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教师。”他说道,“他们派我来请求你的原谅,并希望你能前往我们的首都。因为你弄残了我们的一个士兵,那名军官请求对你施行死刑时,才提到你自称是来自伯德的使者。在他们看来,让一个女人担任使者是不可思议的。他来自底层的树世界。在那儿,女人的全部价值就只是生孩子。但我却知道伯德的统治阶层全是女性,听说还干得相当不错,所以,我立刻意识到你的故事是真的。”

他笑着伸出手:“我没法挽回那名军官因为傲慢和无知而做下的一切。当然,他已被剥除军衔,打你的手则被砍下来了。”

我点了点头,惩罚那名军官只勉强算得上有些诚意,但要说他们真的感到抱歉,却又未必。我记起自己还曾伤着了另一名士兵,便问道:“被我踢伤的那名士兵呢?我希望他也受到足够的惩罚。”

他耸了耸眉毛:“他不这么认为。你可能不理解我们的传统,被一个绑着双手的女人,一脚踢爆了下体,他不能背负着这样的污名继续活下去。”

我装作完全理解的样子点了点头。

“现在,”他说道,“请允许我护送你前往纳库麦,在那里,你可以继续履行出使的任务。”

我回答道:“我开始考虑与你们纳库麦人结盟是否值得。此前,我们听说你们都还算是文明人。”

有那么一瞬间,他看上去像是受到了侮辱,然后露出了惨淡的笑容:“可能吧,我们还未完全步入文明。但我们正在努力。虽然在东部这边,还有很多人不理解文明的含义。但在西边,我保证,人们会有礼貌得多。”

那时我清楚还可以打退堂鼓,偷偷溜出埃里森,就此隐姓埋名,不再和纳库麦有任何瓜葛,或者至少从穆勒人的视线中消失。但不知是出于什么意愿,我决定继续完成任务,找出纳库麦人到底卖了什么才获得了这么大量的钢铁,甚至能比我们向交易馆出卖血肉换来的更多。所以我决定继续谈判:“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充斥着野蛮人,在这艰难的时世下,那些希望走向文明的人必须相互友好,才能不让那些无视法律与尊严的家伙们占了上风。”

“很感谢你这么善解人意,希望你能将这善意传达给纳库麦的掌权者。”他说道。我温和地点点头,接受了他的邀请。但坐上他的马车并开始向东驰行时,我仍觉得自己像是被卷进了旋涡中,并且已被吸进了旋涡深处,被它咬住,再也无法逃脱了。

我们每天都换马,因此一直走得很快。尽管如此,还是花了十多天的时间。一路上看到什么奇妙的植物和动物,我的向导都能立即解释出它们的习性,还跟我说了不少历史和传说。尽管听起来毫无逻辑,但随着我越深入纳库麦,那其中的意义也逐渐凸显在眼前。他也跟我讲了一些跟战斗有关的故事,我注意到每个故事,都以纳库麦战无不胜的俗滥结局告终。但他讲得非常小心,以免触怒我。

在我们沿路下榻的每个旅店,我都能得到一个独立的房间。尽管门外站着守卫,但当我冒险离开房间并走入大厅,甚至要去外面四处走走时,他们却无意跟随或限制我的行止。很显然,他们是在保护我,而非囚禁我。

一路行来,埃里森的白树渐渐变少。一种几百尺高的挺拔树木渐渐变多。道路变为在类似的大树间蜿蜒而行,一些更大的树木让库库艾森林中最古老的树木也相形见绌。我们不再睡在旅店里,而是睡在马车旁,或者在下雨时睡在马车底下。而进入森林后,似乎每天都在下雨。

直至一天下午,那名纳库麦的教师示意车夫停车。

“我们到了。”他说道。

我看看周围,却看不出周围的树木和我们一路经过的树木有什么区别。

“这是哪儿?”我问道。

“纳库麦的首都。”

