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把你的姓名告诉法庭。”

“玛鲁娅。卡斯塔。”

“你的职业。”

“案发时我是田歌小姐和鲍菲。谢先生的仆人。”

“请问,依你的印象,他们两人彼此相爱吗?”

“当然!我从没见过这么美好的一对情侣,这艘昂贵的游艇就是谢先生送给田小姐的。我真没有料到……”

“在五天的旅途中,他们发生过口角吗?”

“没有,他们总是依偎在一起,直到深夜才分开。”

“你是说,他们并没有睡在一起?”

“没有。律师先生,我十分佩服这位中国姑娘,她上船时就决定把处女宝留到婚礼之夜再献给丈夫。她对我说过,正因为她太爱谢先生,才作出这样的决定。在几天的情热中她始终能坚守这道防线,真不容易!”

“那么,案发的那天晚上你是否注意到有什么异常?”

“有那么一点。那晚谢先生似乎不高兴,表情比较沉闷,我曾发现他独自到餐厅去饮酒。田小姐一直亲切地抚慰着他。我想,”她略为犹豫,“谢先生那晚一定是被情欲折磨,几天来他们一直偎依在一起,作为一个强壮的男人,他的情欲一定越来越高涨,这是正常的。但谢先生曾赞同田小姐的决定,不好食言。我想他一定是为此生闷气。”

听众中有轻微的嘈嘈声。律师继续问:“后来呢?”

“后来我睡了,我的卧室离小姐不远。夜里我被谢先生惊醒,他撕烂我的衣服。他完全是赤身裸体,而且……他的表情很奇特,就像是在梦游状态。法官先生,这不像是谢先生平素的为人。我想他一定是被欲火烧昏了头,我哀求他放开我,直到……我只好大声唿救。后来小姐和船长都来了。小姐很羞愧,喝住了谢先生,又把谢先生拉回自己的房间。”

“你是说,田歌小姐当时很羞愧?”

“对,她为谢先生的行为羞愧。”

“正像一个忠诚的妻子对待偶尔荒唐的丈夫。请往下讲。”

玛鲁娅追述了后来的情形。“……我看见谢先生赤身伏在小姐身上,正歪着头亲吻。我想,也许小姐最终顺应了男人的欲望,就赶紧悄悄退回去。但我总觉得哪儿不对头,因为小姐一动也不动,而谢先生的姿势相当怪异。我忽然想到有关豹人的报道,猛然联想到,”虽然已事隔多日,回忆到这儿时,她仍然不寒而栗,“他与其说是在亲吻,不如说是在咬小姐的脖子,就像猎豹咬紧羚羊那样!”

“你说他像什么?”

“像一头猎豹!”

听众席上泛起一波可以感受到的颤栗。雅库里斯点点头:“噢。”他转向陪审员,“验尸报告上说,死者田歌的喉咙上有清晰的牙印。证人玛鲁娅小姐,我的问题完了,谢谢。”

他又转向法官:“我想提问加拿大温哥华皇家骑警队的警官道克。索恩先生,他在3年前曾处理过一起涉及死者鲍菲。谢的案子。”

柯斯马斯起身:“异议!我认为三年前的案子对本案没有什么影响。我们不是在讨论鲍菲&。谢是否该杀,而是判定田延豹是否可以代替法律去杀人。”

雅库里斯心平气和地说:“恰恰相反,我并不想把鲍菲塑造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凶犯。检查官先生,你完全不必担心我会设法挑动听众席上的愤怒。我只是想让法官和陪审员们了解,他在由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正如女仆玛鲁娅所描绘的那样--‘变成’一个虐待狂时常常是身不由已的。他是某种外在力量的牺牲品。可以吗?法官先生?”

