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蒂玛跑来告诉她有客人来访:“是一对男女青年,他们说曾是你的邻居,是鲍菲的同学。”

方若华正好该休息了,便放下修枝剪刀回到屋里。从监视屏上看,大门口站着一个高个男青年,亚麻色头发,锐利的目光。他旁边是一位漂亮姑娘,汪褐色头发,绿色眼睛。方若华认不出他们,但觉得确实有些面熟。自从鲍菲成名之后,记者们络绎不绝,她都婉拒了,她知道只要开一个口子,这个庭园中就再不会有平静。不过,如果这两位真的是鲍菲的少时邻居和同学,让他们吃闭门羹未免不近人情。

她摁下通话器问:“请问二位的名字?”

高个青年立即对摄像镜头绽出笑脸:“我叫罗伯特。盖纳,我的同伴是朱莉娅。麦克尼尔。”

“你是参议员老盖纳的儿子?她是海军上校麦克尼尔的女儿?”

“对。”

“请进来吧。”

她摁下开门电键,磁性门锁一声轻响,大门自动拉开。两个客人沿着甬道向客厅走来,一边欣赏着两边的花木。谢寓十分宽敞,铁栅栏围着白色的房舍和起伏的丘陵。按响门铃前,两人曾开车绕着这座占地广阔的院子转了一圈,在后院发现了一道朱红色的100米塑胶跑道。一见到这个特殊的建筑,他们就知道这肯定是谢寓了。在自己的院中修造正规跑道,恐怕在全美国也独此一家。

女主人请他们入座,她虽年过花甲,但身体很好,动作敏捷,面色红润,额头还留着汗意。她微笑道:

“刚才我在花园里修剪花木。你们喝点什么?”

两人都要了加冰的马丁尼。罗伯特开口说:“伯母,听说了鲍菲的成功,我们都十分兴奋。我们绝没想到,一个世纪性的天才就在我们的街区里诞生。伯母还记得吧,小时候我和鲍菲常在一起玩耍,我记得他从小就非常敏捷,就像一只山中的灵猫。对了,他还有个外号,叫‘爱咬人的鲍菲’,我还被他咬过一次呢。”

女主人脸上掠过一丝不豫之色,罗伯特说得不错,鲍菲小时是爱咬人,开始是咬妈妈的乳头,后来咬同学们的肩头,在爹妈的严厉管束下才有所收敛。但她和丈夫常常避免提起这个话题,它牵扯到某种模模煳煳的恐惧。罗伯特看出主人的不快,立即刹住这个话题。但他相信点出这个细节有助于以后坦率的谈话。他接着说:“伯母,鲍菲已经成了美国青年狂热崇拜的偶像。因为他的成功太突兀了,太惊人了!两年前,我们还从未在新闻报道上注意过他的名字呢,但一夜之间,他就实现了体育界的千年之梦!”

方若华微笑道:“实际上并不突兀。知道18年前我们为什么要搬家么?鲍菲父亲知道他有短跑天赋,很早便开始对他进行强化训练。我们搬到这个比较宽敞的地方,特地为他修一条百米跑道,还聘请一位技术造诣很高的私人教练。在他的调教下,鲍菲的成绩突飞猛进,早在3年前,他就能破世界纪录了。但我丈夫不让儿子过早露面,他一生追求完美,坚持让鲍菲在达到‘绝境’后再去参赛。我想他一定是受了金庸武侠小说的影响!”她开心地笑起来,又说:“当然,这也是一个好的商业策略,只有产生了轰动效应,体育赞助商才舍得掏钱。耐克公司已拿出一大笔钱,足以补偿我们这些年的投入了。”

罗伯特坚持说:“即使有这些过程,鲍菲的成绩仍是极为惊人的。它打破了生理学家预言的体能极限,相信在整个21世纪内也不会有人超越。伯母,这个成绩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以至不少人联想到……兴奋剂上去。”

这句话一出口,两人立即紧盯着女主人的眼睛,她会有什么反应?惊慌还是愤怒?方若华淡淡一笑:

“关于兴奋剂已有了最权威的结论。”

“可是,这只是关于‘已知兴奋剂’的检测结果,是不是还有专家们尚不了解的新一代兴奋剂,或其它方法呢。”

方若华冷淡地说:“这是你们来访的真实目的?”

朱莉娅急急地说:“伯母你不要生气!……我们真诚希望鲍菲是清白的,相信他没有使用过兴奋剂。这不仅牵涉到体育运动的圣洁,也牵涉到你儿子的幸福。你想听我历数一下为兴奋剂而丧生的著名运动员吗?象全美男子健美冠军……”

女主人摆摆手,打断了朱莉娅的话头。她微微一笑,断然说道:“鲍菲与兴奋剂完全无涉,我以母亲的名义发誓。”

两人互相望望,知道这次访查只能到此结束。罗伯特颇能见机,立即兴高采烈地说:

“我们相信一个母亲的保证,这真是一个好消息。伯母,你一定是天下最幸福的母亲。”

“对,我很幸福。”

“能为我们说一些鲍菲童年的趣事吗?在他的童年生活里,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女主人笑笑,温婉地说:“哪个母亲没有一大堆温馨的回忆呢。不过,我能忆及的都是些琐碎的往事,与你们所说的世纪性天才没有相合之处。你们不会感兴趣的。”

罗伯特不死心,央求道:“能让我们看看他儿时的照片吗?”