我随着他的目光向上张望,才发现头顶上到处是坡道、绳索、桥梁。就在这大树上,建筑与建筑相互连接,一直向上,向四周延伸出去,直至我视线不可及的远处。

“牢不可破。”他自豪地道。

“真不可思议。”我回答道。其实我很想说只要一场大火,就能在半小时内把一切都烧个一干二净。很快,我就庆幸自己没自取其辱,因为那每日例行的暴雨又来了。大雨铺天盖地。而这一次我没法坐在马车上,或躲在马车下面。那些纳库麦人没有奔走避雨,于是我也只能站在那儿淋雨。几乎是一瞬间,就被雨水淋得全身湿透。

但几分钟后,雨停了。那名纳库麦教师转向我并笑道:“每天都会下一场这样的大雨,有时候甚至要下两场。不然的话,我们也得担心敌人用火攻呢。但既然老天这么帮忙,那唯一要担心的就是做饭时烧的泥炭总是湿漉漉的,必须先花很大工夫弄干了,才能点起火来。”

我微笑着向他点头:“这确实是个大麻烦。”很显然他猜到刚才我心里在想什么了,并希望我能弄明白,用火来对付他们的想法是多么可笑。

地上是接近六英寸厚的稀泥,让人步履蹒跚,我很惊讶他们不考虑在大路旁修点小路什么的。但很快,我就看到一道直指向上的绳梯放了下来,于是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都没机会再把脚踩在地上了。

Chapter 3

纳库麦

“你需要休息一下吗?”他问道。那一刻我真有点庆幸自己装成了女人。一路走来,那些绳梯和索桥一直在风中摇摆不定,让我觉得自己像走在浪花上一样。只有这个平台是动荡不定的世界中稳固不变的支点。一个穆勒之子是绝不肯承认自己需要休息的,而一个来自伯德的女性大使说累了却不是什么丢面子的事。

我在平台上躺下,仰面看着仍然距离甚远的绿色树冠,想象着自己还躺在大地上。

“你看来并不疲倦,”我的向导评价道,“甚至连呼吸都没变粗。”

“哦,我不是因为疲倦才要休息的,只是还不习惯这样的高度。”

他漫不经心地靠在平台边上,向外探出头去张望地面:“可是,我们才只离地面八十英尺而已,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呢。”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你要带我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他反问道。

“我想去见国王。”

他笑了起来,我想着一名伯德的女贵族是否能允许别人这么当面嘲笑她。但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不要节外生枝:“这很好笑吗?”

“你不会真的想要见到国王吧,女士?”

他脸上还带着笑,但我恰好擅长对付这种自视甚高的家伙。我换上冰冷的口吻反问道:“难道说你们有个看不见的国王?这还真可笑。”

他脸上的笑容消退了少许:“我的意思是,他从不公开亮相。”

“啊,在文明世界,出于礼貌,国王总会召使者晋见,哪怕他并不喜欢社交场合。但在你们国家,一个使者大概只能满足于爬爬树,互相拜访一下什么的。”

他的笑容消失了。现在轮到我居高临下了,这让他很不高兴:“此前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什么使者来拜访我们。和我们邻近的国家,总把我们当作住在树上的猿人。没错,他们就是这么叫我们的。直到最近,我们的士兵四处征战,引起了世界的注意,这才陆续有使者抵达这里。所以,我们对所谓文明世界的礼貌并不太熟悉。”

我不由得暗自猜想,这其中到底有多少是真话。自各家族崛起并划地而据后,整个“背叛河平原”的每个家族都相互派驻使节。不管这些纳库麦人从前怎么粗鄙无知,既然他们已经强大到可以征服一两个其他的家族,怎么也应该对这套外交礼仪有点概念了。

“女士,现在只有三名使节驻扎在这里。”他说道,“目前国王陛下正忙于接待来自埃里森的使者。当然,来自曼考维兹、派克、木下和斯隆的使者则被我们送了回去。因为相较于建立起长期而友好的外交关系,他们似乎对我们的交易馆更感兴趣。所以,我们只接受了来自约翰逊、康明斯和戴尔的使节。但我们并没有足够的房子给他们居住,只能让他们住在同一栋楼里。毕竟,我们还与世隔绝,偏僻而落后。”

