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那个怪物拼命往自己的嘴里塞食物,甚至试着挥动那些毫无反应的手臂来多塞点。那会是瓦琳斯吗?我不禁颤抖起来。

“你冷吗?”学徒问道,语气有点过于热切了。

“有点冷。”我回答道,“我的好奇心已经满足了。现在我要走了。”

父亲选择了流放,而不是把我塞进再生圈和下面那些怪物为伍,我却丝毫不感激他。可能因为我知道,如果下半生要像这样被饲养,被收割,被出卖给上层世界换取钢铁,我会立刻自杀的。我沉浸在自己可以自杀的念头中,才能不去想我到底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萨拉娜就在基因研究所的会客室里等着我,让我没能避开她。

“我就猜到会在这里找到你。”她说道,“你一向这么疯狂。”

我知道她想让我打起精神来,试着让我相信我们之间还一切正常。而在眼下这情境里,这伪装只让我觉得荒谬。我反倒希望她为我伤心,向我告别,把我当成回忆,当作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因为我真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我试着从她身前绕过,她却抓住我的手臂,紧搂住我,不让我抽身而去。

“你觉得我的爱会因此改变吗?”她哭道。

“你失态了。”我压低声音,身边的人们正尴尬地打量着地板,奴隶们则已经跪在了地上,“你在让我们蒙羞。”

“那就跟我来。”她说道。为了不让房间里的其他人感到尴尬,我跟着她走了。走出不远,我就听见了鞭子抽在那些奴隶们脊梁上的声音,只因为他们看见了贵族失态的样子。我觉得那些鞭子像抽在自己身上一样。

“你怎么能这么做呢?”我问道。

“这些日子,你又怎么能一直避开我呢?”

“我没有。”

“你一直在逃避!兰尼克,你觉得我不知道吗?你觉得我爱上你,只是因为你是穆勒之主的继承人?”

“那你想怎么样?”我问道,“跟我一道被塞进再生圈,被人像牲畜一样饲养、收割?”

她不由得退开两步,眼中满是惊恐。

“下次好好选个对象。”我说道,“选个真正的人类。”

“兰尼克!”她哭喊道,张开双臂环抱住我,把头俯在我胸前。当她感到我胸前的肌肉已经被柔软的双乳替代时,下意识地向后仰了仰头,接着却把我抱得更紧了。

而她紧靠在我的乳房上,只让我忍不住去想自己是不是会感到某种母性冲动。她意识不到这样的身体接触并非安慰,而只是在提醒我到底失去了什么。我推开她,逃也似的跑开了。在走廊的拐角处,我才鼓起勇气回头看向她。她已经咬开了手腕上的血管,嘶声痛哭着。血滴落在地面的石板上。伤口很大,裂口破烂不堪。痊愈前她要失去不少血了。而我只能加快脚步返回房间。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金质装饰物。在那些金饰的正中央,是一串钢质的珠子,闪着美丽的暗蓝色光芒。“为了铁。”我轻声道。为了铁,我们把自己变成了怪物。普通的穆勒人可以在任何伤势下保住性命,继而痊愈。而完生体则被圈养,牺牲肢体从上层世界换取更多钢铁。在一个没有任何硬金属的世界里,铁就是力量。我们就用手臂、腿脚、心和内脏来换取这力量。

把一只手臂放进交易馆,半个小时后,那闪着光的盒子里就会出现一小块铁。放进一整个冰冻保鲜的性器官,换五块铁。放进一整颗头,那价钱就高得说不出了。

按这比例,我们要支付多少手臂、多少腿脚、多少眼睛、多少肝脏,才能攒下足够建造一艘飞船的钢铁?

我觉得房间的墙壁和天花板越变越小,朝我挤压过来,如囚笼般困住我。啊,我早已被困在了这颗名为“背叛”的星球上。这星球缺乏金属,这匮乏就是高墙,将我们困在当中,让我们无法达至上层世界,让我们变成了和再生圈里那些家畜一样的生物。上层世界的眼睛一直在看着我们,看着家族和家族相互拼杀,绞尽脑汁想生产出什么让他们感兴趣、愿意为之开价的东西。他们拿什么开价呢?不过是铁、铝、铜、锡、锌而已。

穆勒家族在这场竞争中走在了前面,而现在纳库麦跟了上来。我们之间早晚会爆发一场战争,只为了争夺所谓的霸权。而获胜了又如何呢?不过是多了几吨钢铁而已。我们能在这几吨钢铁的基础上,建立起值得一提的科技吗?

