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觉得脸上发烧,赶忙举起酒杯。他们很快吃完便餐,在席上没有再谈正事。实验大楼已经上班了。每到一处,都有人尊敬地向金斯先生致意。他回头对身后的两人直率地说:

“谢教授退休后,我是这里的第一提琴手。”想了想又补充道,“因此,关于卑鄙动机的猜测中,可以先放上一条:嫉妒。”他的络缌胡子中藏着笑意,两人都有些发窘,没有回话。

“我今天要领你们看一些基因工程的成就,请注意,我让你们看的,不是最新的进展,而是30年前就已实现的甚至已经成熟的技术。知道我的用意吗?”

罗伯特敏锐地说:“你是说,这些都是在鲍菲出生前就有的,是可能用于鲍菲。谢的胚胎之上的技术,对吗?”

金斯赞许地微笑了,但回答道:“这是你的推测,我什么也没有说。”

他推开一间小屋的门,里边尽是一些洁净的玻璃器皿。一位穿着洁白工作衣的黑人姑娘正在向铁丝笼中喂食。金斯同她交谈几句,姑娘把一台台式放大镜推到玻璃容器前。金斯说:

“请二位看看这些果蝇,它们经人工诱导发生了基因突变。”

放大镜下是一群奇形怪状的果蝇,就像是一家果蝇残疾所。最常见的畸形是头部该长须的地方却长着两只后腿。这些后腿只能进行无意识的颤动,与正常腿相比,显得笨拙可笑,也非常别扭。金斯解释说:

“这是由放射线诱导的盲目变异。从本质上说,一个生命的诞生,与组装一辆童车并无不同,没有什么神秘之处。生命的组装也需要零件,需要蓝图,也会出现错误,而且某些错误比较容易出现,就象是童车的前轮后轮容易混淆一样。果蝇后腿基因的开启与头须基因的开启就有某种相似,所以尽管我们采用的是非定向性诱导,但头须处出错的几率最大。”

他把两人领到另一个玻璃柜前:“而那些果蝇的变异就不是盲目变异,而是定向诱导了。请看。”

眼前的情景让两人吃了一惊,几十只果蝇嗡嗡营营,就象是一群多目怪,除了一双正常的复眼外,在腹部、背部甚至翅膀上都布满眼睛。用放大镜仔细观察,这些眼睛与真眼十分相似。这群多目精灵在容器内乱飞乱爬,真是匪夷所思。朱莉娅惊奇地问:

“这些眼睛是怎么长出来的?”

“很简单,上个世纪末科学家就发现了果蝇的成眼基因。你们已经知道,生物的细胞是全能的,其DNA包含这种生物体的所有信息。但在发育过程中受到诸多因素的调控,绝大部分基因都隐藏着,没有把它们的功能显示出来。不过科学家已找到方法,可以随心所欲地启动某个基因,比如成眼基因。结果是你们所看到的,我们可以让它在任何部位长出眼睛。”

“这些眼睛都有视力吗?”

“不,目前我们只能启动成眼基因,诸如视神经之类基因不能同时启动,所以它们没有视力。不过,从理论上说不难办到。”

两人怀着敬畏的心情默默观看着。金斯补充道:“还有一点,所有有眼生物--也包括人类--的成眼基因都非常相象,一脉相承。所以,在人的额门上再启动一个眼睛也是可以办到的。以后如果好莱坞需要演多目天王的演员,到这儿定制一个就是了。”

这个玩笑没有让两人觉得好笑,反而有点毛骨悚然。金斯注意地看看他们的表情:“令人震惊,是不是?不过,你们一定认为,这些只是低级的昆虫,和人类相距太远,两者之间缺乏可比性。那好,我再领你们看看哺乳动物。”

