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腰带还挂在墙上,上面插着我的刀鞘。我抽出刀子,抵在胸部上。疼,太疼了,我只割了一英寸就疼得不得不停下来。然后门边传来的声响让我转过身。

一个黑皮肤的克莱默人惊恐地向我躬身行礼,不敢看我现在的狼狈模样。我认出她是我们家的奴隶之一。上一次战争中她还跟着参战,并由于父亲取得胜利而不得不终生服侍我们。

“没事,别怕。”我说道,但她仍毕恭毕敬地垂着头。

“我主恩塞尔要见他的儿子兰尼克。现在。”

“该死的!”我说道。她立刻跪地祈求宽恕,而我只是穿上衣服,径直走出门,忍住不去看自己胸前的隆起微微起伏的模样。经过她身边时,我没有打她,而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那个克莱默奴隶只敢喃喃地表示感谢。

我跑下楼梯,直奔父亲的厅室。我还没学会像个女人那样亦步亦趋,脚步轻缓,轻摆臀部以免撞上什么。但跑了几步,我就不得不停下来,倚着栏杆,静待疼痛与恐惧消逝。而当我直起身,缓步向下时,却看见丁特正站在楼梯底下。他阴沉沉地笑着,和这家族其他那些崭露头角的恶心家伙一样令人生厌。

“看来你听到消息了。”我说道,小心翼翼地沿着楼梯走下去。

“我建议你穿个围胸。”他柔声道,“我可以把玛诺雅的借给你,不过她的可能会有点小。”

我把手放在刀上,吓得他后退了几步。生气时我还是喜欢握住刀子,那坚实的金属质感总能让我平静下来。

“你不能伤害我,兰尼克。”丁特笑道,“现在我是继承人了,很快就会是家族的领袖,而我是很记仇的。”

我想说点什么刻薄话来反击,或者让他明白,刚才在手术室经历的和接下来将要经历的一切,才是真正的痛苦。无论他做什么,我都不会放在心上。

但只有面对真正的朋友时,你才会把这样的痛苦与恐惧袒露出来。不,甚至连朋友都没这个资格。所以我什么都没说,只从他身旁走过,径直走向父亲的房间。他却吹了声口哨,那种在西瓦尔街上召唤妓女时用的口哨声。我拼命忍住才没把刀子插进他的心脏。

“你好,我的儿子。”父亲看着我走进房间,轻声道。

“你得告诉你的小儿子。”我回答道,“我还知道怎么杀人。”

“我就当你是在说‘你好’吧。跟你妈妈打个招呼。”

我跟着他的视线转过头,就看见了“那个贱人”。我的母亲,也就是父亲第一任妻子,死于一次奇怪的心脏病。“那个贱人”就顺势攀上了正妻的位子。父亲不觉得那次心脏病有什么奇怪的,可我无法接受。“那个贱人”的大名是茹瓦,来自舒米特一族。她只是一个盟约、两座堡垒和三百万英亩土地的附赠品,可机遇加上父亲不可理喻的爱把她抬上了高位。于是,根据习俗、法律以及父亲的意愿,我们不得不叫这个贱人“妈妈”。

“你好啊,妈妈。”我冷冷道,她则向我展露了一下那种温柔、甜美的,谋杀者的笑容。

父亲没浪费时间安抚我或表示同情:“霍玛诺斯说,你是个完全再生体。”

“谁要想把我塞进再生圈,就等着被我一刀干掉吧。”我回答道,“哪怕是你也不例外。”

“或许有一天,我会把你这叛逆味十足的宣言当真,然后绞死你。可现在,你不用害怕。我还没想过要把自己的儿子塞进再生圈,哪怕他是个完生体呢。”

“以前发生过这种事。”我说道,“我研究过一点家族的历史。”

“那你就得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进来吧,丁特。”父亲说道。我转过身,看见我的弟弟走了进来。那一刻,我终于失去了控制。

“这个烂屁股的蠢货会毁了穆勒一族的!你这个蠢货,如果有一天你死了,只有我才能让这脆弱的王国保持完好。而换成丁特,在你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他就会把你辛苦拼来的一切烧成灰烬,而你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很久之后,我还会满心苦涩地回忆当时的言语。可那时,我又怎么知道这脱口而出的诅咒会有变成现实的一天?

父亲站起身,缓步绕过桌子走至我身前。我满心期待地等着他打我,可他只是把手放在我脖颈上。恐惧从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以为他真的要绞死我了。可他只是撕开了我的长袍,拧住我的胸部。我疼得吐了口凉气,向后挣开。

“你再也没那么坚强了,兰尼克。”他大吼道,“你变得像个女人一样软弱。还有哪个穆勒族的男人会跟在你身后冲锋陷阵?”

