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是否能达到出使纳库麦的目标,完全取决于自己是否能在这些大树间来去自如,所以我拒绝向心底的恐惧屈服。我对自己说,如果会掉下去,那就掉下去吧。就这么把恐惧抛到脑后,跟在“教师”后面,一路快步前进。

他没有像昨天那样挑难走的路,所以这一次的路途简单了不少。我发现当小心翼翼地放慢脚步时,走在空中却更令人胆战心惊;加快速度后,反而没那么令人恐惧,走起来也容易了不少。如果走得足够轻快,那些绳梯便很稳固;缓步慢行时,反而每走一步都要摇晃一下。

走至一个凌空的平台后,我们眼前是一个正常人绝不敢往下看的深渊。“教师”抓住一根悬空的绳索上的绳结,轻松地荡了过去。我抓住他丢回来的绳索,同样轻快地荡了过去,还笑着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仿佛只是跳过了一条小溪。我开始觉得这一切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便跟“教师”说起这变化。

“当然不难,真高兴你这么快就明白了这一点。”

当我们沿着一条向下的树枝小步慢跑时,我还是忍不住问道:“如果我没能够着另一边的平台,那该怎么办?如果我弄错了发力的方式,或者力气不够大呢?”

他停了一下,才回答道:“我们会找个小男孩从绳索顶端滑下来,然后摇晃绳索,直到绳索末端触到某个平台为止。”

“绳索能支撑住两个人这样晃来晃去吗?”我问道。

“不,”他回答道,“所以我们得等一阵子。”

我试着不去想象自己无助地攀住绳索悬挂在半空中,然后一群纳库麦人不耐烦地在两侧的平台上看着我,等着我松手掉下去,好让这条空中大道恢复通行。

“别担心。”“教师”说道,“大多数的这类摆绳都系着一条拉索,如果它停在中间,我们可以用拉索把它拉回来。”

我只有信以为真,尽管从没在摆绳上看到这些所谓的拉索。我只能想象在纳库麦别的什么地方才有这种东西。

我们的第一站是外交事务办公室。

“我希望能觐见国王。”在解释了我是谁之后,我对那名官员这样说道。

“很好。”那名坐在房间角落靠近立柱的垫子上的纳库麦老人这样说道,“我为你感到高兴。”

然后就没了,至少他没想再说点什么。

“为什么你要为我感到高兴?”我问道。

“所有人都有愿望无从实现,这种不完满即是生命的大完满。”

我迷惑不解。如果这是在穆勒,如果我处在“教师”的位子上,带着一名使者去见下属的官员,而他又是这样回答,我会立刻下令把这名官员吊死。但“教师”只是站在那儿微笑。感谢帮助,伙计。我瞪了他一眼,然后继续询问,我是否找错了地方。

“什么地方?”

“获得觐见国王的许可。”

“你还真是不屈不挠啊。”他说道。

“当然。”我回答道,并决定如果这是游戏的话,我就照他们的规则玩下去。然后不管这是什么规则,我都要获得胜利。

于是这样的问答游戏就这样持续了一整个早上,直到最后,那名老人做了个鬼脸说道:“我饿了,像我这种又穷又没什么薪水的人,必须抓住一切机会往肚子里塞点嚼头。”

他的暗示很明显,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环:“我曾有幸获得别人送给我这样一枚东西作为礼物,但我受不起这么贵重的礼物,而在我看来,一位像您这么忠于职守的人应该更配得上它。”

“我本人不能接受。”他回答道,“尽管我又穷薪水又低,但我的职责是以国王的名义喂饱那些比我更不幸的人。所以,我将接受你的礼物,并将它转赠给那些苦命人。”

然后他向我们告辞,并去另一个房间吃午饭。

“接下来干什么?”我问“教师”,“我们可以去了吗?还是在这里等着?还是我刚把一枚金环浪费在一次毫无意义的贿赂上了?”

“贿赂?”他问道,“什么贿赂?我们对贿赂的惩罚是死刑。”

我叹了口气。谁能告诉我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名官员回到了房间里,笑着说:“噢,我的朋友,亲爱的女士,我突然想起来,尽管我没法帮上你,但我知道一个人可以帮上忙。他住在另一个地方,出售雕刻过的木质勺子。你去找这个‘做出来的勺子薄得能透光的制勺匠’吧。”

我们离开了。“教师”拍着我的肩膀道:“很不错,竟然只花了你一天的时间。”

我有点生气:“如果你知道我该去找这个做勺子的,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带我过去?”