“你演得有点过头了。”我暗自想着。但不管他的言行如何生硬,我已经得到了足够的警示。他们知道那些大使们是想来干什么的,并怀疑我也是抱着相同的目的。因此,我必须得小心。

“无论如何,”我说道,“我是来见国王的,如果见不到他,我就只能回去向我的上级汇报,说纳库麦无意与伯德建立友好关系。”

“噢,你会有机会见到国王的。但你必须在负责外交事务的官员处提出申请,但结果如何却不是我能判断的了。”他又微笑起来。

又是那种自以为是、居高临下的笑容,让我意识到我们从来都不是朋友。

“可以出发了吗?”他问道。

我面色苍白地走向那条犹自在风中轻摇的绳梯。它从上一层的平台上垂下,只用一条细绳松松垮垮地系在平台边的一根柱子上。

“不是那边。”他说道,“我们要走另一边。”然后他离开平台,开始沿着树枝奔跑,如果你能叫它们树枝的话——这些树枝有至少十米粗。我缓步走向平台边通往树枝的地方,并在那里发现了一些设计精巧的把手,与其说是从树上砍削出来的,倒不如说是长在树上的。我笨手笨脚地从平台上下去,走上树枝,而我的向导已经不耐烦地等在那里了。树枝平着向前延伸了一段,又开始向上翘起,和来自其他树木的枝干连在了一起。

“还好吗?”他问道。

“不好。”我回答道,“但我们可以继续前进。”

“那我们先慢慢走一阵子,”他说道,“直到你更习惯我们的树路为止。”然后他问了我一个似乎毫不着调的问题,一起旅行了这么多天,直到现在我才被问到这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女士?”

名字?当然,在埃里森时我就已经给自己准备了个名字,但这个名字一直没派上用场,而现在它却从我的脑海中消失了。我甚至想不起当时给自己选了个什么名字来着。大概是我的迟疑过于明显,哪怕我临时起一个名字,都不可能不引起他的怀疑,所以不得不再次以风俗习惯为由来掩饰自己的失态。我真希望伯德的掌权者最近没有派使者过来。如果纳库麦和穆勒一样讲究效率,向每个派使者来的地方都派出间谍,我精心吹起的谎言泡泡就要轻易被人戳破了。

“名字吗?”我回答道,用傲慢的表情掩盖住了刚才的疑惑,“为什么不先说你的名字?是你不够绅士,还是你觉得我不够淑女?”

有那么一会儿,他看上去有点难堪。然后他笑了起来:“我必须请求你的原谅,女士。各地的风俗不同。在我们的土地上,只有女性有自己的名字,男人们则以他们各自的职责称呼自己。我的名字,正如我向你说的那样,是‘教师’。所以,这绝非不敬。”

“好吧。”我说道,并做出一副原谅了他的样子。这游戏变得有趣起来了。身处不利的局面,却还要像一个真正的外交人员那样,在言辞交锋中占据上风,偶尔还得用上我的女性身份。这游戏有趣至极,让我几乎不再去想这一路的艰难困苦。我们沿着树枝攀缘向上,难度不亚于攀登一座险峭的山岭。山岭上的道路非常光滑,一不小心你就可能从左右任一方滑下去。而一旦我从这条路径上滑下,肯定就会这么直坠树底。我不敢向下望,也不敢猜测我们已经爬到了多高的地方,但又忍不住想要获得答案:“我们已经离地多高了?”

“在这里的话,大概一百三十英尺,女士。但我并不是很确定,我们很少对高度斤斤计较。当这里已经高得足够让你摔死时,它到底有多高就没什么意义了,不是吗?但我可以告诉你还要往上爬多高。”

“多高?”

“大概还有三百英尺。”

我倒抽了口凉气,在库库艾的森林里我就见识到“背叛星”上的树能长到多惊人的高度了。但那么高的地方,树枝不会变得太细嫩而柔弱,因而无法支撑起我们的重量吗?

“为什么要去那么高的地方?那里有什么吗?”