“跟着他冲上床倒有可能。”丁特笑道。父亲转身抽了他一耳光。

我举手护住裸露的胸部,这种女性般的屈辱感让我不知所措,下意识转身避开他们的目光。这时我才发现“那个贱人”正站在我身后,微笑着上下打量我的身体,眼光从我的胸部移向臀部。

别看我的胸部!我在心中尖叫道。那不是我的乳房,那不是我!绝望笼罩了我,让我只想抽身而退,从这身躯里逃出去,逃到什么不知名的地方去,只留下它在这儿。那样我就还是个男人,还是穆勒一族高贵的继承人,还是我自己。

“穿上斗篷。”父亲命令道。

“是的,我主恩塞尔。”我喃喃道。我没法逃离这身躯,就只能掩盖它。斗篷粗粝的表面把乳头磨得生疼,但这疼痛算不上什么。我只是木然地看着父亲举行了全套仪式,剥夺了我的继承人身份,转由丁特补上。我的弟弟看上去高大威猛,金发闪亮,头脑聪颖,而我却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智慧不过是狡黠,他的力量和速度更远逊于我。可仪式结束时,他就自然而然地坐在了那个本属于我的位子上。

父亲还命令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发誓效忠于丁特。

“那还不如让我去死!”我说道。

“那也不是不可以。”父亲说道。丁特笑了。

我不得不发誓永远效忠丁特·穆勒,穆勒家族的继承人,穆勒、克莱默、霍普尔、维泽尔、亨廷顿岛,所有这些我父亲征服并统领的土地的共主。丁特想要我死,而我绝不能遂了他的愿,哪怕发了个誓又如何呢。只要我还活着,他就得在那王座上辗转反侧地等着我卷土重来的那一天。

我默默地想着今晚他得在自己的床边塞上多少守卫,却也知道自己不会去尝试杀他。杀死丁特并不会让我成为继承人,只会带来一场关于继承权的疯狂竞争。或者更糟的,茹瓦会被允许生下子嗣,于是一个只有一半穆勒血统的子嗣将继承父亲的王位。但不管怎样,一个像我这样的完生体是绝对不可能统治穆勒全境的。而且,完生体很少能活过三十岁。他们甚至不能和正常人生下子嗣。我的心猛地一抖,直到这时我才想到可怜的萨拉娜。她必须堕下腹中还未成形的孩子了。她已经从未来家族之长的正妻,变成一个怪物的女人了。她选择我成为自己生命的另一半时,或许以为自己踏上了一条康庄大道。而如今,那条道路在她脚下分崩离析了。她的未来全系于我的身上,可现在,那未来却跟着我一道毁灭了。

“你还在想着怎么把自己送上绞刑架吗?”父亲问道。他大概以为我还在盘算着怎么干掉丁特。

“没有,父亲。”我回答道。

“那么,毒药?溺水?我不觉得你在这里时,我的继承人还能感到安全。”

我瞪着他说:“丁特最大的敌人是他自己。不用我插手,他也会把自己推向深渊的。”

“我也看过家族的历史。”父亲道,“所有那些软弱到没把自己的血亲送进再生圈的穆勒族人,都会很快后悔的。”

“那就让我死得利利索索的吧,父亲。”我几乎已经在恳求他了。我只是没办法出声求他,求他别让那些人圈养我,像填鸭一样饲喂我,然后像割葡萄一样从我身上收割肢体和器官。别把我变成绵羊,变成奶牛,变成那些牲畜一样的可怜东西。

“而我却难得地软弱了一下。”父亲说道,“我不想杀你。所以我会把你送去出使他国。这国家还要离我们足够远,远到丁特不必为自己的安全担忧。”

“我不怕他。”丁特装出不屑的样子。

“那你就是个蠢货。”父亲厉声道,“不管他有没有那对奶子,都比你高出不止一筹。而在你没有变得有他一半那么聪明之前,我都不会把这个王国交到你手上。”

丁特不说话了。但我知道,父亲的话已经让他下决心除掉我而后快。他能想出什么好办法干掉我吗?我不这么觉得。但我相信丁特会坚信这是父亲给他的第一道测试:干掉我,证明自己配得上这王座。

“出使哪个国家?”我问道。

“纳库麦。”他回答道。

“东边那些在树上爬上爬下的黑皮蛮子们的国度?”我曾学过的地理知识在这时派上了用场,“为什么把我送去和一些野兽为伍?”

“他们不是野兽。”父亲说道,“最近几次战争里,他们开始用上钢质武器了。两年前,他们征服了德鲁,眼下埃里森也将落入他们手中。”

想到住在树上的黑蛮子征服了德鲁那些自高自大的石匠,或者统治了埃里森那穷乡僻壤里的虔信者,我就感到由衷的愤怒。我们不是刚征服了克莱默,让那些黑鬼明白他们天生就是下人,活该当奴隶了吗?而现在,另一群奴隶却想跟我们平起平坐?