“因为,”他说道,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制勺匠不会跟任何人讨论觐见国王的事,除非是由那位赚取外国货币的官员引荐的人。”

那天,“做出来的勺子薄得能透光的制勺匠”没空见我,但却要我第二天再来找他,于是我只能跟着“教师”回到这树之迷宫中。他指给我看一张正在树木间织就的捕鸟网,大概再过一个月它就会织好并摆放到位。尽管卷起来时,看上去很厚重;但展开时,你几乎就看不见它了。他指给我看网间的洞隙只够一只鸟把头伸过去,而且除非这鸟儿能完全顺原路把头钻出来,否则绝无可能逃脱。而大多数鸟儿只会在挣扎的过程中扭断脖子,或者被勒死。

“到晚上时,我们就会收起网并分发食物。”

“分发食物?”我问道。

接下去,“教师”讲了一番长篇大论,说什么在纳库麦,所有东西属于所有人,没有人花钱,也没有人接受钱。

但我却迅速理解到,每个人都收到了自己的那份报酬。例如,我可以去找制勺匠,问他要一个勺子,他会毫不犹豫地接受,并允诺在一星期内给我。但那个星期结束时,他会忘记答应过这回事,或者说有别的工作要做,以至于无法做我要的勺子,直至我给他帮个忙,给他点同等价值的什么东西——当然,完全是出于我心底的善意。

而麻宝麻瓦赖以谋生的工作,就是她会时不时地站在房间一角,吟唱晨歌、晚歌、鸟之歌或者其他什么歌。这就够了,她永无饥饿之虞,还不时得到额外的食物或财产可以转赠给他人。

而穷人就是那些无法给他人提供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的人——那些愚蠢者,天资差的人,懒鬼。他们备受折磨,尽管会获得些许食物,但被人认为是毫无价值的。他们都有自己的名字。

我在纳库麦待了差不多两个星期,时间久到我几乎觉得这样的生活是正常的,才终于见到某个手握实权的人。他是“喂养所有穷人的官员”。在走进房间时,“教师”甚至还向他微微鞠了一躬。

但这次会面毫无意义。我们讨论了些纳库麦的社会道德之类毫无意义的东西,我回答了几个关于我家乡的问题。此前已有不少纳库麦人问了很多类似的问题,我总结出一整套有关伯德的说辞,因此应付得还算轻松自如。在这场空洞无物的谈话之后,他邀请我参加几天后的一次晚宴:“当我点起两支火把时就来吧。”他说道。而我只能悻悻地离开。

当“教师”笑着对我说,我终于爬到了这条由政府官员组成的绳梯顶端时,我越发觉得不快。

“你能给他什么呢?”“教师”问道。我没有指出他终于承认了我在一路贿赂纳库麦官员,而只是向他微笑,并展示了一枚贵重的钢环。

他只是微笑着,拉开长袍,向我展示挂在他脖子上的一条沉重的钢制项链。看到这么多钢铁被用于装饰一个人的脖颈,而不是用在更有价值的地方,让我惊讶得打了个冷战。

“钢铁?”

他解释道:“我们的钢铁很充裕。钢铁或许能对制勺匠或者捕鸟人起作用,但对‘喂养所有穷人的官员’却是毫无意义的。”

“那他想得到什么礼物呢?”

“谁知道呢。”“教师”回答道,“从没听说他因为收到了什么而心花怒放过。但你应该为自己感到自豪,女士。你终于见到他了,这比绝大多数使节都了不起。”

“是啊,真值得自豪。”我应道。

我向“教师”坚持,说自己知道回去的路,他不用再给我指路了。最后,他耸了耸肩,让我自己走了。我在附近快速转了转,并欣喜地意识到我已经习惯于在树梢上行走。我甚至还花了点时间沿着某些未标记的树枝攀爬了一下,你别说,还挺有意思的。尽管我还是尽量避免向下看,但征服一个挺翘的树梢还挺有成就感的。直到傍晚时分,我才回到麻宝麻瓦的房间。

“欢迎回巢。”她笑道,并立刻端上了晚餐,“我听说你见到了‘喂养所有穷人的官员’。”

“哪天你得让我来烹饪晚餐,让你尝尝我们伯德的口味。”我说道。她笑了起来,我便问她:“你为什么接纳我,麻宝麻瓦?如果你的目的不是让我觐见国王的话?”