他又笑了,这一次他没有掩饰对我恐高的鄙视。刚才对名字的小争论让他丢了面子,还有这一路上我找了不少的碴。大概他也想借此找回点面子吧。

“我们去的地方,就是你要住的地方。我以为你会因为造访树顶而心怀感激,毕竟没有几个外来客有资格去那么高的地方。”

“我要住在树顶上?”

“当然,我们没办法把你和其他大使们放在一起,不是吗?他们是男人。我们可是文明人。所以,麻宝麻瓦愿意接纳你与她同住。”

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因为他开始沿着绳梯小跑,只偶尔才用手扶一下。这看起来还挺容易,尤其是整个绳梯上都铺着木板。可当我踩上去时,才发现它正轻轻摇摆。走得越远,摇晃的幅度就越大。每次摇晃到顶点,我仿佛都能看见树干正朝着地面坠落,而那地面又距离太远,被层层枝干掩盖,我甚至连它在哪儿都不知道。最后,可能是在桥的中段吧,我终于忍不住吐了起来。但那之后我就好受多了,最终有惊无险地抵达了索桥的另一端。而且,既然我已经这么丢过一次脸了,在那之后就不必再假装毫无畏惧了。这么一来,似乎连这畏惧也不再是那么不可忍受了。我的向导——“教师”——也帮了不少忙。他引领我放慢脚步,而我也更经常依靠着他的扶持向上攀登。

再向上攀登一段路后,我发现附近的枝杈上长出了树叶。那些树叶足有两米宽,仿佛巨大的扇子。我不得不承认,即便弄清了这些纳库麦人拿什么东西卖给交易馆,我们或许也无能为力。那些生来就居住在大地上,甚至从小就生活在平原上的穆勒士兵怎么可能入侵乃至征服这样一个树上的民族?纳库麦人只要收起他们的绳梯,丢点石头下来,就可以看我们的笑话了。恐高更足以让除我之外的绝大多数穆勒人失去战斗力。虽然我们学习过如何将恐惧和疼痛分开来看待,但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更何况,我完全不知道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到底会造成多大的伤害,或许来不及治愈,甚至干脆摔个粉身碎骨呢?如果穆勒要跟纳库麦在这里开仗,就好像鱼想要征服鸟一样不自量力。

当然,除非我们能找到什么办法训练穆勒人习惯这样的高度。或许他们可以在什么平台上练习,又或者可以在库库艾的森林里找一棵这样的大树。因为不得不时时分心寻找落脚处,以免我倒栽葱似的摔下去,让我没法再分心继续思考这些可能性。

最后,我们小心翼翼地沿着一条狭窄的树枝走进一栋房子。在穆勒时,我会觉得这样的房子简陋不堪。“教师”转向我,声音轻柔却一针见血:“现在,你从地面升至空中了。”

“应该说钻进鸟巢了。‘教师’,进来吧。”麻宝麻瓦的声音沙哑却美丽动人,我们循声走进房子。

这房子由五个平台组成,每个平台都和我之前休息过的平台没什么区别。其中两个略大一点。但它们有树叶做的屋顶,还有一个设计精巧的排水系统,用于把树叶承接的雨水导引至房屋一角的木桶里。

如果这也能算房间的话,每个平台就是一个房间。但我怎么都找不到墙壁。只有颜色艳丽的布匹从天花板直垂至地面算作帘子。只要一阵清风袭来,那些帘子就随风摇摆。

我立刻站定在平台的正中央。

麻宝麻瓦的样貌让我略感失望。她的声音让人浮想联翩,但却算不上特别动听,哪怕以纳库麦的标准衡量时,也是如此。但那面容却显得很立体、生动,令人难忘。而且,她很高。当我说高时,你可能对此毫无概念。毕竟在纳库麦,几乎所有人都有我现在这么高。在穆勒的时候,哪怕还未完全成年,我也算得上是高个子了。但就算在纳库麦人里,麻宝麻瓦也算是鹤立鸡群了。在我眼中,她简直就是个巨人。可她走路的样子仍然亲切动人,毫无威胁,甚至让人觉得像个保护者。

“‘教师’,不给我介绍一下客人吗?”

“她不肯告诉我名字。”“教师”回答道,“而根据他们的习俗,一个男人不应主动询问女士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