我像个囚徒一样躺在床上。这星球就是监狱,重力就是镣铐,把我锁在了床上。而现在,还多了两个傲然挺立的娇美乳房作负累。我疲惫不堪,就这么沉沉睡去。

醒来时,房间一片黑暗,只有我自己沉重的呼吸声还在响着。突然,我意识到肺里充满了液体,于是拼命咳嗽起来。伴着阵阵抽痛,黑色的液体从喉咙涌出。我翻到床脚,吐出嘴里的液体,随即意识到那是血。但我张开嘴,却吸不到空气。冰冷的空气直接从喉咙涌进了肺里。

我在下巴附近摸到了伤口,伤口从左耳一直延伸到右耳,整个喉咙都被割开了,脖颈处的动脉和静脉都断了,眼下已覆上一层正在凝固的血,这说明伤口正在愈合,而我的躯体还在不计代价地把血送进大脑。终于,我把肺里的血吐干净了。我躺在床上,任由躯体调动精力治愈伤口,试着把那疼痛抛到脑后。

可伤口愈合得还不够快。那些下手暗害我的人,很快就会回来检查一下的。我想着是谁下手这么不利落。丁特?他的手下?还是茹瓦?可不管是谁,下一次,他们就会干得更干净利落了。我不等伤口痊愈,就站了起来,任由空气从喉咙处的伤口中吸进吐出。至少血已经止住了。如果我动作小心的话,伤疤会覆住刀口,躯体也会慢慢修复这创伤。

我轻轻步入走廊,因为失血过多而感到有点头晕目眩。临睡前调配的行装已在门前堆成了一座小山,只等我检查。我把行李拖进房间,动作有点大,伤口又涌出一股血。我不得不休息了一阵子,才能让血管接合起来。然后我起身整理行装,把那些必不可少的丢进一个包裹。再加上原本就在房间里的长弓、玻璃头的箭矢,我扛起包裹和武器,就这么步入走廊,走下楼梯,直奔马厩。

岗哨位上空无一人,这反而让我松了口气。但只走出几步,我就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于是立刻转身拔出了匕首。

但站在那儿的并不是什么敌人,而是萨拉娜。她看着我喉咙上的伤口,倒抽了口凉气。

“你受伤了?”她尖叫道。

我试着开腔回答,但喉咙的伤还没能完全愈合,就只能慢慢摇头,把一根手指压在她的唇上,让她安静。

“我听到你离开的声音了,兰尼克。带上我。”

我转身走向自己的马。它们正拴在木匠的工坊边上,脚上是新钉的马掌。木制的马掌敲击在石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我把行李甩到那匹叫“希姆莱”的马背上,再给另一匹叫“希特勒”的马套上鞍具。

“带上我。”萨拉娜乞求道。我转向她,就算还能开口说话,又能对她说什么呢?所以我什么都没说,只静静地吻了她一下,然后掉转匕首柄敲在她后脑勺上,打晕了她。我不能带上她,更没法说服她放手,就只能尽可能悄悄解决。她软软地倒在马厩的干草和麦秆上。刚才那一击能让一个普通人再也醒不过来,可一个穆勒人可能只会昏迷几分钟。

那两匹马任由我把它们牵出马厩,没有发出一声嘶鸣。直至我走出大门,再没有任何意外。我竖起斗篷的领子,遮住脖颈上的伤口。守卫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我以为自己会被拦下,可是没人拦我。对丁特来说,我被流放一去不回,和就这么死掉可能毫无区别。但不管怎样,我都不可能再密谋反叛他了。就算我回来,也会发现每个角落都猫着虎视眈眈想干掉我的杀手。既然如此,他干吗还费事现在就干掉我呢?

在“异议之月”暗淡的光芒下,我骑着“希特勒”驰向荒野,“希姆莱”的缰绳系在马鞍上,跟在我们后面奔跑。我几乎要笑出来了。只有丁特才会笨到连谋杀都干不好。可在这迅月的暗淡光芒照耀下,我很快就把丁特抛到了脑后,只一心想着萨拉娜,想着她躺在马厩的地板上的样子。她还未从哀悼仪式的失血中恢复过来,因而肤色惨白,看上去柔弱不堪。我放开缰绳,把手伸进上衣中触摸自己的胸部,这让我想起她的肉体。

然后,缓慢移动的月亮——“自由之月”从东方升起。那明媚的月光照亮了大地。我抓起缰绳,驾驭马匹加速前行,这样在太阳升起时,我就已经远离城堡了。

纳库麦。我会在那里找到什么?我真没那么关心。

但我是恩塞尔·穆勒忠诚的儿子。我来,我看到,而穆勒征服——如果运气好的话。

在身后,城堡中开始亮起火光,城墙上有人举着火把奔跑。他们已经发现我离开了。我不能指望丁特聪明到能明白现在杀死我毫无意义。我用脚后跟轻敲胯下马匹的腹部,“希特勒”撒开四蹄加速前行。我一手抓紧缰绳,一手试着调整衣衫。每次马蹄重重落地,胸前都会传来阵阵刺痛。我很快意识到这疼痛并不是因为胸前双乳,它源自更深处,从我的心脏,向上涌至喉咙口。我就这么一路哭泣,一路向东疾驰。我不敢走大路,怕自己一头撞上士兵们的包围网。他们很快就会搞清我的目标并严加排查。我也没法去周边的敌对国家,他们一定很想俘获我,作为反抗穆勒暴政的工具。我向东骑行,驰向库库艾的森林。没人会相信我去那里了,所以没人会去那里寻找我。

