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上双眼,回忆着那首史诗中的章节。在我儿时,我和外婆会坐在旅队的营火旁,轮流背诵这首诗,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没等我想起那些诗词,伊妮娅便开口念了出来。“云门对第二个济慈赛伯人说的话,是这样的——

[济慈/

你必须了解/

我们唯一的机会是

创造一个混血儿/

既是人类之子/

也是机器之子\\

让那庇护所迷人得

足以吸引逃之夭夭的移情/

让他找不到比这更好的家/╲

这个意识已经近乎神圣

就像人类在三十几代以来

一直供奉的神一样╲

这个幻想之物

可以横跨时空\\

通过这样的献祭/

结合/

产生了世界之间的纽带/

那可能会让两者都能

生存在那世界上]”

我揉揉脸颊,沉思着。夜风吹打着小屋入口的帆布,带来一股沙漠的甜美气息。地平线上耸立着旧地的古老山脉,在山岭之上,挂着无数陌生的星辰。

“移情,应该是组成人类终极智能的三位一体之一,是逃跑的那个,”我慢条斯理地说着,似乎在设法解决一个字谜。“是人类意识在未来进化出的个体,逆时间逃回到了过去。”

伊妮娅望着我。

“那个混血儿是约翰?济慈赛伯人,”我继续道,“既是人类之子,也是机器之子。”

“不,”伊妮娅轻声说,“这又是马丁叔叔的误解。他们创造那几个济慈赛伯人,并不是为了引诱移情,那些赛伯人并不是庇护所,而只是作为内核和人类合二为一的工具,换句话说,是为了制造一个孩子。”

这个花季少女将一双手摆在我的腿上,我望着它们。“这么说,你才是那个意识…‘神圣得就像人类在三十几代以来一直供奉的神’?”

伊妮娅耸耸肩。

“而你拥有‘…横跨时空的想象力’。”

“所有的人类都有这个能力,”伊妮娅说,“只不过在我做梦和想象时,能看见未来真的会发生的事情。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些话吗,我说我记得未来?”

“记得。”

“嗯,此时此刻,我就是如此回忆着,我看见,你会在几个月后梦到这些谈话,当时你正躺在床上,恐怕,还经历着可怕的痛楚,你所在的星球拥有一个复杂的名字,而收容你的那家人,身上的衣服都是蓝色的。”

“什么?”

“没什么。到时候一切自然会清楚明了。当概率波坍缩的时候,所有的可能性都会存在。”

“伊妮娅,”我盘旋在沙漠小屋的上方,现在越发往高空飞去,底下的女孩和“我”越变越小,但我还是听见了我的声音,“把你的秘密告诉我…那些让你成为弥赛亚的秘密,让你成为‘两个世界的纽带’的秘密。”

“好吧,劳尔,吾爱,”她说道。在梦中,我长出了翅膀,两肋生风,我盘旋得越来越高,快要听不清他们说的话,也快看不清底下的东西,就在此时,伊妮娅突然变成了一个成年的女人,“我这就告诉你。听好了。”

09

基甸特遣部队跃迁进入第五个驱逐者星系的时候,已经深谙屠戮之道。

德索亚神父舰长曾在圣神舰队的指挥学校上过军事历史课,他知道,几乎所有太空战的交战地点,都位于一个特定的区域,比如说,和行星、卫星、小行星或是太空中的战术位置距离半个多天文单位的区域,对此,交战双方已经达成共识。他回忆起,在大流亡前的旧地上,这个共识也适用于原始的海战。那时,绝大多数大型海战发生在近陆地的海面上,这一点一成不变,仅有船舰技术在慢慢改变,从古希腊三排桨战舰,发展到钢铁船壳的战舰。直到航空母舰出现后,才彻底改变了这一局面,它们的远程攻击机群可以出其不意地打击处于遥远海域的敌方,这跟传说中的海军交战远远不同,对于后者来说,只有目击到敌方船只,并进入攻击范围内时,旗舰才会发射重炮。后来,巡航导弹、战略核弹、粗野的带电粒子武器的出现彻底结束了海战的时代,但在这之前,旧地的海军就已经开始怀念舰舷对轰和“丁字战法”的日子。