他领二人到另一个房间,对一个40多岁的女工作人员吩咐一声。那位妇女打开电灯,拉上窗帘,从笼子里向玻璃柜中放出十几只小鼠。这些小鼠初看上去与正常鼠没有区别,它们来回逃窜一会儿,安静下来,用两只小眼睛鬼鬼祟祟地盯着来人。然后那位妇女关上电灯,小鼠马上变了,在它们身上隐隐约约游动着一层柔光。听见金斯说:“注意,我要打开紫外线灯了。”黑暗中立刻出现了一个幽灵世界。小鼠变得近乎透明,发射出幽幽的绿光。这些绿光汇合在一块儿,把玻璃柜内映得绿荧荧的。仔细看去,小鼠除了毛发没有变色,还有血管中仍透出红色外,其它部分如内脏、脑管、血管壁和肌肉都发出一片惨绿。绿光映着四个人的面庞,黑暗中听见金斯先生娓娓介绍:

“这也是上个世纪末的成就。是日本大坂微生物病理中心松野纯男搞成的。他将一种多管水母的一段基因植入老鼠体内,这种基因可分泌一种特殊的萤光绿蛋白(GFP),可在黑暗中发光,在紫外线照射下光度更强。这段外来基因植入老鼠体内后能够正常遗传,你们看到的已经是400多代之后的绿光鼠了,可以说,动物分类中又多了一个品种:夜光鼠。现在请享用夜光食品。”

不知什么时候,那位妇女已经捧出一个食盘,盘中是绿光荧荧的蛋糕。她微笑着给每人叉了一块,但罗伯特和朱莉娅畏畏缩缩地不敢张口。金斯大笑起来:

“吃吧,这种蛋糕的原料是一种萤光蛋白,完全无毒的。这也是上个世纪末就已推到市场上的产品。”

他带头把一团萤光吞到肚里,罗伯特和朱莉娅这才鼓足勇气把蛋糕塞到嘴里,吞咽时仍免不了心中忐忑。电灯打开了,他们一下子又回到正常世界,十几只绿精灵也变回正常的老鼠,胆怯、机灵、鼠头鼠脑。金斯先生笑道:

“想过没有?既然能培育绿光老鼠,培育同为哺乳动物的绿光人就不值一提了。这种绿光人有一个绝对的好处,如果一对恋人在黑暗中亲吻,肯定找得到对方的嘴巴。”

这个玩笑使他们不寒而栗,他们不约而同地看看对方,想象出对方裹着一团绿光时的景象。

女工作人员已看熟了来客的惊异,微笑着把两人送出门口。金斯指着长长的走廊说:“这些都是我的直观教具。每个研究生报名后,我就让他先参观一遍。这样,他们就能对基因工程的力量心存敬畏。我相信,这对他们的人生之路会大有裨益。时间有限,不能让你们全部观看了,现在请进我的办公室。”

他领两人进屋,一名女助手送来三杯冷饮,金斯坐到转椅上:

“开始吧,我知道你们一定有很多问题。”

“金斯先生,你的直观教具使我们深受感触。类似的报道我早就看过,但只是看了这些活生生的多目果蝇和绿光老鼠后,我才对基因工程的威力感同身受。”罗伯物停顿一下,“我是否可以由此得出一个结论:在基因工程如此迅猛的发展之下,如果某人想对自己后代的基因作某种改良,已经完全可以实现了,对吗?”

金斯谨慎地回答:“如果这个结论不是特指某个人,那我的回答是:你说的完全正确。”

“但这种作法是不合法的,至少是比较微妙的,凡是尝试去干的人将遭到科学界的唾弃。所以,这一切都只能偷偷摸摸地进行。对吗?”

金斯严肃地说:“关于用基因技术改良人类是否合乎伦理,这个题目太大了,不是三言两语能说请楚的。据我估计,在三五十年内,科学界也不能得出一致的意见。所以我们先把它抛开吧。但不管是赞成还是反对,我认为有一点是明白无疑的,那就是:所有涉及人类的基因手术必须在公众的监督之下,绝不能由某个人或某个小集团秘密进行。”他强调道,“不管这个人的人品多么高尚,也不管他的动机是多么善良。因为这种没有监督的局面太危险了,势必造成失控。这就是我主动向你们提供情报的原因,你们清楚了吗?”

