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代里,他们没把握找到一份比这儿强的工作。

有时汤姆逊先生倒能自慰,多亏他负责看管的是这么一大堆文明的粪便,是

人人憎厌的核废料。如果是沙丁鱼罐头、配给汽油甚至是TNT 炸药的话,这班大

爷一定会对监视系统做下手脚,然后把库房地板挖出一个大洞。

他把屏幕调到AD区。这儿明显与别处不同。AD区管理员,那个满头白发、沉

默寡言的怪老头子迈克先生仍象往常一样,正一丝不苟地进行着例检程序。在巨

大的洞穴中,2250件不锈钢圆柱的巨大、整齐和洁净,使它们有一种无言的威势。

迈克是公认的怪老头,他对这些核废料筒有着常人不能理解的热诚。即使身

为主管,汤姆逊先生也认为这种热诚有点过头。它们不过是一堆铀235 和钚239

的废料,是文明社会的粪便。汤姆逊对大学普通物理记得最牢的,便是那条无所

不在的熵增定律。整个宇宙缓慢地但无可挽回地走向无序,只有文明发展是逆流

而上的有序化过程,就象一只庞大的毛虫,吃着桑叶,织出美丽的茧壳,也留下

大量的粪便——而且从总体上讲,留下的粪便肯定多于前者。总有一天,这些粪

便将会淹没所有文明的成果。

现在的温室效应就是一次报应啊。

汤姆逊对老迈克很尊敬,也多少有些敬而远之。老迈克是一个很有来头的人。

20年前,当核弹头遍布在B-2 战略轰炸机、民兵导弹发射井和三叉戟潜艇时,迈

克是这个行当中最权威的人物。战神——别人曾给他起过这样的外号。在核武器

这个领域,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行家里手。人们都说,虽然核按钮是处在万无一

失的安全保障系统里,除了握有核钥匙的人,别人不必妄想破译,但这个“别人”

不包括战神。正是他参与设计了这些保障系统,只要愿意,他可以用一台便携式

计算机打开导弹发射井,把一件多弹头导弹射到华盛顿的白宫。

当然他不会这样做,这正基于一条潜在的保障社会安全的规则:越是掌握了

巨大权力的人越是谨慎,因为他们时刻知道肩上担子的份量。迈克掌握着巨大的

权力——使用核弹的技术秘密,所以他十分谨慎持重。他的人格已与核弹密不可

分。

正因为如此,2022年销毁全世界核武器的联合国决议使迈克崩溃了。他当然

知道对人类而言,这是件好事,但是——你想想吧!他为这项技术秘密耗尽了大

半个人生,连妻子和女儿也离他而去;尽管没有显赫的职权,但他至少能时刻体

味着握有无形权力的快感,他在走马灯似的历届总统、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面前

是一株不动的巨树——忽然他成了可有可无的小人物!他能忍受这么大的精神落

差吗?

在那以后,迈克被安排在尤卡山废料堆放场,战神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老

头子。他一直在堆放区的AD区工作,似乎与AD区结下了生死缘。汤姆逊的历届前

任都接到过高层的传话,告诫他们对老迈克客气一点,让他随时能自由行事。不

过,汤姆逊上任后,那也是温室效应造成严重经济衰退之后,他一直没有听到过

这样的告诫。

恐怕政府已经乱套了,他们有太多太多的难题需要去解决,早已把荒凉闭塞

的尤卡山堆放场置诸脑后了。

他叹口气,草草结束了这次的例检程序,然后呷着咖啡,从网络中调出当日

的纽约时报开始浏览。总的印象是好消息不多,似乎温室效应打开了一个潘多拉

魔盒——荷兰哈灵根邪教集体自杀案后,又有39名天国之路信徒通过律师领走了

比埃特先生的遗产。律师赫曼先生无奈地说:“我们知道他们将用这些款项制造

另一起集体自杀事件,但在法院颁布禁令之前,我只能执行当事人留下的遗嘱。”

——地球在10年内年平均温升达2.2 ℃,北纬30°以北有大片针叶林死亡。高气

温造成中亚高气压带扩大,哈萨克斯坦、中国新疆和甘肃发生近百年最严重的尘

暴。——海平面上升使沿海平原的良田大面积盐碱化,速度惊人,今年预计粮食

缺口要继续增大,估计至少有7000万人在饥饿线上挣扎——南太平洋海底的第四

界生物(依靠硫化氢为能量的巨型管状蠕虫)爆炸性增殖(这名记者在文末的设

问不知道算不算黑色幽默,他说:如果人类文明自此不能复兴,也许这些蠕虫会

成为地球的新主人?)——西藏雪水成灾。

他移动鼠标快速翻阅,想找出几条令人畅快一点的消息,但他的目光又定在

一个黑字标题上:“地球的地震带重新分布”。文中列举了在印度北部,巴西中

部等地的地震,说南极冰冠融化后,相当于34亿亿吨的重量在地壳上重新分布,

曾在冰冠重压下深深凹陷的南极岩层逐渐抬升。这些变化改变了原有地震带的活

动状况(对于环太平洋地震带来说趋向于加剧,对于地中海-喜马拉雅-印尼地

震带来说趋向于减缓),又在全世界造成了一些新的地震带。不过,对于新的地

震带的分布及变化趋势,还缺乏足够的资料。

汤姆逊满腹懊丧地结束了这次晨读。值得庆幸的是,离尤卡山较近的西雅图

——洛彬矶地震带(它也属于环太平洋地震带)倒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变化。不

过,谁知道呢,也许来一次地震,掀翻这具活棺材倒是好事,至少他不用再在这

里耗费生命了。

那时他绝没有想到,一个魔鬼正在他脚下咬牙切齿地攒劲。下午4 时20分,

他无意中向窗外看去,正好看到了天际一闪即逝的兰光,兰光非常强烈,也带着

几分狞历。他不解地想,这道兰光是哪里来的?天朗气清,不会是闪电,不会是

北极光,也不会是弧焊光芒,因为他明知方圆百里之内都是深山,绝不会有一个

繁忙的工地。

他随之又看见一团巨大的火球,颜色蓝中带白,它沿着地平线翻滚着,飘忽

不定,忽然又腾空而起。也许是飞碟送来了心怀叵测的外星人?……接着他听见

了一阵哼哼声,声音不大,但清晰可闻,是一种发自地下的不堪重负的呻吟声。

等到“地震”二字蹦出在他的脑际时,天地已经完全翻转了。

在那几分钟里,他徒劳地企图逃命,但剧烈颠簸的地板使他根本无法迈步,

他活象一颗在炒锅里来回颠簸的豆子。几分钟后,地震停止了,他仍大致留在原

处。朝窗外望去,他震惊地发现,他看到的不再是往日看到的绿色树冠,而是褐

色的树干。原来窗户已与地面平齐,而他的办公室却是在三楼!他恍然悟到,强

烈的地震造成了土壤的瞬时液化,大楼因此下沉了。

办公室通外间的橡木门已经崩开,门框扭斜着。娇小的雷切尔小姐象只皮球

一样蹦进来,惊恐地尖叫着:“汤姆逊先生!汤姆逊先生!”她的面色惨白,目

光象是被猎豹按到爪下的羚羊。汤姆逊忙从倾斜的遍布裂缝的地板上小心地走过

去,把雷切尔小姐揽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