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摇头,雨水淌进双眼:“我不明白。”

“劳尔,你还记得贝茨?金博的生日聚会吗?那天杰弗弹了钢琴,奇奇喝醉了酒,摔倒在地上,记得吗?”

“当然记得。”我回答。在这大半夜,在一场暴风雨中,在即将离别的时候,讨论这样一个话题,真让我感到冒火。

“什么时候?”

“什么?”

“是在什么时候?”她重复道,在我们身后,密西西比河从黑暗中奔腾而来,又在黑暗中奔腾而去,快得像是一列磁悬浮列车。

“四月吧,”我说,“五月头上。我记不清了。”

戴着兜帽的脑袋点了点:“那天晚上,赖特先生穿了什么衣服?”

换做以前,面对这个孩子时,即便心里冒火,我也从没想过要打她,打她屁股,冲她大嚷。但现在,我却有了那股冲动。“我怎么知道?我干吗要记得这个?”

“想想看。”

我吐出一口大气,别过头,望着耸立在黑夜中的黑色山峦:“见鬼,我不知道…灰色羊毛衫。对,我记得他当时穿着那件衣服,站在钢琴边。就是那件扣子很大的灰色羊毛衫。”

伊妮娅又点了点头,雨水正噼里啪啦地落在我们的兜帽上。“贝茨的生日聚会是在三月中旬。赖特先生没来,因为他感冒了。”

“那又怎样?”虽然这么说,但我心里已经明白了她说的这些话有什么意义。

“所以,我只是记得未来的一点景象。”她又重复了那句话,声音颤抖,似乎要哭出来了。“我不太情愿去相信这些记忆,如果你一定要我告诉你相见的日子,那可能就像是赖特先生的灰色羊毛衫。”

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再没说话。大雨落下,就像是一只只小拳头狠狠地砸着关得严严实实的棺材。最后我终于说道:“好吧。”

伊妮娅向前走了两步,双手环抱住我。我俩的雨披也亲密接触着,发出沙沙的响声。我们笨拙地抱在一起,我能感觉到她背部绷得紧紧的,胸部也更加柔软了。

她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可以把手电给我用一下吗?”

我递给了她。她用手电照着把独木舟小舱中的尼龙裙往后拉,纤维塑料下,露出一截狭窄的光亮木头,上面有一个透明的保护面板,在雨水中闪闪发亮,面板内是个红颜色的按钮。“看见这个了吗?”

“看见了。”

“无论如何,都不要碰它。”

我当场放声大笑。在塔列森的图书馆里,我读过一些戏剧,有些十分荒诞,比如《等待戈多》。我有种感觉,我们是不是飞进了一场荒谬离奇的戏剧里了呢。

“我是说正经的。”伊妮娅说。

“要是这按钮不能碰,你装它干什么呢?”我反问道,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伊妮娅摇摇头。“我是说,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碰。”

“丫头,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万不得已的?”

“到时你会知道的,”她说道,又抱了抱我,“我们最好把船推到河里去。”

这时候,我俯下身,想要亲亲她的额头。在过去的四年间,我这样亲过她好几次,比如在她跑去静修前,我就这样祝福过她;在她发烧或是累倒的时候,我曾把她抱到床上,亲吻她湿乎乎的额头。但就在我凑过去的时候,伊妮娅仰起了脸,于是,自我和她在光阴冢山谷的风暴和混乱中相逢以来,我第一次亲到了她的嘴唇。

我想,前面我提到过,伊妮娅的眼神非常有力,非常亲切,甚至胜过于大多数人的身体接触…我也曾说过,和她进行身体接触会有一种突然触电的感觉。而这一吻…胜过这一切。那一晚,在这个曾经名为地球、现在隐没于小麦哲伦星云的星球上,在密西西比河西岸的汉尼拔小镇,在黑夜和风雨中,我已经三十二岁,我感受到了初吻带来的前所未有的感觉。

我激动地朝后退了一步,激光手电的亮光歪歪朝上,将我俩之间的空间照亮,我能看见她黑色双眼中闪动的光芒…看上去有点淘气,又似乎是安心,仿佛漫长的等待终于结束…但似乎又另有深意。

“再见,劳尔。”她一面说,一面抬起小舟的尾部。

我晕头晕脑地,将船头放进斜坡底部的黑色河水中,然后平衡着身体,爬下去钻进了座舱。贝提克为我量身定做出这条小舟,感觉像是一件非常合身的衣服。在摇摇晃晃拍打双手的时候,我小心不去碰那个红色按钮。伊妮娅推了一把,独木舟便浮在了水上,这儿的河水很浅,深度才二十厘米。她递给我双头桨片,接着是我的背包,最后是激光手电。

我开启手电,将光束朝她的方向照去。“传送门在哪里?”我问,声音像是从什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就像是有个第三者在说话。我的意识和情感还在回味刚才的那一吻,我已经三十二岁,而这孩子刚满十六岁,我的任务是保护她,保证她安全地活在这个世上,直到有朝一日回到海伯利安,回去看望诗人老头。这一切真是疯了。

“你会看见的,”她说,“等天亮就能看见。”

就是说,还有好几个小时。这真是一出荒谬绝伦的戏剧。“我找到飞船该干什么?”我问道,“我们在哪儿见面?”