庭长点点头:“准许提问。”

索恩警官回忆了当时对案情的处理,以及不久前妓女卡箩尔对凶犯的指认:“那次也是满月之夜,凶犯也是用牙齿使受害人窒息,但幸未死亡。据卡箩尔说,凶犯那时似乎处于梦游状态,他不能控制自己。”他结束自己的证言,看看被告席上的田延豹,又补充道:“顺便说一句,非常巧合的是,田延豹先生那时恰恰是我的怀疑对象,因为他也在温哥华参赛,并且遭受了,”他斟酌着词句,“人生中最沉重的失败。事实证明我错了,在那种心理崩溃的状态下,他的道德约束仍自动起着作用。”

“谢谢你,索恩先生。”雅库里斯向法庭出示了一份书面证词:“这是鲍菲。谢的教练道格拉斯先生的证词,他因患中风不能前来作证。”

证言上说:“据训练日志记载,2013年8月18日,我与鲍菲。谢的确在温哥华观摩比赛。当夜鲍菲外出,第二天上午才回到下榻的旅馆。我早已察觉,鲍菲有时会精神失控。可惜我对他过于溺爱,没有追查下去。”

雅库里斯把证词交给法庭:“顺便指出,道格拉斯先生是在听到凶杀的消息后突患中风的。这次对他取证时,他仍然被良心上的自责所折磨。他早就发现了谢豹飞的异常,但有意无意地纵容他,直到酿成大灾难。我的问题完了,谢谢。”由于本案的脉络十分简单,法庭辩论很快就结束了,检查官柯斯马斯收拾文件时,特意看看沉默的辩护人。今天这位名律师一直保持低调。当然,他成功地拨动了听众对凶手的同情之弦一一一但仅此而已,因为同情毕竟代替不了法律。看来,在雅库里斯的辩护生涯中,他要第一次尝到失败的滋味儿了。

田延豹在离席时,面色平静地向熟人告别,当目光扫到检查官身上时,他同样微笑着点头示意,柯斯马斯也点头回礼。他很遗憾,虽然不得不履行职责,但从内心讲,他对这位正直血性的凶手满怀敬意。

第二天早上九点,法庭再次开庭。身穿黑色西服的谢可征教授蹒跚地走进来,坐到那个一直空着的位子上。他立即成了法庭中的焦点,很多人把目光转向他,窃窃私语着。但谢教授却在周围树起冷漠之墙,高傲地微仰着头,半闭着眼睛,对周围的声音听而不闻。

法官宣布开庭后,雅库里斯同田延豹低声交谈几句,站起来要求作最后陈述。他慢慢走到场中,苦笑着说:

“我想在座的所有人对被告的犯罪事实都没有疑问了。大家都同情他,但同情代替不了法律。早在上个世纪,在廉价的人道主义思潮冲击下,大部分西方国家都废除了死刑,希腊却一直坚持着‘杀人偿命’的古老律条。我认为这不是什么保守陈旧,而是希腊人的骄傲。自从人类步入文明,杀人一直是万罪之首,列于圣经的十戒之中。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杀死一只猪羊不是犯罪而杀人却是罪恶?这个貌似简单的问题实际是不能证明的,是人类社会公认的一条公理,它植根于人类对自身生命的敬畏。没有这种敬畏,人类所有法律都失去了基础,人类的信仰将会出现大坍塌。所以,人类始终小心地守护着这一条善与恶的分界线。”

检查官惊奇地看着侃侃而谈的律师,心里揶揄地想,这位律师今天是否站错了位置?这番话应该是检查官去说才对头。雅库里斯大概猜到他的心思,对他点点头,接着说下去:

“所以,如果确认我的委托人杀了人--不管他的愤怒是多么正当--法律将给他以严厉的惩罚,我们,包括田先生的亲属、陪审员和听众,都将遗憾地接受这个判决。现在只余下一个小小的问题,”

他有意停顿下来,检查官立即竖起耳朵,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不仅是他,凡是了解雅库里斯其人的法官和陪审员也都竖起耳朵,看他会在庭辩的最后关头祭起什么法宝。在全场的寂静中,雅库里斯极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