两人频频点头。

“不错,正如你们猜测的,在这个研究所里的确一直有关于某件事的流言,有窃窃私语。但那是26年前的事了,我那时还没有到这儿,更没有接手业务负责人。为了可以理解的原因,我也不愿意开展对前任的调查。但我所听到的流言让我寝食难安。今天听见你们也猜到这一点并准备追查下去,我很高兴。希望你们能查个水落石出。可惜,我不能提供太多的证据。”

“谁对26年前的事最清楚?”

“除了当事人外,恐怕就只有杜格了。但你们已经知道,这人太圆滑,你们问不出情况的。”

“还有其它方法吗?”

“如果有父母和儿子的血液、皮肤和头发,我可以为你们做一个DNA鉴定,看这个儿子是否有父母之外的基因,即为了改良目的而嵌入的外来基因。”

“可靠吗?”

“鉴定工作十分繁琐,所需时间也比较长,简单鉴定需数天,复杂鉴定需数月。但只要得出结论,可靠程度是很高的,这已是法医学界的例行工作了。”

罗伯特沉思片刻,决然道:“我会赶到雅典,尽快取得实物证据。”

金斯笑道:“你准备怎样做到这一点?”

“不会太困难,对于那些痴狂的追星族来说,偷偷剪掉偶像的一绺头发算不上出格的事。”

金斯看看他:“好吧,祝你们顺利。让咱们共同努力,把这件事的蒙布揭开吧。”他们下榻在50英里外的假日饭店。开车返回饭店的途中,罗伯特很少说话,紧锁眉头,双目炯炯地看着前方。朱莉娅在一旁看着他,对这位儿时同伴不由得生出敬畏之情。她已经预感到罗伯特在新闻生涯上的成功,因为他有一种猎犬般的本能,一旦发现一条新闻线索,就会循迹穷追下去,决不会中途松口的。

而且,也不大考虑人情、感情这类东西。

他们没有吃晚饭,只在附近买了两个三明治。回到饭店,罗伯特坐到电脑前,迅速打出一篇报道,以星报实习记者罗伯特。盖纳的名义输到网络中去。干完这些事他才抓起三明治,边吃边要通了纽约的电话:

“请查一下纽约时报的电话,我要该报国际新闻版的主管。”

少顷,接线小姐亲切地说:“已为你接通了,先生。”

罗伯特向朱莉娅招招手:“劳驾,把我的拍纸簿递过来。”朱莉娅默默地递过去,她想,罗伯特已经进入临战状态了。纽约时报国际新闻版的主管威尔科克斯是一个身高体胖的黑人,他的转椅是特制的,勉强能放进他硕大无朋的屁股。这些天,雅典田运会的报道占了报纸不少篇幅。美国队已获××枚金牌,稳踞金牌榜首位。不过这算不上什么重大新闻。对于习惯了强者角色的美国人来说,这应当是理所当然的事。有时威尔科克斯调侃地想,也许爆出个大冷门,让美国的金牌排名掉到50位以下,才能刺激刺激读者麻木的神经。

秘书安妮塔小姐转来一个电话,是从克里夫兰市的假日饭店打来的。威尔科克斯拿起听筒,屏幕上显出一个年轻人的头像,他说:

“我是纽约时报国际新闻版的主管威尔科克斯,先生有什么见教?”

“威尔科克斯先生,10分钟前我向网络输入一篇文章,署名是罗伯特。盖纳。请你先看过这篇文章再说吧。”

威尔科克斯疑惑地看看他,把听筒放到一边,迅速在电脑中调出这篇文章,一目十行地看下去。文章不长,3分钟就看完了。他边看边暗暗点头,然后艰难地转过身,拿起听筒:

“不错,是一篇爆炸性的报道。但证据远不够翔实。你不该这么快把它公布于众。”

罗伯特微笑道:“我当然知道这一点,但由于我的地位太卑微,只能用这种办法先留下我的‘印记’,就象土狼在领地的边缘撒上一泡尿。”

威尔科克斯唇边露出笑意:“你想怎么办?继续撒尿吗?”

“我已同金斯教授议定了证实此则报道的方法,准备马上到雅典去取证。贵报对这则消息有兴趣吗?”

