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你施以援手?”路德维克说着,突然露出丑陋的笑容,“那么,你手里可能是个赌博系统喽?要想让这位女士感兴趣的话,好像只有这种系统才行。”

“并非如此。”米克平静地说道。

“埃达女士选择朋友的眼光真是不可思议。”路德维克面容阴郁地盯着米克,悠悠地问,“你是否认得一个叫科林斯的人,一个所谓的赌局操盘手?”

“不认得。”米克说。

“那家伙就像虱子死死咬在母狗的耳朵上一样缠着她。”路德维克说着,黑脸膛泛起了一阵潮红,“那家伙向我提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建议…”

“然后呢?”米克小心地问道。

路德维克皱起眉头。“我真以为你会认得他。他看起来很像是出没在你们圈子里的人…”

“不,我不认识他。”

路德维克身体前倾。“那么,还有一个人,不知道你认不认识,拉德利先生。他长手长脚、眼神冷酷,我觉得这家伙最近一直都在跟踪我。这个人,会不会碰巧是你们豪斯顿总统手下的特工?我总觉得,他看起来很像得克萨斯人。”

“我的总统会为手下特工的工作能力感到骄傲。”

路德维克站起来,阴沉着脸说:“我觉得,像你这样的好心人一定会让那个狗杂种收手,不要再跟在我背后。”

米克也站了起来,笑容可掬。“我当然会向我的老板转达您的意思,教授,但是,恐怕我已经耽误了您宝贵的晚间娱乐时间…”他走到门口,打开门,等路德维克那裹着华丽衣服的宽大身躯走出去之后才把门重新关上。

米克转过身来,向西比尔挤挤眼睛。“他去赌博了!我们学识渊博的路德维克教授也是一位娱乐品味欠佳的绅士,不过他可真是直爽,什么话都说,不是吗?”他顿了一下,又说,“将军会喜欢他的。”

数小时后,西比尔在格兰特酒店醒来。她睡在米克身边,米克划火柴的声音和雪茄烟的味道让她醒了过来。昨晚在阿盖尔餐厅包间里,米克就跟她做了两次,回到酒店又来了一轮。以前从没见过他欲望这么强,西比尔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尽管昨晚第三次做爱的时候,她觉得下体有些刺痛。

房间里很黑,只有窗帘外的煤气灯透过来一些光。

她挪动一下身体,靠近了米克。

“离开法国之后,你想去哪儿,西比尔?”

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回答说:“我跟着你,米克。”

他笑着,把手伸进被子下面,手指不安分地抚摸她的私处。

“那我们去哪儿呢,米克?”

“如果一直跟着我,你就会先到墨西哥,然后向北,跟随豪斯顿将军统领的一支法墨联军,为得克萨斯的自由而战。”

“可是…得克萨斯那个地方不是很奇怪、很可怕的吗?”

“别像个怀特查珀尔白痴那样想问题。跟皮卡迪利广场比起来,全世界其他任何地方都很奇怪。山姆·豪斯顿被得克萨斯人驱逐出境之前,有一座属于自己的豪华宫殿。那时候,他是大英帝国在美国西部最重要的盟友。你和我到了得克萨斯,当然也可以像贵族老爷一样生活,可以在风景优美的河边,建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

“他们真的会允许我们这样做吗,米克?”

“你是说女王陛下的政府?你担心他们背信弃义?”米克咯咯笑着说,“这么说吧,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英国普通民众对豪斯顿将军的印象!我们现在正在做的,就是尽可能改善他在英国人心目中的形象。他的巡回演讲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我知道了,”西比尔说,“米克,你可真聪明。”

“这很复杂,西比尔。要保持势力均衡,五百年来英国政府一直都在用这种手腕,在欧洲大陆很有效,在美洲的效果甚至更好。北方联邦、南方邦联、得克萨斯共和国、加利福尼亚共和国,各国轮流成为英国外交政策的宠儿,而一旦他们变得过于大胆,或者过于独立,外交待遇就会降级。亲爱的,这叫做分而治之。”米克的雪茄烟头在暗处闪耀着,“如果不是因为英国的外交政策和国家实力,北美各大殖民地可能早就统一成一个大国了。”

“你那位将军朋友靠得住吗?他会不会真心实意帮我们?”