“只有一个小小的问题:被告杀死的谢豹飞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庭内有一个刹那的停顿,紧接着是全场的骚动。检查官气愤地站起来,没等他开口,雅里斯立即堵住他:

“稍安毋燥,稍安毋燥。不错,在众人常识性的目光中,鲍菲。谢自然是人,这一点毫无疑问嘛。他有人的五官,人的四肢,人的智力,说人的语言,生活在人类社会中,具有人的法律地位,口袋里揣着美国的公民证、驾驶证、信用卡、保险卡等一大堆能说明他身份的证件。但是,正如大家所知道的,当他还是一颗受精卵时,他就被植入了非洲猎豹的基因片断。关于这一点,如果谁还有什么疑问的话,可以质询在座的证人谢可征教授。检查官先生,你有疑问吗?请你简单回答:有,还是没有。”

庭内的注意力没有指向检查官,而是全部转向谢可征,但谢教授仍是双眼微闭,浑似未闻。柯斯马斯不情愿地说:“关于这一点我没有疑义,可是……”

雅库里斯再次打断他,顺着他的话意说下去:“可是你认为他的体内仅仅嵌有极少量的异种基因,只相当于人类基因的万分之一,因此没人会怀疑他具有人的法律地位,对吧。那么,我想请博学的检查官先生回答一个问题:你认为当人体内的异种基因超过多少才失去人的法律地位?千分之一?百分之一?百分之二十?百分之五十?百分之九十?这次田径锦标赛的百米亚军埃基瓦说得好,今天让一个嵌有万分之一猎豹基因的人参加百米赛跑,明天会不会牵来一只嵌有万分之一人类基因的四条腿的豹子?不,人类必须守住这条防线,半步也不能后退,那就是:只要体内嵌有哪怕是极微量的异种基因,这人就应视同非人!”

柯斯马斯不耐烦地应辩道:“恐怕律师先生离题太远了吧。我们是在辩论田延豹杀人案,并不是为鲍菲。谢的法律身份作出鉴定。那是美国警方的事。据我所知,世界上有不少人植入了猪的心脏,转基因山羊的肾脏。这些病人身上的异种成分并不在鲍菲之下,但并没有人对他们的‘人’的身份产生怀疑。还有试管婴儿,可以说,这种繁衍生命的方式是违背上帝意愿的,科学界和宗教界都曾强烈反对,罗马教庭的反对态度至今不变。但反对归反对,世界上已有100万试管婴儿降临于世,年龄最大的已经40岁,他们平静地生活在人类社会中,享受着正常人的权利,从没有人敢说他们不具有人的身份。雅库里斯先生是否认为这些人--身上嵌有异种成分的或使用非自然生殖方式的人--不受法律保护?你敢对这几十万人说这句话吗?”

在柯斯马斯咄咄逼人的追问下,雅库里斯从容地微微一笑:“检查官先生想激起这100万人的仇恨歇斯底里吗?我不会上当的。我说的‘非人’不包括这些人,请注意,你说的都是病人,他们是先成为病人而后才植入异种组织。但鲍菲。谢却是一个正常人,是植入异种基因后才变成不正常的人。这二者完全不同。”

柯斯马斯皱起眉头:“我无法辨析你所说的精微字义。我想法官和陪审员也不会对此感兴趣。”

三位法官和十名陪审员都认真聆听着,但他们确实显得茫然不解。雅库里斯转向法官:“法官大人,请原谅我在这个问题上精雕细刻。因为它正是本案关键所在。我已经请来了生物学界的权威之一,相信他言简意赅的证词能使诸位很快拂去疑云。”

庭长略略犹豫,点头说:“可以询问。”

满脸胡子的埃迪。金斯走上证人席,依惯例发了誓。律师说:“请向法庭说出你的名字和职业。”