威尔科克斯干脆地说:“很好,我们可以买断这则报道,10万美元,怎么样?”

“不,我不追求短期利益。我刚从加州大学社会学系毕业,很想在纽约时报的某个办公室里摆上一张属于我的桌子。如果这则报道成功的话,我可否拿它做一块敲门砖?”

威尔科克斯很喜欢这个年轻人的机灵和锋芒,他笑着说:“当然可以。好好干吧,小伙子。也许你会为此得普利策奖哩。这样吧,你作为纽约时报的特派记者去雅典,旅途花销由我们支付,怎么样?”

“很好,但我希望报社能多支付一个人的费用,让我的女友朱莉娅•麦克尼尔与我同行。请不要以为她是用纽约时报的钱去作免费旅游。要知道,我到雅典后恐怕不得不采用某种侦察手段,有位漂亮姑娘在身边是一个好的掩护。你同意吗?”

“好的,我同意。”

“谢谢你的通情达理,我未来的上司。”“不,你没有征求我的意见,我不想去雅典,更不想去干什么侦察手段。”朱莉娅生气地说。

罗伯特吃了一惊,忙过去搂住她的双肩。她没有拒绝,但也没有热烈的回应。罗伯特耐心地解释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想法。你认为我们的调查太无情,肯定会伤害我们的老邻居。但我们能对此缄口不言吗?很可能这是新一轮‘兴奋剂’大战的起点。更何况还有金斯先生说的,让某个人垄断基因改良方法是人类社会的潜在危险。朱莉娅,我们必须干下去,跟我一块去吧,”他吻着她的绿色眼睛,开玩笑地说,“至少你可以作我的监督嘛,一旦需要‘就此止步’时,你就在旁边大喝一声。”

最后一句话显然打动了朱莉娅,她迟疑着,终于点点头。罗伯特很高兴,用电话预订了明早的机票。朱莉娅已经浴罢出来,她敞开浴衣,把赤裸的胸膛贴在罗伯特身上。罗伯特浑身燥热,低头吻吻她:

“到床上等我,我去洗浴。”

晚上两人极尽缱绻。事毕之后罗伯特说:“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我在想,如果某一天世界上真的出现了多目罗伯特,夜光朱莉娅,他们还会有这样的激情吗?我已经对所有生物学家心存畏惧了。”第二天,两人乘机飞往雅典。当地时间第二天上午,他们已在雅典希尔顿饭店下榻。罗伯特扔下行李,开始同美国体育代表队联系。美国田径队的领队费米先生告诉他,鲍菲。谢自200米决赛后就搬出了运动村,从此和他们失去了联系。罗伯特再三追问都不得要领,只好亮出了纽约时报的牌子:

“费米先生,我是纽约时报的特派记者,对鲍菲。谢有重要的采访任务。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可以打电话问问该报国际新闻版主管威尔科克斯先生。你打电话吗?我给你电话号码。”

对方沉默了两秒钟,毕竟纽约时报是美国知识阶层最看重的报纸。他说:“不必查问,我会尽力为你提供方便。但鲍菲确实已经割断同我们的联系。据说他结识了一位漂亮的中国情人,目前正陪着她在地中海各岛游览。但这只是传言,我不能确认。”

罗伯特很失望,接着问:“知道他的教练在哪儿吗?”

“很遗憾,他们是同时搬走的,没有留下联系地址。”

“那么他的父亲谢可征先生呢?”

“他住在希尔顿饭店1211号,我这儿有他的电话号码。不过你恐怕会失望的,连他也不清楚儿子的行踪,昨天他还向我询问过。”

罗伯特已经很满意了,匆匆记下谢教授的号码。总算知道了一个当事人的地址,而且正好是在一个饭店。朱莉娅洗漱已毕,补了妆。罗伯特说:

“准备拜访谢教授吧,很巧,他就在12楼。”

电话打上去,主人不在。罗伯特说:“我们还是先上楼看看吧。”

1211号房间门大开着,一位胖胖的希腊女仆正在打扫卫生。罗伯特让朱莉娅去柜台上询问,自己则一闪身进了房间。女侍向他莞尔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