“有个叫天山的星球,”伊妮娅说,“飞船知道怎么去那儿。”

“在圣神疆界内?”我问。

“差不离。”她回答道。她口中呼出的气凝结起来,悬浮在冷冷的空气中。“在霸主时期,它位于偏地。圣神让它加入了保护体,并答应会派传教士过去,但只是说说而已,这颗星球还没归顺。”

“天山,”我重复着,“好吧。我该怎么找到你?星球都是大家伙。”

在手电光束的照耀下,我能看到她的黑色双眼,湿湿的,也许是因为雨或者泪水的缘故,也可能两者兼而有之。“找到一座叫恒山的山,在那附近,有个叫悬空寺的地方,”她说,“我就在那儿。”

我握紧拳头,粗鲁地一砸。“好极了,这么说,我只要到当地的圣神驻军地敲敲门,问问这座悬空的寺庙在哪个方向,而你呢,就在那儿悬在空中等着我。”

“天山上只有几千座山,”她说,声音有气无力,饱含悲伤,“但只有几座…城市。飞船在轨道上就能找到恒山和悬空寺,但不能在那儿着陆,你得自己离船登陆。”

“为什么不能在那儿着陆?”我问道,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谜题不由让我火冒三丈。

“到时你就会明白的,劳尔。”伊妮娅回答,声音颤抖,像是同眼睛一样,也盈满了泪水。“求你了,快走吧。”

水流一直在试图把我从岸边卷走,但我划着桨,将轻快的小舟维持在原地。伊妮娅在河边走着,和我并驾齐驱。东方的天空似乎有点蒙蒙亮。

“你确定我们会在那儿见面吗?”我朝她喊道,大雨变得淅淅沥沥了。

“劳尔,我确定不了任何事。”

“连我们能不能幸免于此也不确定?”我不太清楚自己说的“于此”是指什么,我甚至不清楚我说的“幸免”是什么意思。

“尤其吃不准这事。”女孩回答,接着我看见她脸上展露出一直以来的那副笑容,充满了淘气和期盼,还有某种悲伤的意味在里面,夹杂着一种自然而发的睿智。

水流正极力把我卷走。“我多久才会找到飞船?”

“我想,只需几天工夫。”她喊道。现在,我俩已经相离数米,水流正把我拖进密西西比河的洪流中。

“找到飞船后,多久才能到…天山?”我喊道。

伊妮娅大喊着,但一波波水浪拍打着小舟,声音吵闹,她的回答也淹没在了其中。

“什么?”我大喊着,“我听不见。”

“我爱你。”伊妮娅喊叫着,这回的声音清晰响亮,穿越黑色的河水,进入了我的耳中。

奔腾的水流把我卷了进去,我开不了口,胳膊也不听使唤,最后才想到用桨片划水。“伊妮娅?”我拿起手电,朝岸边照去,瞥见那身雨披在光线下发着微光,兜帽的阴影下,有一个苍白的椭圆小脸蛋。“伊妮娅!”

她正喊着什么,朝我招着手,我也招了招。

水流突然变得十分强劲,一棵倒伏的大树缠在河中的沙洲上,我使出全身的力气,避过它,接着进入了中央河道,急速奔向南方。我回头望了一眼,但汉尼拔的一栋建筑已经把我心爱的孩子遮住了,再也看不见她了。

一分钟后,我听见了一声轰鸣,像是登陆飞船的反重力装置发出的声音,但当我仰头望去的时候,只看见一片黑影。或许伊妮娅正驾着飞船在我头上盘旋,或许那只是黑夜中的一片云。

河流载着我向南方前进。

05

德索亚神父舰长在佩森星系搭上“拉贵尔”号王舰,这是一艘大天使级巡洋舰,十分类似他将要执掌的飞船。舰上配有机密的瞬移驱动器,现又称作基甸驱动器,它会制造出可怕的涡流,将德索亚杀死,抵达目的地后,过了两天,而不是通常的三天,神父舰长便重生了。重生时间之所以缩短,是因为神父舰长得到的使命极为紧迫,所以,有一名重生医疗神父在一旁照料,他将会帮忙应付不完全重生的失败后果。醒来后,德索亚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位于“双十五-三五”的圣神舰队战略部署空间站,正环绕一颗了无生气的岩石星球做运动,远处,是旧地比邻区的波江五,它离曾经的旧地只有触手可及的几光年远,而这颗星球就在这黑暗的空间中旋转。