“埃迪。金斯,美国马里兰州克里夫兰市雷泽夫大学医学院的遗传学家。顺便说一句--我知道某些记者对此一定感兴趣的--我是死者鲍菲。谢的父亲谢可征先生的同事和继任者。”

听众们对这个细节果然很感兴趣(这是否预示着同室相戕?),嗡嗡的议论声不绝于耳。谢教授冷然不为所动。费新吾的神色平静,但心中不免忐忑不安。庭辩的策略是雅库里斯、金斯和他共同商定的,它能不能取得最终成功?现在已到关键时刻了。

“刚才我所说的病人与正常人的区别,你能向法庭解释清楚吗?请用尽量通俗的语言来讲,要知道,这儿的听众都不是科学家。”

“好的,我尽量做到这一点。”金斯简洁地说,“上帝曾认为,自他创造了人以后,人就是一成不变的。我想在科学昌明的21世纪,上帝也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实际上,人类的异化一直在进行着,从未间断。我们且不看从猿到人那种‘自然的’异化过程,只看看‘人为的’异化过程吧。从安装假牙、柳枝接骨起,这个异化就已经开始。现在,人类的异化早已不是涓涓细流,而是横流的山洪了。诸如更换动物器官、用基因手术治疗遗传病、试管婴儿、克隆人等,这些势头凶猛的异化使所有的有识之士都忧心忡忡。但是,‘幸亏’此前的异化手段都是为病人使用的,其目的是为了让病人恢复正常人状态,使他们享受上帝赐予众生的权利。极而言之,当上述种种异化过程发展到极点,也不过是用‘非自然’方法来尽量模拟一个‘自然’的人。换句话说,这种手段只是为了更正上帝在工作中难免出现的疏漏,并未违背上帝的意愿。我的讲解,诸位是否都听明白了?”

法官和陪审员们都点点头。金斯继续讲下去:

“上述的例证中,也许克隆人算得上是半个例外,它不是使用在病人身上,而是用正常人来复制正常人。不过,我们姑且把克隆人也归到上述类型中吧。问题是,趾高气扬的科学家们决不会到此止步,他们还想比上帝作得更好。大家是否记得上个世纪末发明的电子视力?科学家把电子眼装到盲人身上,再把光信号送到盲人尚未受损的视神经上,于是病人就有了简单的视力。这种电子眼与人眼相比太简陋了,它仍然是一种‘补足’而不是改进。但是,它能很方便地加以调整,使此人具有红外视力、紫外视力甚至透视力。从这方面说,它已经不是补足而是改进了。于是,这项技术就成了人类大坝上的第一条微裂纹。此后对人类的改良工作一直没有停止。其中,谢教授的基因嵌接术是最伟大的里程碑式的成功。他能在26年前几乎是单枪匹马地做到这一点,实在是太难得了。我无法用语言表达我的敬佩--当然仅仅从技术的角度。”

谢教授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记者们忙碌地记录着。

“所以,在前沿科学界已经形成一种共识--请注意,谢教授正是其中重要一员,就连我的这些观点也有不少得之于他的教诲。这个共识就是,人类的异化是缓慢的、渐进的,但是,当人类变革自身的努力超越‘补足’阶段而迈入‘改良’时,人类的异化就超过了临界点。可以说,从谢教授的豹人开始,一种超越现人类的后人类就已经出现了。你们不妨想象一下,马上就会在泳坛出现鱼人,在跳高中出现袋鼠人,在臭氧空洞的大气环境下出现耐紫外线的厚皮肤人,等等。如果你们再大胆一点,不妨想象一个能在海底城市生活的两栖人,一个具有超级智力的没有身体的巨脑人,等等。”他苦笑道,“坦率地说,我和谢教授同样致力于基因工程技术的开拓,但走到这儿,我就同他分道扬镳了,我是他的反对派,我认为超过某个界限、某个临界点的改良实际将导致人类的灭亡。”

雅库里斯追问道:“你是说,科学界已形成共识,这种超过临界点的’改良人’已经超越了人类的范畴?”

