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若华,我是鲍菲的母亲,谢先生的妻子。”

费新吾恍然回忆到,这个妇人昨天就来了,一直默默坐在角落里,皱纹中掩着深深的苦楚。他曾经奇怪,鲍菲的母亲为什么一直不露面,现在看来,这个家庭里一定有不愿向外人道的纠葛。谢教授仍高傲地眯着双眼,头颅微微后仰,但费新吾发现,他面颊上的肌肉在微微抖动着。庭长同意了妇人的要求,她慢慢走到证人席,目光扫过被告、检查官和陪审员,扫过记者席上的罗伯特,扫过怀抱田歌遗像的谷女士,然后定在丈夫的脸上。她说:

“我是32年前同谢先生结婚的,他今天在法庭陈述的思想在那时就已经定型了。那时,我是他的一个助手,也是他坚定的信仰者。当时我们都知道基因嵌接术在社会舆论中是大逆不道的,所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率先去做的人不会有好结局。但我和丈夫义无反顾地开始去行这件事。”

“后来,我们的爱情有了第一颗果实,在受精卵发育到8胚胎期时,丈夫从我的子宫里取出胚细胞,开始了他的基因嵌接术。”她的嘴唇抖颤着,艰难地说:“不久前死去的鲍菲是我的第7个儿子,也是唯一发育成功的一个。”

片刻之后人们才意识到这句话的含义,庭内响起一片嗡嗡声。妇人苦涩地说:

“第一颗改造过的受精卵在当年植入我的子宫,我也像所有的母亲一样,感受到体内的神秘变化,我也曾呕吐、嗜酸、感受到轻微的胎动。体内的黄体胴分泌加快,转变成强烈的母爱。我也曾多次憧憬着儿子惹人爱怜的模样。……但这次妊娠不久就被中止了。超声波检查表明,他根本不具人形,只是一个丑陋的、能够生长和博动的肉团而已!”

她沉默下来,回想起当年听到这个噩耗时五内俱碎的痛楚。那是她身上的一块血肉啊。听众都体会到一个母亲的痛苦,安静地等她说下去。停了一会儿,她接着说:

“流产之后,丈夫立即把这团血肉处理了,没有让我看见,但我对这团不成形的血肉一直怀着深深的歉疚。直到第二个胎儿开始在腹中博动时,这种痛楚才稍许减轻一些。可是,第二个胎儿也是同样的命运!这种使人发疯的过程总共重复了6次。6次啊,这些反复不已的锯割已经超过我的精神承受能力,我几乎要发疯了。”

她苦笑道:“不过我并不怪我丈夫,他探索的是宇宙之秘,谁能保证没有几次失败?等第7颗胚细胞做完基因嵌接术,丈夫不愿我再受折磨,想找一个代理母亲,我坚决拒绝了。我不能容忍自己的儿子让别人去孕育。还好,这次获得了空前的成功。我满怀喜悦,小心翼翼地把这个体育天才养育成人。不过,坦率地讲,我心里一直有抹不去的可怕预感,这种预感一直伴随着鲍菲长大。这次儿子来雅典比赛,我甚至不敢赶来观看。鲍菲在赛后曾欣喜地告诉我,说他遇上了世上最美的一个姑娘,我也为他高兴,谁料到仅仅7天后……”

她说不下去了。法官们交换着目光,都不去打扰她。妇人接着说:

“一月前我来到雅典,儿子和田小姐的尸体使我痛不欲生。但你们可知道,我丈夫是如何安慰我?他非常‘理智’地告诉我,有人说鲍菲的兽性来自嵌入的猎豹基因,因此,他打算把第八颗冷藏的胚细胞解冻,进行同样的基因嵌接术,让他按鲍菲的生活之路成长,以此来推翻或验证这种结论。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们之间的婚姻已经完结了。不错,谢先生是在勇敢地探索他的真理,百折不回,但这种真理太残酷,一个女人已经不能承受了。在那次谈话后,我立即返回美国,谢先生,”她转向旁听席上的丈夫,“你知道我回去的目的吗?我已经请人把最后一颗胚细胞植入我的子宫,但没有做什么基因嵌接术。我要以60 岁的年龄再当一次母亲,生下一个没有体育天才的、普普通通的孩子!”她回过头歉然道:“法官先生,我的话完了。”法庭休庭两个小时,以便法官和陪审员们商议。方若华走下证人席,赶到前排,向怀抱遗像的田歌母亲伸出手。谷玉芬迟疑了一秒钟。这是仇人的母亲,若与她握手,田歌在九泉之下该怎么想?不过,她也是一个母亲,是一个受害者……谷玉芬最终握住了她的手。费新吾让出位子,让两位母亲可以在一块儿谈心。她们勾着头,用汉语低声谈了很久,从神色上看两人都很平静,是那种渗着悲凉的平静。