然而,太空战重新回归到这个达成共识的交战路子。霸主时代的那些大型战斗,不管是贺瑞斯?格列侬高将军和自己人的互相残杀,还是环网世界和驱逐者游群之间持续了几个世纪的战争,其交战地点都靠近星球或太空传送门。鉴于交战双方的飞行旅行经常是以光年和秒差距计算,所以,双方作战的距离实在是近得荒唐——只有区区几十万公里,有时甚至短到数万公里,通常来说还要短。但是,和敌人如此近距离作战,事实上是非常有必要的,因为考虑到常规武器——比如聚变动力激光束、带电粒子束或是普通攻击导弹——穿过一天文单位所需要的时间,就算对光来说,那也需要七分钟的时间才能从那可能的杀手处爬向目标,对于高能推进导弹来说,所需时间就更长了,搜索、追逐和猎杀将会花去好几天工夫,变成搜寻和对抗、攻击和躲避的游戏了。对于超光速性能的舰船来说,它们不可能在敌方空间内游弋,等着自导导弹攻上门来,另一方面,由于教会在人工智能上的限制,弹头的寻踪效率让人怀疑其是否达到了最佳效果。所以,在霸主所处的那几个世纪,太空战的种类非常简单——舰队跃迁进入有争议的太空,找到其他跃迁前来的舰队,更多则是星系内的静止防御体系,然后快速接近,进入致命的有效射程,进行短暂但威力巨大的炮火对轰,最后受伤严重的部队只得逃之夭夭——或者,如果防御部队无处可逃,就只能等着全数尽灭。其后,获胜的舰队就可开始瓜分战果。

从技术上说,和这些装备着瞬移驱动器的巡洋舰相比,德索亚以前驾驶的飞船虽然缓慢,但拥有更大的战术优势。从冰冻沉眠状态中醒来,至多只需几小时,快的时候几分钟就好了,所以,一艘装备霍金驱动器的飞船从超光状态下跃迁而来后,无须等太长时间,舰上船员就可马上投入战斗。然而,如果乘坐大天使,即便重生循环得到教皇特许,时间加快到有风险的两天,但全体船员做好战斗准备,也需五十标准小时的时间,甚至更多。从理论上说,这给防御者提供了优势,圣神可以对装备着基甸驱动器的飞船进行最优化使用,只需让人工智能驾驶这些无人飞船,瞬间进入敌方领空,大肆炮轰一番,接着马上重新跃迁而出,甚至防御者还不知道他们受到了攻击。

但是,这些理论在这儿并不适用。要想完成这样的任务,自主智能必须拥有先进的模糊逻辑处理能力,但教会严禁此类东西存在。更重要的是,圣神舰队早已设计出攻击策略,可以迎合重生的需要,这样就不会把优势拱手让给防御者。简单来说,战斗不会按共识打响。七艘大天使的构造,将会让它们像上帝的武力之拳突然降临在敌人头上,并且,他们现在正在如此这般行动。

基甸特遣部队前三次侵入驱逐者领空的行动中,斯通圣母舰长驾驶的飞船“加百列”号作为先锋,首先跃迁进入星系内,猛烈减速,开启所有远程探测器——电磁、微中子及其他侦测装置。“加百列”号上的人工智能虽然本领有限,但也足够胜任以下工作:将星系内所有防御地点和定居中心的位置和特征一一记录下来,并同时监控星系内迟缓的驱逐者攻击和商业舰船的行动。

三十分钟后,“乌列尔”号、“拉斐尔”号、“雷米尔”号、“沙利尔”号、“米凯尔”号、“拉贵尔”号将跃迁进星系。虽然特遣部队的速度降至只有四分之三光速,而驱逐者火炬舰船在发现目标后,便会开始加速,但后者依旧像是龟速慢爬,而前者就像是射出的子弹。特遣部队收到“加百列”号通过密光发出的情报和敌方目标信息,便将立即开火,使用的武器对光速的局限视若罔闻。超动导弹装备着改进的霍金驱动器,它将瞬间出现在敌方舰船中间,出现在定居中心上空,有些导弹的速度和方向非常精确,足以摧毁目标,另一些则经过精心的塑力,混合等离子或热核冲击波将精确引爆。与此同时,可回收的霍金驱动高速侦测器将跳跃至目标区域,跃迁进入实空,释放出传统的切枪光束和带电粒子束,就像是无数致命的海胆,将数万公里范围内的一切摧毁殆尽。

更可怕的是,特遣部队的大天使飞船上还配备着舰载死光武器,它将如无形的镰刀挥砍而出,沿着探测器和导弹的霍金尾波向前传播,最后进入实空,就仿佛是上帝挥砍下的一柄可怕的利刃。刹那间,无数神经突触将会被烧毁,乱成一锅粥。数以万计的驱逐者临死也不会知道他们受到了攻击。

此后,基甸特遣部队将会回到星系内,尾部喷射出几千公里的尾焰,将残存的敌人逐一扫灭。

有七个星系将会受到攻击,每一个都由配有瞬移驱动的无人舰船侦测,确认了星系内存在驱逐者,并指派了初步的攻击目标。每一个星系都有一个名字——通常只是些新校订的通用索引名,都是些无意义的字母和数字——但“乌列尔”号皇舰的指挥团队从旧约中选出七个大恶魔,以此命名七个目标星系。