金斯断然说:“当然!奥委会医学委员会对豹人有过不少争论,但他们只着眼于这种方法是否合法,这未免太短视了。依我看来,鲍菲的成绩当然是无效的,它不能算是人类的成绩,而是后人类的第一个非正式体育纪录。”

“那么,人类的法律适用于鲍菲。谢吗?”

金斯摇摇头:“这个问题由法律专家们回答吧。不过我想问一句:人类的法律适用于猿人吗?或者说,猿人的社会规则适用于人类吗?还有,猎豹捕杀羚羊算不算犯罪?”

雅库里斯满意地说:“我的问题完了,谢谢你,金斯先生。”他转向法官,“法官先生,陪审员先生,我想本法庭面临的是一个全新的问题。因此,我代表我的委托人向法庭提出一个从没人提过的要求:在判定被告‘杀人’之前,请检查官先生拿出权威证明,证明鲍菲。谢具有人的法律地位。我想,在听了金斯先生的证词后,法庭不会认为这种要求是无理取闹,因为我们已经确实骑在历史的分水岭上。”

柯斯马斯暗暗苦笑,知道这个狡猾的律师已经打赢了这一仗。两天来,他一直在拨弄着法庭的同情之弦,使他们对不得不判被告有罪而内疚--忽然,他在法律之网上剪出了一个洞,可以让田先生网眼脱身了。陪审员们如释重负的表情便足以说明这一点。其实何止陪审员和法官,连柯斯马斯本人也丧失了继续争下去的兴趣,就让那个值得同情的凶手逃脱惩罚,回到他的妻女身边去吧。

雅库里斯仍在侃侃而谈:“死者鲍菲。谢确实是一个受害者,另一种意义的受害者。他本来是一个正常人,也许没有出众的体育天才,但有着善良的性格,能赢得美满的爱情,有一个虽然平凡但是幸福的人生。但是,有人擅自把猎豹基因嵌入他的体内,使他既获得猎豹的强健肌肉,又具有猎豹的残忍性格,因此才酿成今天的悲剧。那个妄图代替上帝的人才是真正的罪犯,因为他肆意粉碎宇宙的秩序,毁坏了上帝赋予众生的和谐和安宁。”他猛然转向谢教授,“他必将受到审判,无论是在人类的法庭还是在上帝的法庭!”

雅库里斯的目光象两把赤红的剑,咄咄逼人地射向谢教授,但谢教授仍保持着他的冷漠。记者们全都转向他,闪光灯闪成一片。法警们忙乱地维持秩序,阻止记者们拍照。旁听席上有少数人不知内情,低声交谈着。法官不得不下令让大家肃静。

很久谢教授才站起来,平静地说;“法官先生,既然这位律师先生提到了我,我可以在法庭作出答辩吗?”

三名法官低声交谈几句,允许他以证人的身份陈述。谢教授走向证人席,首先把圣经推到一边,微微一笑:

“我不信圣经中的上帝,所以只能凭我的良知发誓:我将向法庭提供的陈述是完全真实的。”他面向观众,两眼炯炯有神地扫视着。听众的300双目光中,有迷茫、畏惧、怜悯、不满甚至仇视,在这里找不到一个志同道合的同伴。连妻子也离他而去了,何况他人?他的内衣口袋里还装着一封恐吓信,是昨天收到的,没有文字,只有一把滴着鲜血的匕首。在探索自然奥秘的进攻中,他走得太快了,成了孤独的斗士,因而不得不承受前后左右的箭矢。但他并不后悔。他转向雅库里斯:

“这位律师先生曾要求权威证明,我想我就具备这种权威身份。我要出据的证言是:的确,鲍菲。谢已经不能归于自然人类的范畴了,他属于新的人类,姑且命名为后人类,他是后人类中第一个降临于世界的。因此,在适用于后人类的法律问世之前,田延豹先生可以暂时脱罪了。”