“事情的妙处正在于此!”米克郑重地说,“外交官们认为山姆·豪斯顿过于强硬,并不喜欢他的一些政策和作为,也没有为他提供全力支持,但是,取代他地位的得克萨斯杂碎们甚至比他还差劲。他们居然公然抢英国的利益!这样下去,他们的末日已经不远。将军流亡英国期间不得不有所收敛,可是现在,他已经踏上了回得克萨斯的征程,要夺回属于他的一切。”他耸耸肩,“这本是几年前就可以做到的事。我们的问题是,女王陛下的政府根本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自己内部争斗得一塌糊涂。英国政府里的有些人不相信山姆·豪斯顿——可是现在,我们已经确定可以得到法国政府的支持!他们的墨西哥朋友正在和得克萨斯人作战。他们需要将军!”

“这么说你要去打仗吗,米克?”西比尔觉得很难想象型男米克带着一队骑兵冲锋陷阵的场景。

“更像是一场coup d’etat,”米克安慰着西比尔,“我们不会经历太多流血事件。要知道,我是豪斯顿的政治事务主管,会一直跟他共进退,因为是我安排了这次伦敦之行和接下来的法国行程。也正是因为我多方谋划,才让法国皇帝同意接见他…”他不会是在吹牛吧?西比尔想。“也是全亏了我,才能鼓动曼彻斯特最新潮顶级的影像人才为他效力,是我说服了英国媒体,左右了英国民众的态度,也是我雇用了那么多人,为豪斯顿将军四处张贴告示…”他深深抽了一口雪茄,手指揉捏着她的阴部。她听到他满意地长出一口气,喷出一股樱桃味儿的烟雾。

他不会是还想再做吧?这次肯定不行了。她很快就睡着了,还做了梦,梦见了得克萨斯,那里有连绵的沙丘,快乐的绵羊,还有一座华美的灰色府邸,窗玻璃在黄昏的夕阳下闪耀着。

西比尔的座位在加里克剧院倒数第三排,靠近过道。她闷闷不乐地发现,这位来自得克萨斯的山姆·豪斯顿将军并没能吸引到多少听众。五人组成的乐队已经卖力地奏起了音乐,观众却还在陆续入场。她前面一排坐的是一大家子。两个男孩蓝衣蓝裤,里面穿着可拆卸衣领的衬衫;一个小女孩披着披肩,穿着花边连衣裙。随后又来了两个更小的女孩,被女家庭教师催促着进来。女教师很清瘦,鹰钩鼻,眼睛水汪汪的,总是不断用手绢清鼻子。然后出现的是最大的男孩,溜溜达达,脸上带着坏笑。然后是他们的父亲,穿着长外套,拿着手杖,蓄着两撇胡须;后面是肥胖的母亲,满下巴都是赘肉,带着奇丑无比的帽子,肥胖的手指头上套着三枚金戒指。好容易一家人才全部落座,有的在脱外套,有的在收披肩,有的在大口吃香蕉,全家人都是典型的上流做派,不过要说礼仪方面,可就不敢恭维了。他们很干净,浑身散发着肥皂香味儿,衣着时髦而且舒适,浑身上下都是工业文明的最新成果。

一个戴眼镜的小职员模样的家伙坐到西比尔旁边的位置上,他的发际边缘有大约一英寸宽的青色皮肤,那是因为他把前额的头发特地多剃掉了一些,以显示自己前额高耸,富有智慧。他正在看米克编写的“时间表”,时不时喝一口酸柠檬汁。他的另一侧坐着三名军官,应该是从克里米亚前线回来度假的,他们显出得意扬扬的样子,打算听人讲一讲老掉牙的得克萨斯战争,看他们如何用旧式装备打仗。还有一些士兵零星地分布在听众中间,他们的红色军服非常显眼。这些都是体面人,不会跟皮条客和站街女打交道。他们拿着女王的军饷,学着怎样计算弹道,等复员回来,他们会在铁路和船厂就职,过上好日子。

事实上,整个剧院坐着的都是些衣食无忧的人。店主人、店员和药剂师带来了他们衣着亮丽的妻子或者未婚妻。在她父亲活跃的年代,这些人——怀特查珀尔的居民——曾经都满怀怒火、瘦骨嶙峋、衣衫破旧,手里拿着大棒,腰里别着匕首。可是在工业激进党的统治下,世界已经变了。甚至连怀特查珀尔都出现了穿着花边紧身衣,涂脂抹粉的妇人,还有衣着光鲜,时不时低头看怀表的男人,这些人爱读《实用生活窍门》和《道德进步杂志》,而且相信生活会变得更好。