Chapter 2

埃里森

精心打理的良田渐渐被起伏的山岭与平缓的绿色高地取代。道路两旁的羊越来越多,人越来越少。黎明将至,太阳刚刚升起,自由之月还在天幕西侧低垂,路上就已经热起来了。

除了热,这路段还危机四伏。尽管前后都不见人影,但我知道追踪者们可能已出发来围捕我了:在南方和东方,士兵们守卫着和黄国交界的边境线。北边与易普森有争议的国境线上也有士兵巡逻。只有东边没有士兵,因为那里不需要任何守卫。

山岭变成了峭壁和悬崖,山间的小径大多被从这里经过的成千上万只羊毁得差不多了。我挑了条还可辨认的小路,就这么循路东行。有时候,小径会变成一面紧贴山壁,一面是悬崖的羊肠小道,我只能下马牵着“希特勒”一路步行,让“希姆莱”紧跟在后。

中午时,我到了一栋房子前。

房子前面站着一个女人,双手握着一支长矛,长矛的尖端草草绑着石制的矛尖。她看上去四十岁左右,胸部已经有点耷拉了,但仍还鼓鼓囊囊的,屁股很大,肚子隆起,目光炯炯。

“下马!离我的房子远一点,你这天杀的强盗!”她尖叫道。

她手中的长矛在不断颤抖,毫无威胁可言,但我还是跳下马来,希望能说服她让我休息一下。骑马跑了这么久,我的腿和背疼得都直不起来了。

“仁慈的女士,我毫无恶意,请您不要害怕。”我用最礼貌而温和的口吻说道。

她仍握紧长矛,矛尖对准我前胸:“最近这山里一多半的人都被抢了。那些士兵们突然就往南、往北去找什么国王的儿子了。我怎么知道你兜里没藏着刀子,没想着从我这儿偷点什么东西?”

脖子上的刀疤应该已经痊愈,只剩下一条白线。可能不到中午,连这条白线也会消失。于是我解开斗篷丢在地上,张开双臂,胸前的双乳也自然挺立起来。她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我别无所求,只希望有张床能休息,还有件适合远行的衣服,您能帮帮我吗?”

她不再高举长矛对着我,蹒跚着靠近点,然后猛地伸手抓住我胸前的乳房。突然袭来的疼痛和羞耻让我不由得叫出了声。

她笑了起来:“好吧,你这可怜样可不像装来骗我们老实人的。进来吧,小小姐,我能给你弄张草垫子,如果你不怕被扎到的话。”

我当然不怕。尽管给自己骗了张床,我却仍为自己装成女人而暗自羞恼。我是一匹狼,却不得不装成一只友善的狗,靠别人的施舍换了一席草垫。

进门后,我有点惊讶,房子里的空间比外面看上去要大,然后才意识到房子是贴着山建的,在山壁上挖出洞穴充作了新的房间。我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岩壁。

“小小姐,山洞才好呢,冬暖夏凉。”

“可以想见。”我点了点头,下意识地让嗓音变得更柔和而尖锐,“他们为什么要追踪国王的儿子?”

“我想吧,国王的儿子一定犯了啥不得了的大事儿。今儿早上,传言像风一样迅速袭来,好像全国的士兵都出动了。”

我不禁惊讶父亲竟允许丁特花这么长时间,消耗这么多人力来追踪我。他们竟然还公开宣称是在寻找国王的儿子,“他们就不怕国王的儿子朝这个方向来吗?”

她瞥了我一眼。大概有那么一会儿,她在猜测我的身份,但很快就抛开怀疑回答道:“你在开玩笑吗?你不知道这儿离库库艾的森林就两里路吗?”

已经这么近了吗?我装出毫不知情的样子:“这意味着什么?”

她摇了摇头:“他们说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进了那森林就没有几个能活着出来的。”

“连出来了才死的也没几个吗?”

“根本没人出来过,小小姐。喝口汤吧,虽然闻起来像羊屎,但这可是真正的焖羊肉。上周刚杀了头母羊,我用文火一直炖到现在来着。”

那汤闻起来确实有点像羊屎,可尝起来却还不错。草草吞了几口汤,我就觉得困意上头,迷迷糊糊地从桌边起身,走向角落里她指给我的那个草垫。

再醒来时,周身已是一片昏黑。壁炉里还有几星余火闪着或明或暗的光。我看见那个妇人的身影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低声哼着什么歌谣。那曲调简单却美丽,有如海浪起伏。

“这曲子有歌词吗?”我问道。她没有听见,我复又沉沉睡去。再醒来时,一支蜡烛正在我面前闪耀,那妇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见我猛然睁大眼睛,她才尴尬地退开两步。夜间寒冷的空气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外衣已敞开,胸前双乳裸露在外。我连忙遮住身体。

“对不住了,小小姐。”那妇人说道,“刚才来了个士兵,他在找个叫兰尼克的十六岁的年轻人。我跟他说,这一路都没见过这样的人。这里只有我和女儿。可你的头发太短了,不像个女孩,我得给他瞧瞧证据,不是吗?这才打开了你的衣服给他看来着。”

我慢慢地点了点头。

“我觉得吧,你不想让那士兵知道你是外来户。对了,我还把你的马放走了。”

我跳了起来:“我的马?它们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