“国王?”她笑着问道,“目的?没人有任何目的。他们只是问谁愿意接纳你同住。而我恰好有食物可供分享,我就提供出来。他们就把你带来了。”

我有点生气,尽管我在吃着她提供的食物:“如果不允许使者觐见你们的国王,纳库麦人要怎么跟这个世界打交道?”

她伸出手,轻轻拍打着我还未长出胡须的面颊:“我们并没有拒绝你,兰珂。”她笑道,“别那么急躁,我们纳库麦人有自己的行事方式。”

我退后一步,从她手中挣开,并决定是时候让她看看我发怒的样子了:“你们都说什么禁止贿赂,可过去的十多次会谈我都靠贿赂开路。你们都说什么彼此分享一切,没人需要买或卖,可我却见到你们像街边的小贩一样以物易物。你说什么还未拒绝我,可我只见到各种敷衍塞责。”

我站起身,愤怒地从她身旁走开。

有那么一阵子,她什么都没说,而我又不能转身再继续说下去,不然就在交谈中落了下风,或至少减损了刚才表露出的愤怒。于是房间里的气氛变得尴尬起来,直至她开始用一种小女孩的声音唱起歌来,而在此前的歌唱中,她从未用过这种声音:强盗鸟飞寻果莓,

抓到蜜蜂若何为?

我知如何吃与睡,

却拿蜜蜂欲何为?

“追着蜜蜂到处飞,”我背对着她回答道,“自有蜂蜜落入嘴。”

然后我转过身道:“但蜜蜂在哪里呢?麻宝麻瓦,我该追着谁跑呢?蜂蜜又在哪里呢?”

她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走出房间。但并不是朝着通往树枝的前厅,而是进入后侧一间不允许我进入的房间,因为这一次她没有出言阻止,我就跟着她走进了房间。

在一条宽不及一尺的枝条上,跑了一段后,我走进一间挂着亮色帘幕、满是木盒的房间里。她打开一个盒子,在里面翻找着什么。

“这里。”她说道,并把找到的东西递给我,那是一本书,“看这个。”

那一夜我就在看那本书。那是纳库麦的历史,可能是我读过的最奇怪的历史。它并不长,里面没有关于战争的故事,也没有关于侵略与征服的故事。里面只列出了歌者和他们的生活故事,关于刻木者和舞树者,关于教师和建屋者。实际上,它记录了许多名字和它们的含义。刻木者如何教导树木长出带色的木头并因而得名,还有寻找者如何看见冰海又用桶子提回并因而得名。我看着这些短小的故事,并逐渐理解纳库麦人。尽管看不起那些无能贡献自身的人,但这个和平的民族却真诚地相信平等,与大树和飞鸟一体共生,乃至不分彼此。

我借着蜡烛的光芒看着书,却发现这说不通。这样的一个民族能找出什么交易馆愿意开价的东西?它们又为什么会离开大树,前往地面并走向战争?用他们得来的钢铁去征服德鲁和埃里森,甚至继续对周边的其他国家虎视眈眈?

思考着这些东西,让我意识到更多不对劲儿的地方。这里可是纳库麦的首都,可看起来似乎没人知道,甚至没人关心他们刚取得的胜利。树木间也没有来自埃里森或者德鲁的奴隶小心翼翼地上下穿行。看不到来自被征服地区的贡金和赋税让所有人一夜暴富的迹象,甚至没人因此而自豪,尽管当我提起时,他们并不否认已取得的胜利。

“你还在读吗?”麻宝麻瓦在黑暗中轻声道。

“不,”我说道,“我在思考。”

“啊,思考什么?”

“在思考你们这个国家的奇怪之处,麻宝。”

“我却觉得它正合适。”她似乎被我逗乐了,语气里透出笑意。

“你们征服了一整个王国,你们征服的土地比别的大多数王国还要大。但你们却不是一个军事化的国家,甚至并不崇尚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