女主人点点头,让莎蒂玛捧出一叠影集。两人贪馋地翻看着。众多照片纪载了鲍菲的生命历程,从未睁眼的婴儿,直到25岁的英俊青年。两人特别注意他6-7岁的照片,看能否从中捡起儿时的回忆。对,在这里,他在玩滑板,在野游,在吃生日蛋糕,这一张的背景是熟悉的街区建筑。这一张是谢家三人合影,鲍菲父亲正当盛年,笑容中隐隐可见他的高傲。他搂着妻子,圆头圆脑的儿子站在身后,笑得象天使一样开心。朱莉娅说:

“这是谢伯伯。伯母,记得那时我们很少见他的。”

“嗯,他太忙。他的‘第一夫人’是他的工作,我和鲍菲是排在第二位的。”

朱莉娅无意中问道:“鲍菲是你们的独生子吗?”

女主人的目光一下子暗下来,苦涩地摇摇头:“他的6个哥哥都夭折了,最大的只活到一个月。”

两人都吃一惊,很后悔无意中戳到了母亲的痛处。朱莉娅示意罗伯特合上影集,她挽住女主人的胳臂,小心地劝慰道:

“伯母,不要为过去的事伤心。不管怎样,你有了鲍菲,他一个人的成功已经足以代替6个兄长了。”

女主人把朱莉娅搂到怀里,沉默良久,咀嚼着苦涩的往事。她叹息着:“他的6个兄长如果活下来,也会是同样的体育天才。可惜……”

她苦重地叹息着,起身送客。莎蒂玛代主人把二人送到门口。出了门,罗伯特一边开车,一边侧过脸急切地说:

“真是想不到的收获!鲍菲。谢肯定是用胚胎克隆的方法孕育的!知道什么是胚胎克隆吗?”

“我知道。受精卵在子宫中的发育不超过8细胞期时,每个细胞都是全能的,如果把它们分割开,每一颗细胞都能发育成一个整体。这就是胚胎克隆。早在上个世纪,科学家就掌握了这种方法,一般用于动物的良种繁育,个别情形下也曾用于医治人类的某些遗传疾病——但你凭什么说鲍菲是用这种方法生育的?”

“推理呗。6个夭折的兄长——而没有一个姐姐;还有她失口说的那句话:如果他们活着也会是体育天才。谁能断定一月内就夭折的孩子会是体育天才?除非他们是孪生子才勉强说得通,因为孪生子的人生之路常常很相象,可以从谢豹飞的天才反推到他的哥哥。”

朱莉亚思索很久,才迟疑地说:“你的猜测可能是对的。”

汽车开过谢寓的后院,透过栅栏又看见朱红色的跑道。罗伯特痴痴地盯着它,喃喃地说:“一个世纪性的天才就在这儿诞生?”直到跑道消失在身后,他才回头说:

“事情还不仅如此。6个兄长都是体育天才!即使是同卵孪生,这个评语也过于武断。我想……”他沉思着,然后侧过脸,说出自己的结论,“谢氏夫妇一定使用了某种基因工程的方法,为这颗受精卵人为地注入某种‘天才’成分。”

朱莉娅急急喊:“注意!”对面冒冒失失地开来一辆货车,罗伯特急打方向躲开来车,继续着刚才的话题。他坚决地说:“不是兴奋剂,是某种基因工程方法!鲍菲。谢一定是用基因工程方法制造的超人!”

朱莉娅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问:“我们该怎么办?”

“到雷泽夫大学去,到谢氏夫妇工作过的地方去!朱莉娅,不虚此行啊,我们已挖到一处新闻金矿,这可是独家新闻啊。”

朱莉娅勉强地说:“鲍勃,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为什么?”罗伯特吃惊地瞪着她。

“如果追查这件事,势必反复锯割方女士的感情,对一个失去6个儿子的母亲来说,未免太残忍了。”

罗伯特为她的善良所感动,但仍然不客气地反问:“那你说怎么办?就此止步?”

朱莉娅犹豫着:“我不知道。”

“这样吧,我们把雷泽夫大学之行走完,把事情真相搞清楚。至于以后怎么办,到时我们再商定,好吗?”