德索亚神父舰长觉得这有点太过夸张,这一切就像是玄妙的数字命理学——七艘大天使,七个目标星系,七个大恶魔,七宗大罪。但他很快就习惯了以这种简略方式谈论七个目标。

这七个目标星系分别是——贝露佩欧鲁(懒惰),利维坦(妒忌),别西卜(暴食),撒旦(暴怒),阿斯蒙蒂斯(色欲),玛门(贪婪),路西法(傲慢)。

贝露佩欧鲁是个红矮星星系,让德索亚想起巴纳星系,但巴纳星系的恒星附近,飘浮着一颗漂亮且经过完全地球化改造的星球——巴纳之域,而贝露佩欧鲁则不同,这儿唯一的一颗行星是颗气体巨星,倒像是巴纳星系被人遗忘的孩子——旋转星。在那颗无名的气体巨星周围,的确有军事目标:一些补给站,可以让驱逐者游群的火炬舰船在开赴圣神长城作战的途中获得补给;巨大的汲吸船,可以将燃气从气态星球吸到轨道;修船坞和轨道船厂,数量可以以打计算。德索亚毫不犹豫地命“拉斐尔”号开火,将它们轰成渣。

大多数驱逐者定居中心都飘浮在气体巨星外的特洛伊点上,有几十个小型环轨森林,上面栖满了数以万计的适应了太空的“天使”,当特遣部队逼近时,绝大多数“天使”都惊慌失措地迎着微弱的红色阳光,张开了能量场翅翼。七艘大天使摧毁了他们精巧的生态建筑,毁灭了所有的森林、守牧小行星和灌溉彗星,烧焦了那些四处逃窜的驱逐者天使,就像是将一大片飞蛾抛进了火苗,与此同时,七艘大天使没有减慢一丝速度,时刻准备跃迁到下一个星系。

第二个星系是利维坦,虽然名字令人印象深刻,但是该星系的恒星却只是一颗类似天狼星的B型白矮星,散发着惨淡的光芒,身旁只有十几颗驱逐者小行星簇拥。此地跟贝露佩欧鲁不同,前一个星系有许多显眼的军事目标,德索亚也因此欣然展开攻击,而此地的这些小行星毫无防御,很可能是内部中空的育婴星,且人为加压,里面居住的驱逐者并没有为真空和超短波辐射改变自己。基甸特遣部队用死光毁灭了它们,继续往前。

第三个星系是别西卜,这是个类似半人马阿尔法星的C型红矮星星系,星系内没有一颗行星,没有一个定居地,只有一个驱逐者军事基地在三十天文单位外的黑暗中游荡,还有五十七艘游群舰船正在那儿接受补给和整装。其中已有三十九艘军舰准备好随时向基甸特遣部队扑来,展开袭击,它们大小不一,装备各异,小到微小的极速侦察舰,大到猎户级攻击航母。战斗持续了两分十八秒。全部五十七艘驱逐者舰船以及基地的复合建筑,要么被轰成了气体分子,要么成了毫无生气的石棺。整个交战中,没有一艘大天使受损,特遣部队继续向前。

第四个星系是撒旦,那儿没有一艘舰船,只有一些育饲聚居地,散落在同欧特云一样遥远的地方。基甸在这个星系中待了十一天,将路西法的天使烧戮殆尽。

第五个星系是阿斯蒙蒂斯,它居于一颗K型小矮星附近,那是颗橘黄色的宜人恒星,类似于波江五。当特遣部队抵达后,星系内火炬舰船一波波派遣而来,以防卫人口稠密的小行星带。特遣部队现在已训练有素,没费多少力,便用火力将这些攻击波摆平。“加百列”号发出信息,报告说在行星带中搜寻到八十二颗住人小行星,上面估计窝藏着一百五十万或突变或未突变的驱逐者。特遣部队从远处将八十一颗小行星摧毁,或是用死光扫过。接着,阿尔迪卡克蒂元帅下令抓捕俘虏。基甸特遣部队开始减速,沿着一条漫长的椭圆弧行进了四天,最后回到小行星带和剩下的那个住人行星。那个小行星形状像个马铃薯,长不到四公里,最宽的地方不足一公里,布满坑洞。据多普勒雷达显示,它的自转和公转模式毫无规律,只有混沌之神才能理解,但总体说来,还是在小心地以烤肉模式沿着中轴自转,生成十分之一的重力。据深层雷达显示,其内部是中空的。探测器显示,里面住满了驱逐者,数量约有一万。分析表明,这是颗育婴小行星。