各国记者都注意到这个小花絮,远远地抓拍照片,再配上“两名死者母亲的握手”之类的标题,用膝上办公机发出去。罗伯特也走过来,用他的快拍相机拍了一张照片,随后拷贝了两张递过去:“你好,谢伯母,你好,田太太。这是你们的合影。”

“谢谢。”

“伯母,如果我的报道打扰了你的生活,请你务必谅解。”

方若华摇摇头:“即使没有你的参与,我丈夫还是要披露此事的。你没有什么责任。”

罗伯特转向谷玉芬:“田太太,请接受我的慰问。相信你的侄儿能得到满意的判决。”

在听了方若华的翻译后,谷玉芬说:“谢谢。”

罗伯特踌躇片刻:“在你认为适当的时候,我可以采访你吗?豹人的消息是我最先披露的,我想把它挽个结。”他看看对方,补充道,“如果你的心情还不适于谈话……”

谷玉芬点点头:“可以,离开雅典前我会约你。”

罗伯特离开这里,在走廊里和费新吾及金斯交谈了一会儿。谢可征仍孤独地坐在原位,维持着他的冷漠之墙。这边的三个人都远远地盯着他,对他怀着复杂的感情。金斯说:

“他超越时代整整20年,对他的生物学造诣,圈内人都十分敬佩。当然,对他率性行事的作风也多有忌惮。在生物学界,他一直是独来独往的。”

罗伯特看看瞑目独坐的谢教授,叹口气,打消了同他交谈的打算。法官和陪审员依次走回自己的座位,法庭里雅雀无声。在两天的审判中,听众的情感已经历了几次反复。奇怪的是,作为被告的田延豹似乎置身漩涡之外,而旁听席上的谢可征倒成了本案的真正中心。在听众心目中,开始他是破坏众生安宁的撒旦,旋即成了盗取天火的普罗米修斯。但到最后,鲍菲母亲的话又把谢教授的悲壮形象重重地涂上黑色。现在听众们紧张地等待着判决结果。

两名法警把田延豹带到法官面前,雅库里斯站在他的旁边,侧身轻轻说了一句:“祝你好运气。”

田延豹点点头,“谢谢。”他回过头,看见了婶婶(和田歌)的目光。直到现在,他还对审判抱着漠然的态度,他无法排遣内心的幻灭感。在那个晚上,他心目中最美好的东西全部破灭了:美丽纯洁的田歌死了;本世纪最惹人注目的体育超人死了--而且死亡的不仅是一具肉体,还是一个偶像,一种理想。即使经历了温哥华的失败之夜,他对体育的挚爱并没有消亡,他只是把它深深藏在心底,再加上一把锁。但现在,他觉得体育的真谛已经遭到科学的嘲弄。

他平静地等待着法官的判决。

法官开始发言:“诸位先生,我们所经历的是一场十分特殊的审判,诚如雅库里斯先生和谢可征先生所说,在所有人类的法律中,尽管人们可能没有意识到,但的确有两条公理,是法律赖以存在的、不需求证的公理,即:人的定义和人类对自身生命的敬畏。现在,这两条公理已经受到挑战。”他心情复杂地说,“坦率地讲,法官和陪审员对此案如何判决有过激烈的争议。比较保险的办法是不理会关于后人类的提法,仍遵循现有的法律--毕竟鲍菲。谢有确定的法律身份。但是,我和大多数同事认为这不是负责的态度。金斯先生,还有谢可征先生都对后人类问题作了极有说服力的剖析,而且,在刚才的两个小时内,我们也尽可能地咨询了权威的人类学家、社会学家、遗传学家和物理学家,他们大多同意这个观点。无疑,这是涉及后人类的第一次审判,我们不能扮演愚蠢的、把头埋在沙里的驼鸟,而被历史嘲笑。”

“所以,我们在判决时考虑了上述因素。需要说明一点,即使鲍菲。谢已经不属于现人类,也没有人认为两种人类间的仇杀就是正当的。我们只是想把此案的判决推迟一下,推迟到有了法律依据时再进行。”

