她的胫骨被狠狠刮了一下,那是凯恩斯锁在楼梯上的自行车害的。

现在,她已经沿着米诺里巷走了一半,目标是古德曼广场。这时候才想起她的旅行包忘带了。不过事已至此,她决定不再回头。

格兰德酒店的夜间看门人体格壮健,目光冷酷,留着络腮胡,有一条腿僵直,行动不太方便。他绝对不可能放西比尔进入酒店,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止她。在一条街以外,西比尔下马车的时候,就开始担心。这个家伙看着像镀金的守门巨兽,在饭店的大理石台阶下威风八面地巡逻,头顶是装饰着海豚图案的路灯。西比尔非常了解她遇见过的所有守门人,这些人可是她生活中的重要人物。

大白天挽着型男米克的胳膊出入格兰德酒店是一回事,一个单身女子深更半夜独自从大街上走进去,可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只有妓女才会这样做,而守门人是不会放妓女进酒店的。当然,她可以试着编一个富有说服力的故事蒙骗他,如果谎言足够完美,并且这个人足够愚蠢,足够粗心,或者足够厌烦,她就有希望能进去。再或者,也许可以试着贿赂他,尽管租车以后,西比尔手头已经没多少钱可用。而且,她今天穿的衣服还比较正常,不像妓女们常常穿戴得那样俗不可耐。如果别无选择,她还可以试着转移此人注意力,扔石头砸碎一块玻璃,然后等他来查看的时候趁其不备溜进去。穿着带裙撑的长裙很难跑得很快,不过看门人毕竟是个瘸子,他也跑不了太快。再或者还可以找个街头流浪儿帮忙,负责替她扔石头…

西比尔躲在建筑工地的木材垛后面,她的头顶张贴着很多巨幅海报,每一张都比床单还要大,上面是残缺不全的夸张的广告语,比如:每日报道新闻,全球发行;洛伊德新闻报,每份仅售一便士;东南火车站街,凯姆斯&玛格特巷7/6号。西比尔把一只手从袖笼里抽出来,用力咬指甲,指甲上还残留着土耳其烟草的味道。她感到吃惊,发现自己的手被冻成了青白色,而且抖得厉害。

看来纯粹是由于运气好,或者就是有个悲悯的天使开了恩,她才摆脱了当时的困局。因为就在这时,一辆闪闪发光的蒸汽四轮车“突突突”响着停在了格兰德酒店的门口,穿着蓝色制服的车夫跳下车,把下车的脚踏板放下来。车上下来一群吵吵闹闹醉醺醺的法国人,他们都戴着猩红饰边的帽子,穿着织锦外衣,握着带流苏的手杖,其中两个还有女人陪同。

西比尔马上撩起裙摆,低头快步上前,穿过了街道。因为有闪亮的车身阻挡视线,看门人看不到她,于是她就直接绕过那辆车,走过包裹着橡胶外带、有木质辐条的车轮,大胆地加入了那群法国人的行列。那些法国人正在彼此开着玩笑,摸着胡子,时不时笑作一团,看起来并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出现,也毫不介意。她和气地冲着大家笑笑,然后就站到了一个高个子身边,因为他看起来醉得最厉害。这群人摇摇晃晃走上大理石台阶。那个高个子往看门人手里拍了一张一英镑大钞。那副满不在乎的表情,一看就是不知人生疾苦的富家子弟。看门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忙举手碰了一下帽檐,表示谢意。

就这样,西比尔顺利进入了酒店,她跟着那群吵吵嚷嚷的法国人走过一段寂静无人的大理石走廊,来到酒店的服务台,法国人从值夜班的职员那里拿到了房间钥匙,一路打着哈欠,说笑着摇摇晃晃地上楼梯回各自的房间,而西比尔留在了服务台。

夜班职员懂得法语,正因为偶然听到的谈话内容自得其乐地笑。现在,他沿着装饰精美的红木前台走过来,笑着问西比尔:“女士,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

西比尔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支支吾吾了片刻,才问:“您能不能告诉我,有一位叫做米克…或者,这么说吧…请问山姆·豪斯顿将军是不是还住在这家酒店啊?”