六艘毫无武装的小行星跳跃舰猛地冲向特遣部队,“乌列尔”号在八万六千公里外将它们轰成等离子。一千名驱逐者天使张开能量场翅翼,顺着太阳风的风头,朝远处的圣神舰船飞去,一路划出长长的椭圆线,他们有的装备着低当量的能量武器,或是无后坐力步枪,但飞行速度非常缓慢,需要花上好几天工夫才能抵达目标。“加百列”号接到任务,它将用一千束相干光束将他们全数烧死。

各大天使间闪动着密光信号。“拉斐尔”号和“加百列”号发出收到命令的答复,开始接近那颗静悄悄的小行星,当相距还有一千公里时,出击门突然洞开,飞出十二个小人影——两艘船每艘各六个。这群瑞士卫兵突击队员、海兵、士兵背着喷射器朝小行星奔去,沿途被橘黄色的矮星发出的光芒照亮。士兵们没有受到任何抵抗,他们发现两扇防护气闸门,两队人马精确算好时间,同时炸开外门,以三对一组奔了进去。

“神父,请保佑我,我有罪。我有两个月没忏悔过了。”

“说下去。”

“神父,今天的行动…它让我感到焦虑。”

“焦虑?”

“我觉得…这是错误的。”

德索亚神父舰长沉默不语,他在虚拟战术频段上完完整整地目击了格列高里亚斯中士的攻击行动。任务过后,他也听取了他们的报告。而现在,他明白,在这间黑漆漆的忏悔室中,他将再次聆听一遍行动过程。“说下去,中士。”他轻声说道。

“遵命,长官。”中士在隔间的另一面说道,“我是说,是,神父。”

德索亚神父舰长听见大个子军官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们没有受到任何反抗,毫无差池地来到了小行星上,”格列高里亚斯中士开口道,“我是说,我和另外五个年轻人。从‘加百列’号上下来的是克鲁日中士的小队,我们和他们通过密光保持着联络。当然,还有巴恩斯-阿弗妮和内川指挥官。”

德索亚依旧静悄悄地待在忏悔小隔间中。这个小隔间是组合式的,也就是说,当“拉斐尔”号加速推进或是处在战斗中时,可以把它搬走并储藏起来,它大多数时间都被收藏着,但现在,它被重新拼接了起来,正散发着各种气味——木头、汗水、天鹅绒,甚至是罪孽的味道,所有的忏悔都是这样进行的。他们正朝通往第六个驱逐者星系(玛门)的跃迁点攀爬,现在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神父舰长抽出半个钟头的时间,让船员们前来忏悔,但来的只有格列高里亚斯中士。

“所以,当我们着陆时,长官…神父,我让手下的小家伙们占领了南端的气闸门,就像模拟训练时一样。我们轻而易举地炸开了门,肯定会让你很满意,神父,接着启动了能量场,准备进行隧道战。”

德索亚点点头,一直以来,瑞士卫兵的作战服是人类宇宙中最棒的,无论所处的地方是空气、水,还是完全的真空,无论经受的是超短波辐射,还是枪林弹雨、能量光束、几千吨当量的烈性炸药,都可以毫发无伤,继续移动、战斗。新型突击作战服拥有四级密蔽场,甚至可以扛住飞船更加强力的能量场。

“驱逐者在里面向我们展开攻击,神父,在进出隧道的黑色迷宫中,战斗开始了。那些驱逐者有些已经为太空做出了改变,长官…是天使,但没有张开翅膀。不过,他们多数只不过是熟悉低重力战斗,穿着拟肤束装…那根本算不上什么装甲,神父。他们用切枪、步枪和射线攻击我们,但小行星内部很昏暗,他们用的只是一些基本的夜视镜,长官,而我们用的是滤波器,所以我们更有优势,我们先看到他们,也先朝他们开火。”格列高里亚斯中士又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只花了几分钟,便杀到了内门,长官。通道内想要阻拦我们的所有驱逐者,都被我们杀光了,尸体飘浮着…”

德索亚神父舰长聆听着。

“到了里面,神父…嗯…”格列高里亚斯清清嗓子。“我们两个小队同时炸开了内门,长官…南端和北端的门,并在身后的通道内留下了中继小球,用来转送密光信号,通过它,我们和克鲁日的小队一直保持着联络…还有飞船。跟我们预期的一样,内门装了自动防故障装置,但我们把装置一并炸掉了,接着,我们又破坏了紧急状况膜。小行星内部的确是空的,神父…啊,当然,跟我们想的一样…但我以前从未到过育婴小行星,神父。对,以前大多是军事小行星,但从没去过孕婴星…”

德索亚聆听着。

“它约有十公里长,中部的大部分空间,塞满了密密麻麻的低重力竹塔。内部岩壁不是光滑的球面,而是像外部岩壁一样的形状。”

“马铃薯。”德索亚神父舰长说道。

“是的,长官。跟外面一样,里面也布满了坑洞。到处都是洞窟…我觉得就像是为驱逐者孕妇准备的育儿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