“我们为什么不派出军队,而是派出大使?”我问道。

“我是蠢货吗?”父亲怒道,“如果我想听无脑的战争叫嚣,直接召开会议,任由那些贵族们大放厥词就行了。”

我立刻意识到,他希望我像穆勒之主那样思考,而不是像一个毫无责任在身的普通士兵那样盲目冲锋。这让我感到振奋,又无比伤心,于是便实话实说:“如果他们有硬金属,这意味着他们找到了上层世界肯买的东西。我们不知道他们有多少硬金属,甚至连他们在卖什么都不知道。因此,出使的首要职责不是签署条约,而是找出他们到底有什么值得上层世界开价的东西。”

“很好。”父亲说道,“丁特,你可以走了。”

“如果这有关国家安危,”丁特说道,“我不是该留下来听着吗?”

父亲没有回话。丁特便站起身离开了。父亲向“那个贱人”挥了挥手,于是她也傲慢地晃着屁股离开了。

“兰尼克,”当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时,父亲轻声道,“兰尼克,我真希望能为你做点什么。”他眼中满是泪水。他竟然会为我掉泪,这让我无比惊讶。不,不是为我,他是为自己打下的疆土而悲哀。因为他知道丁特会毁了这王国的。

“兰尼克,穆勒一族过去的三千年里,都不曾有过像你这样的头脑,一个适合领导人们的男人的头脑,却陷于这样的身体里。现在这身体算毁了,你的头脑还会效忠于我吗?你还会爱你的父亲吗?”

“男人?如果你在大街上看到我,会把我拉上你的床的。”

“兰尼克!”他吼道,“你连我的眼泪都不相信吗?”

他拔出了自己的金质匕首,高高举起,直刺入左手,把它钉在桌上。他拔出匕首时,鲜血也跟着喷涌而出。父亲把受伤的手按在前额上,把血抹在脸上,就这么一直哭泣,直到伤口结痂,不再有血流出。

而我只能坐在那儿,看着他自残以示伤痛。我们沉默不语,耳边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直至伤口痊愈,他才抬起头看着我,眼中满是沉痛。

“即使这一切没发生,”他说道,“我还是会把你送到纳库麦去。整整四十年了,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换取的钢铁,足以保持部队在战场上的优势。可现在纳库麦成了我们的竞争者,而我们还对他们一无所知。你必须悄悄地去,如果他们知道你是从穆勒来的,就会杀了你。即使你侥幸活了下来,也会受到防备,再没有机会打探到他们最核心的机密了。”

我苦笑道:“现在我有了最完美的伪装。没人会相信穆勒一族会派个女人来干男人的活儿。”

瞧,我开口了,给了自己生存下去而非就此消失的理由。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穆勒家族不会接受一个完生体的,不管它是男是女。只有在穆勒的领土外,我才会被当成人。父亲把那叫“出使”,或者“间谍”,可我们都知道那其实是“流放”。

父亲笑了,而眼中却盈满泪水,让我不由得猜想,或许他真的是爱我的。

会面结束了,我就这么离开了。

我开始安排行程,让马夫们备好马,钉上远行用的马掌。让杂役准备行装,让学士给我地图。这些人都动起来后,我离开城堡,沿着长廊走向基因实验室。

消息已经传开了,所有的高级官员都避开了我,只剩下几个学徒为我打开门,把我领进要参观的地方。

再生圈不分昼夜地亮着灯,从高高在上的观察窗里,下面软麻布上散布着的肉体一览无余。午餐正被放进饲槽里,到处滚动着一团团的尘埃和污秽。而我就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一切。其中有些家伙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只是身体上多了些小小的肉芽,或者从远处难以辨别的畸形肢体,三个乳房或者两个鼻子,额外多出了个手指或脚趾什么的。

而那些正待收割的则完全不一样。我看着一个这样的生物爬向饲槽。他已经无法运用好自己的五条腿,只能无助地挥舞着四条手臂来保持平衡。在他背上,一颗毫无用处的头颅低垂着,还有一条额外的脊椎从他的身躯中伸展出来,仿佛一条饥渴的蛇紧紧纠缠着自己的猎物。

“为什么把这家伙放这么久不收割?”我问边上的学徒。

“因为那颗头。”学徒答道,“完整的头非常罕见。我们不敢在这颗头成长的过程中打断它,生怕它发育不完整。”

“这颗头能换个好价钱吗?”我问道。

“我不属于交易部门。”他回答道。这意味着那价钱一定会非常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