他清清嗓子,开始宣读判决书:“因此,根据国家授予我的权力,并根据现行的法律,我宣布,在没有认定鲍菲。谢具有‘人’的法律身份之前,被告田延豹取保释放。鉴于本案的特殊性,诉讼费取消。”退庭后,记者们蜂涌而上,包围了田延豹和他的辩护律师。几十个麦克风举到他们的面前。费新吾好容易挤到田的身边,同他紧紧握手,又握住雅库里斯的手:“谢谢你的出色辩护。你把西西弗斯的石头推上山了。”

雅库里斯微笑道:“我会把这次辩护看成我律师生涯的顶点。”

罗伯特没有参加祝贺的行列。他已猜到判决的结果,并预拟了一篇报道,此时,他仅仅修改了个别词句,便在笔记本电脑上把报道快速发了出去。纽约时报再一次领先同行,在电子版上率先发出了一份颇有份量的报道:

"法庭已宣布田延豹取保释放--实际是无限期地推迟了对他的判决。律师雅库里斯胜利了,他用奇兵突出的辩护改变了审判的轨道;公众情绪胜利了,他们觉得这种结果可以告慰死者--无辜而可爱的田歌小姐。

但法庭中还有一位真正的胜利者,那就是科学之神,是谢可征、埃迪•金斯所代表的科学之神。她正踏着沉重的步伐迈过人类的头顶。这里有一个奇怪的悖论,尽管科学的昌明依赖于人类的智慧,依赖于一代一代科学家的推动,但当她踏上人类的头顶时,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她的脚步。"田延豹和婶婶在记者蔟拥下走到自己的车前,他们看见谢豹飞的母亲已经摆脱记者,走到自己的汽车旁,但她没有立即钻进车内,而是抬头看着这边,似有所待。田延豹知道她期待的是什么——是他的原谅。其实,在法庭辩论中,他对谢家的仇恨已经淡化了,甚至包括被他扼死的谢豹飞。他害死了歌妹,当然可恨,但他实际上是不能自主的,他的一生都受一只命运之手的摆弄。他推开记者,走过去同她握手:

“谢太太,我很抱歉……”

方女士凄然一笑:“不,应该道歉的是我。”她犹豫了很久才说,“田先生,我有一个很唐突的要求,刚才我一直没敢向田歌的母亲提出,想通过你向她转达。如果你觉得不合适,完全可以拒绝。”

“请讲。”

“田小姐是回国安葬吗?是火葬还是土葬?”

“回国火葬。”

“能否让鲍菲和她一同火葬?我知道这个要求很无礼,但我确实知道鲍菲是很爱令妹的--在猎豹的兽性未发作之前。我想让他陪令妹一同归天,在另一个世界里向令妹忏悔自己的罪恶。”

田延豹犹豫一会儿,爽快地说:“这事恐怕要我的叔叔和婶婶才能决定,不过我会尽力说服他们,你晚上等我的电话。”

“谢谢,衷心地感谢。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他们看到一群记者追着谢教授,直到他走近自己的富豪车。在他用遥控打开车门时,新华社记者穆明提出最后一个问题:

“谢先生,你还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继续你的基因嵌入研究吗?”

谢教授回过头,望望妻子、田延豹和费新吾,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

“当然!”

这是他在世界上最后一句话了。他正低头上车时,两个脸形瘦削的中年人粗暴地拉住他,把他抵在汽车车身上,用生硬的英语说:

“谢先生请留步,让我们送你回家吧。”

在那一瞬间,谢教授看到两个杀手的狞笑,也在他们的怀里瞥见了枪把上的烤蓝,但他没有丝毫惊慌。他平静地想,人生竞技场上的终场哨声已提前吹响,他要和儿子在另一个世界相会了。在他最后甩出的目光里,他看到了妻子,看到了她的关切和怜悯。

方若华在不远处目送着丈夫,她已决定和他分居,但这个决定并不能割断她的牵挂。她熟知这个男人的一切,他的软弱,他的坚强。也许,在生下第8个儿子后,她会去找丈夫重修旧好。然后她看见了汽车旁的一幕,这个场景永远铭刻在她的心里。两个异国人拔出手枪,在狂暴的枪声中,丈夫的胸前洇出朵朵红斑,他顺着车身慢慢滑下去,但脸上始终挂着平静的微笑。

方若华凄厉地高喊一声,向丈夫扑过去,把他抱在自己怀里。两名凶手没有再开枪,也没有企图逃跑。他们低头察看着,确认谢教授已经死亡后,便扔下凶器,盘脚坐在地上,面向东南,喃喃地念着经文。在他们身后是死者妻子凄厉的哭声,是费新吾、罗伯特、金斯和田延豹震惊的喊声。

希腊警方宣布,杀害谢可征教授的两名凶手已经被捕,对此案的审判将在一个月后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