德索亚有一天时间来恢复元气,次日便得乘穿梭机前往“双十五-三五”的舰队集结区,那地方离这个军事基地有十万公里远。驾驶穿梭机的是名海军候补军官,她没有直接前往集结区,而是不厌其烦地绕了个圈,让德索亚神父舰长好好看看自己的新船。面对眼前的一切,德索亚禁不住热血沸腾。

显而易见,“拉斐尔”号王舰代表着圣神最尖端的技术水准。德索亚以前见过的圣神舰船,全都是从陨落前重新找到的霸主设计图中衍生出来的,而这一艘已不再如此。从总体的设计方案看,它极为修长,似乎无法胜任太空任务,又太复杂,无法胜任大气层飞行,但从整体效果看,它具有最简洁的破坏性。船体是可形变合金和纯定能区的混合体,可以快速完成外形变化和功能转换,几年前,这还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德索亚定睛凝视着眼前的一切,随着穿梭机缓缓划出一条长长的弹道弧线,从“拉斐尔”号旁边擦身而过,那修长船体的铬银表面也在慢慢隐去,直至变得同周围的太空一样黑沉沉的了,本质上来说,它已经从眼前消失。与此同时,好几个设备管道和生活舱也被平滑的中央船体遮没,最后只剩下一些武器透明罩和密蔽场探测器。这么做的原因,要么是飞船正准备进行星系外跃迁检查,要么是船上的军官知道这艘穿梭机中坐着他们的新任指挥官,这群人正在舞刀弄枪,显摆本事。

德索亚知道,这两种猜测都极有可能是真的。

在这艘巡洋舰完全隐没前,德索亚注意到,聚变驱动球体多么像是一串珍珠,环绕在中央飞船的中心轴上,在以前那艘火炬舰船“巴尔萨泽”号上,它们是簇拥成一个肿瘤状物体的。同时,他也注意到,船上那些六角形的基甸驱动器阵列是多么小啊,甚至比原来“拉斐尔”号上的还要小。那些透明的生活舱正在缩回,指挥甲板的穹顶清澈透亮,阳光照射在上面,让他最后瞥到一眼飞船。接着,它消失了。德索亚在佩森读过一些文件,他还在圣神舰队总部接受了RNA教学注射,所以他知道,一旦进入战斗,这些透明的区域会变厚,生出坚韧的装甲,但德索亚更喜欢透过视窗望向太空的感觉。

“即将抵达‘乌列尔’号,长官。”候补飞行员说道。

德索亚点点头,“乌列尔”号王舰和新型“拉斐尔”号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随着穿梭机减速朝它靠近,神父舰长辨认出一些额外的构造,比如欧米伽刀生成器,亮堂堂的会议室,更为复杂精美的通信天线。正因如此,这艘舰船才成为了此次特遣部队的旗舰。

“即将入港,长官。”候补军官说。

德索亚点了点头,他在二号加速座椅上坐了下来。整个入港接合的过程非常平稳,接头卡紧,飞船的外壳和脐状线将穿梭机紧紧包裹,德索亚没有感受到任何颠簸和摇晃,他很想表扬表扬这位年轻的候补军官,但多年任职指挥官的习惯改变了他的主意。

“下回,”他说,“最后一刻接近的时候,不要喷射引擎。这是卖弄,旗舰上的高级军官会不高兴。”

年轻飞行员的脸耷拉了下来。

德索亚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不过,你干得很好,有朝一日,我会推荐你到我船上,担任登陆飞船驾驶员一职。”

垂头丧气的候补飞行员重新展露笑颜。“长官,那是我梦寐以求的。我在太空站…”她意识到自己跑题跑得太远了,便没再说下去。

“我知道,”德索亚说,站在旋转的闸门前,“我知道。但现在,我很高兴你不是这次圣战军的一员。”

闸门旋转而开,一名仪仗卫兵吹着哨子,示意他登上“乌列尔”号王舰。大天使乌列尔,如果德索亚神父舰长记得没错,在旧约中是总领天军的天使长。

九十光年外,在一个离佩森只有三光年远的星系中,原先那艘“拉斐尔”号跃迁进入实空,整个过程暴虐无比,坐在里面,骨头中的骨髓会被压榨而出,细胞会被切成两半,仿佛一把炽热的刀刃挥砍过辐射蛛纱,神经会被搅乱,就像是陡峭悬崖上的一块松脱的大理石。拉达曼斯?尼弥斯和她的克隆人同胞并不喜欢这种感受,但他们没有龇牙咧嘴,也没痛苦地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