“是的,女士。我今晚的确看到过豪斯顿将军,现在他正在我们的吸烟室…也许您可以留个字条给他?”

“您是说,吸烟室?”

“是的,就在那边,叶形装饰板的后面,”职员示意大堂一角的一扇大门,“当然,我们酒店的吸烟室也是禁止女性进入的…对不起,女士,您看上去很着急的样子。如果您有什么紧急事务的话,也许我应该派一名侍童去帮您传信儿。”

“是的,”西比尔说,“那样就太好了。”夜班职员很热心地为她准备了一张奶白色的酒店专用便笺纸,然后把金笔尖的水笔递了过来。

她急急忙忙写完字条,折起来,并在背面潦草地写了米克·拉德利的名字。夜班职员二话不说摇了一下铃铛,西比尔道了谢,他也鞠躬回了礼,然后就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过了片刻,一位哈欠连天、脸色很不好看的小侍童出现了,把她的字条放进一个木托盘。

西比尔着急地跟在他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吸烟室。“纸条是写给将军私人秘书的。”她提醒着。

“没问题,女士,我认识他。”侍童单手推门,门开了。他走进去的时候,西比尔往里偷看了一眼。她看到豪斯顿将军的侧影,光着头,没戴帽子,满脸油光,醉得一塌糊涂,靴子踩在桌面上,身边放着一个有玻璃塞子的圆酒瓶。他手里还拿着一把看上去很锋利的大折刀,一边喷云吐雾,一边用刀到处乱戳,看上去是在破坏家具,因为他脚底下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碎木片。

有一个个头很高、留胡子的英国人正在小声跟豪斯顿说话。这个陌生人的左臂用白缎挂在脖子上,看上去眼神忧郁,不怒自威,像是个大人物的样子。米克就站在他的身边,现在正弯腰为他点燃一根平头雪茄烟,西比尔看到他正用连着橡胶管的钢制打火器打火,然后门就关上了。

西比尔坐在长椅上等着,空荡荡的大堂里有些回音,暖气从她湿透的脏鞋子下面透上来,她开始觉得脚趾发疼。这时,侍童走了出来,米克紧随其后。他一面走还一面回头微笑,并抬手做了个类似于敬礼的动作。西比尔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米克一看到她,脸立即沉了下来。

他快步走到她面前,扶着她的胳膊低声说:“天杀的,你写的那是什么白痴纸条啊?你就完全没脑子吗,傻丫头?”

“可是为什么啊?”她追问道,“为什么今晚你没有来接我?”

“出了点意外,我看情况不妙。狐狸居然把自己的屁股给咬了,如果不是流血流得严重的话,听起来还挺可笑的。不过既然你来了,也许我们还有机会反败为胜…”

“到底出了什么事,那个胳膊受伤的先生到底是什么人啊?”

“一名该死的英国外交官,他不想让将军到墨西哥召集军队。你不用管他,明天我们就去法国了,而他只能继续待在伦敦,要烦也只能去烦别人。至少我希望如此…不过将军把我们的计划搅乱了。他喝醉了酒,就开始玩弄他的小权谋…老实说,这家伙一喝醉,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恶棍,完全敌友不分。”

西比尔似乎听明白了。“这么说他骗了你?想要把你一脚踢开,是这样吗?”

“他偷走了我的影像程序卡。”米克说。

“可是我已经把它寄到巴黎去了呀!用的还是邮政专递,”西比尔说,“我已经完全按你吩咐的做好了。”

“笨啊,我说的不是那套卡片…他偷走的,是演讲用的影像程序卡片。”

“你在剧院里用的卡片吗?被他偷走了?”

“他知道我必须要把这些卡片收好,把它们带到巴黎,你明白吗?所以他一直在设法监视我,现在已经把那些卡片从我行李中偷走了。他还说,反正到了法国之后我对他来讲也没什么用处了,因为他已经得到了我能提供的所有信息。他只要花点小钱儿,就可以雇到一个吃洋葱的法国崽,只要会播放影像就行了。反正他就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