“好吧。”朱莉娅很勉强地答应了。

罗伯特十分高兴。他们得到的信息还太贫乏,难以分辨出迷宫的道路。但已经发现了一座内蕴复杂的迷宫,这一点是确定无疑了。雷泽夫大学医学院同样在过漫长的暑假。校园中人影寥寥,几个学生席地而坐,认真地讨论着什么话题。体育场上人较多,一些人在踢足球,另一些人在练习棒球。罗伯特忽然兴起一个念头:如果这些学生们得知,一个世纪性的体育天才原来诞生于本校的试管和曲颈甑里,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罗伯特停下车,向一位东方人模样的姑娘打听了人类基因研究室的地址。姑娘很热心,特意把他们领到路口,详细指点了去那儿的路。生物系大楼是一幢青灰色的建筑,从外表看比较陈旧,不像是“21世纪科学”所应有的外壳。走进大楼,他们获得一个强烈的印象:这就像走进一座蜂巢,众多工蜂繁忙地进进出出,不时停下来,碰碰触角,交换一点信息。有的趴在工作台上,像是工蜂在专心喂养幼崽。他们按照那位姑娘的指点找到了人类基因研究室,该室的主任杜格。科内尔有50岁上下,秃头顶,穿一件色彩强烈的方格衬衫,领口处露出浓密的胸毛。他的目光十分精明,罗伯特一眼望去,就知道他不是容易对付的角色。杜格热情地接待了来访者,并未因来访者的年轻而稍显怠慢。但对罗伯特提出的问题,他一概灵巧地躲开了。

“请问鲍菲。谢是胚胎克隆体吗?”

“毫无所知。我怎么可能知道呢,你问错地方了。这儿并不是妇产医院或生育研究所。”

“他是否采用了某种基因改良手术?”

“一无所知。”

问了很久也不得要领,罗伯特只好点出那个最关键的事实:“是鲍菲母亲方若华女士--她刚从这里退休--亲口告诉我们的。”

杜格真诚地表示惊异:“是吗?能否请她提供更详细的情况,我也想先知为快。”

罗伯特对他的圆滑恨得咬牙,却无可奈何。这时一个满脸胡子、身体健壮的中年人进来,同杜格小声商量着什么问题,讨论大约持续了5分钟,最后杜格点点头,那人走了,临走还注意地看看两人。

在这个空档里,罗伯特飞速考虑着自己的措辞。他以冷淡的客气对杜格说:

“科内尔先生,务请原谅我的冒犯。我知道你一定在想,这是哪儿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竟然来查问有关胚胎克隆和基因改良的秘密。这都是很微妙的东西,是各个研究小组尽力掩盖的特级机密,是生物伦理学家瞪圆眼睛在寻找的靶子。但我告诉你,我恰恰知道这个问题的微妙性。也许我们的资历太浅,不够格同你作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但只要我对某家报纸放点风,他们一定会放出最老练的猎犬循迹追来,把你的皮肉撕碎,直到露出骨头。科内尔先生,如果谢可征夫妇的确对儿子干过什么,他们不会在自家汽车房干吧,他们一定要依据这个实验室。作为这儿的负责人,你想把责任推干净吗?你是否愿意某天起床后发现自己已经成为舆论界的靶子?”

这一番话说完,朱莉娅不由对他刮目相看。杜格显然迟疑了,片刻后说:

“你恰恰说错了。魔术般的基因技术主要取决于科学家的才干和知识,不怎么取决于财力和设备。如果一个训练有素的科学家想进行基因改良术的话,他完全可以对外守住秘密。何况,”他笑道,“如果真有此事,也是在26年前发生的,那时我还在读博士呢。”

罗伯特毫不放松地逼问下去:“但你们肯定听到了某些风声?或者对某个26年前流传下来的秘密心照不宣?”

杜格良久才说:“很可惜,我不能对你们有所帮助,再见。”已经到午饭时刻,两人来到邻近的酒吧,唤侍者点了酒菜。罗伯特没有因上午的挫折而懊恼,坚定地说:

“不管这个科内尔多么狡猾,可以肯定,鲍菲。谢的身上使用了某种生物技术,很可能是基因改良技术,这一点已不用怀疑,我已经嗅到它的味道了!”

朱莉娅也觉得,虽然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但迹象已经越来越明显。这时,一个人径直来到他们的餐桌旁:“你们好,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请坐。”

那人55岁左右,满脸络缌胡子,仪态从容,穿着蓝色工装。他打了声响榧,侍者赶忙过来向他点头致意,看来他在这里很熟:“卡尔,再来一份酒菜,这两位的费用也记到我的帐上。”

“是,金斯教授。”

他转身对着两人:“我们刚见过面的。”

两人已经认出他了:“对,在杜格的办公室里。”

那人点点头:“我叫埃迪。金斯,是谢可征教授的多年同事。刚才我听到了你们同杜格的谈话,我想,我能介绍一些你们感兴趣的事实。”

两人不由对望一眼,这位金斯先生为什么找上门来提供情报?是他与谢教授不合,还是想把两人引入歧途?金斯先生显然看出他们的疑虑,淡然一笑:

“饭后我先领你们参观一下我们的实验室,让你们对基因工程技术有一点感性认识。”侍者把开胃酒送来了,金斯先生朝两人举起酒杯,“干杯!至于我的卑鄙动机,你们可以慢慢琢磨,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