随后,煤气灯投下青铜色的光圈,乐队开始重复演奏“欢迎来到绿野”的曲子。“噗”地一声,石灰灯被点燃了,光芒耀眼,银幕前的幕布徐徐拉开。音乐声和影像播放机的咔嗒声夹杂在一起。胶片边缘的皱褶和花哨的装饰纹样寒霜一样爬满了银幕边缘。正中间出现了一串细长的字母,那是边角分明的差分机哥特体,白底黑字,写着:

埃迪森

万象工作室

荣誉出品

大屏幕下,豪斯顿从舞台左侧入场。他是个块头很大、长相猥琐的家伙,一瘸一拐地走到舞台中央的讲坛旁。光线太强,他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米克安排的石灰灯直射眼睛,他被闪得一塌糊涂。

西比尔对他有强烈的好奇心,因此就仔细打量起这个人。她很警觉——这毕竟是她第一次见到米克的老板。此前她已经见过很多流落于伦敦的美国难民,对这些人有了一定的印象。来自北方联邦的美国人,只要有钱,衣着就跟普通英国人一样;而南方邦联来的人,喜欢穿得珠光宝气,但又容易显得怪异,不怎么得体。从豪斯顿身上看,得克萨斯人要比南方人更古怪,更疯狂。他个头很高,红脸膛,肌肉发达,穿着笨重的长筒靴,身高超过六英尺。他那宽宽的肩膀上披着一片做工粗糙的长长的东西,上面红黑棕三色相间,不像外套,倒更像是条毯子,而且还野蛮地敞开着,在加里克剧院的舞台地板上拖着,就像是悲剧演员的老式长袍。他右手拿着一根粗大的桃心木手杖,现在正轻轻挥舞,就好像他完全不需要这根手杖一样。可是与此同时,他的腿却在发抖,西比尔坐那么远都可以看到,而且他裤缝上华丽的镀金配饰也在摇动。

现在,他已经走上光线微显暗淡的讲坛,抹了一下鼻子,拿起一杯什么东西喝了一口——那明显不是水。在他的头顶上,屏幕上换成了一幅彩色图案:一边是不列颠雄狮,另一边是长着长角的牛。这两种动物显出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头顶是互相交叉的两面旗帜,一面是英国的米字国旗,另一面是得克萨斯的孤星国旗,两面旗都是鲜艳的红白蓝三色。豪斯顿正在调整讲坛上的什么物件儿,西比尔估计那是一面小小的舞台镜,这样他就可以看到背后银幕上显示的图像提示,而不至于跑题。

屏幕又一次切换成黑白,上面的光点一行一行地翻转,像接连倒下的多米诺骨牌。屏幕上出现了一个人的半身像,线条粗劣,但可以看清微秃的前额,浓密的眉毛,大鼻头,钢针一样的络腮胡,连耳朵都给遮住了,他的嘴唇很薄,紧闭在一起,下巴微微向左倾斜,在胸像下方出现了几个大字:山姆·豪斯顿将军。

又一盏石灰灯被点燃,这次直射讲坛上的豪斯顿将军,把他突然展现在听众面前。西比尔用力鼓掌,她是最后一个停下的。

“非常感谢大家光临,伦敦城的女士们,先生们。”豪斯顿说。他语调低沉,但声音响亮,一听就是经验丰富的演说家,只是带了一点外国腔调,吐字不是那么清晰。“作为一个外来者,我被诸位展现出来的热情深深感动。”豪斯顿扫视了一下加里克剧院的观众席。“我注意到,今晚有不少来自女王陛下军队的勇士们在座,”他耸耸肩,让那条毯子向后滑落了一点点,为的是在石灰灯下展示胸前那些亮闪闪的勋章,“先生们,你们的到来让我备感荣幸。”

在西比尔前面那排座位上,孩子们坐立不安。有个小女孩尖声哭叫,因为她的一个哥哥打了她。“而且我还注意到,在座的还有一位未来的不列颠斗士!”人群里响起一阵意外的欢笑声。豪斯顿迅速查看了一下他的舞台镜,然后身体前倾,带着祖父一样慈祥的微笑问:“你叫什么名字啊,我的孩子?”

那个坏小孩坐得笔直。“我叫比利,先生。”他用细嗓门尖声回答道,“比利…威廉·格伦艾克,先生。”

豪斯顿严肃地点了点头,问道:“现在告诉我,格伦艾克先生,你想不想离家出走,去跟美洲印第安人一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