他向被告席点头示意。法庭上所有人,无论是法官、被告、辩护律师、陪审员还是听众,都没有料到被害人的父亲竟然这样大度,庭内响起一片嗡嗡声。谢教授继续说道:

“至于雅库里斯先生指控我的罪名,我想请他不要忘了历史。当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发表后,也曾激起轩然大波,无数‘人类纯洁’的卫道士群起而攻,咒骂他是猴子的子孙。随着科学的进步,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羞于当‘猴子的子孙’了。不过,那种卫道士并没有断子绝孙,他们会改头换面,重新掀起一轮新的喧嚣。从身体结构上说,人类和兽类有什么截然分开的界限?没有,根本没有,所有生物都是同源的,是一脉相承的血亲。人类告别了蒙昧,建立了文明,从而与兽类区别开来。但这是对精神世界而言。若从身体结构上看,人兽之间并没有这条界限。既然如此,只要对人类的生存有利,在人体内嵌入少量的异种基因为什么竟成了大逆不道的罪恶?”

“自然界是变化发展的,这种变异永无止境。从生命诞生至今,至少已有90%的生物物种灭绝了,只有适应环境的物种才能生存。这个道理已被人们广泛认可,但从未有人想到这条生物界的规律也适用于人类。在我们的目光中,人类自身结构已经十全十美,不需要进步了。如果环境与我们不适合--那就改变环境来迎合我们嘛。这是一种典型的人类自大狂。比起地球,比起浩淼的宇宙,人类太渺小了,即使亿万年后人类也没有能力去改变整个外部环境。那么我要问,假如十万年后地球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人类必须离开陆地而生活在海洋中?或者必须生活在没有阳光,仅有硫化氢提供能量的深海热泉中?生活在近乎无水的环境中?生活在温度超过80℃的高温条件下(这是蛋白质凝固的温度)?上述这些苛刻的环境中都有蓬蓬勃勃的生命,换句话说,都有可供人类改进自身的基因结构。如果当真有那么一天,我们是墨守成规、抱残守缺、坐等某种新的文明生物替代人类呢,还是改变自己的身体结构去适应环境,把人类文明延续下去?”

他的雄辩征服了听众,全场鸦雀无声。谢教授目光如炬地说下去:

“我知道,人类由于强大的思维惯性,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接受这种异端邪说,正像日心说和进化论曾被摧残一样,很可能,我会被守旧的科学界烧死在21世纪的火刑柱上。但不管怎样,我不会改变自己的信仰,不会放弃一个先知者的义务。如果必须用鲜血来激醒人类的愚昧,我会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儿子,甚至我自己。”

记者们都飞快地记录着,他们以职业的敏感意识到,今天是一场历史性的审判,它宣布了“后人类”的诞生。谢教授的发言十分尖锐,简直使人感到肉体上的痛楚,但它却有强大的逻辑力量,让你不得不信服。连法官也听得入迷,没有试图打断这些显然已跑题的陈述。谢教授结束了发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听众,高傲的目光中微带怜悯,就像上帝在俯视着自己的羔羊。然后他慢慢走下证人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的陈述完全扭转了法庭的气氛,使一个被指控的罪人羽化成悲壮的英雄。费新吾、金斯和律师雅库里斯互相交换着目光,他们都放心了,因为他们得到一个意外的同盟军--死者的父亲。当谢教授也说出“田延豹可以脱罪”的话时,大概不会有人从中作梗了。不过,至少在费新吾心中,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昨天他还对谢教授心存鄙夷,但现在他恢复了对老人的尊重,甚至对他感到歉疚。三名法官低声交谈着,忽然旁听席上有人轻声说:

“法官先生,允许我提供证言吗?”

大家朝那边看去,是一个60岁左右的老妇人,鬓发花白,穿着黑色的衣裙,看模样是黄种人。法官问:“你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