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选择何名称呼?”执事枢机问道。

“我选择乌尔班十六世。”坐在王座上的神父说道。

从枢机的座席中传来一阵嗡嗡的低语。执事枢机伸出手,和另两名审查员引领神父离座。台下的耳语声更响了。

穆斯塔法枢机从座席中探出身,凑到卢杜萨美身边:“他肯定是指乌尔班二世。乌尔班十五世是个胆小鬼,生活在二十九世纪,只会哭鼻子,啥事不干,一门心思就知道看侦探小说,给前女友写情书。”

“乌尔班二世,”卢杜萨美沉思道,“没错,当然是他。”

几分钟后,审查员又领着神父回来了。现在,教皇已经穿上了一身白衣——一件带有白帽的法衣,白色小瓜帽,胸口戴着十字架和白色的绶带。新任教宗开始主持第一次赐福仪式,卢杜萨美俯身跪在教堂的岩石地板上,其余枢机,不管是真人还是全息像,都同他一样跪拜了下去。

事成之后,审查员和亲身出席的枢机走到炉子前,将由黑色细线拴系的选票烧毁,同时在火上加了点白色化学品,以让弗玛塔看上去和白烟没啥两样。

众枢机从西斯廷教堂中鱼贯而出,沿着通向圣彼得教堂的古老小径和走道,慢慢前行,到了那儿,高阶执事枢机单独走上阳台,向等待着的教民宣布新教宗的名字。

那天早上,有五十万教众挤在圣彼得广场上,他们正等候选举结果。人海之中,站着费德里克?德索亚神父舰长。几小时前,他实际上还被软禁在圣心军宅邸中,现在刚被释放。在傍晚前,他必须到圣神舰队太空港报到,然后乘穿梭机,到新的指挥岗位赴任。他跟在众人的步履之后,穿行在梵蒂冈中,接着便被人流卷走,男人、女人、小孩,汇聚成一条奔腾的江流,携着他朝广场奔去。

突然,从烟囱中冒出一缕白烟,刹那间,人群爆发出狂烈的欢呼。圣彼得教堂的阳台下,本已人山人海,又有数以万计的人绕过柱廊,经过雕像往前涌来,现在越发摩肩接踵。数百名瑞士卫兵挡着人群,不让他们进入大教堂,进入秘密之地。

当高阶执事出现并宣布新教皇将被冠以“乌尔班十六世”的名号之时,人群发出一阵喘息。德索亚发现自己也在大喘粗气,惊讶无比,震惊异常。每个人都以为新教皇会被称作“尤利乌斯十五世”,完全没想到新教皇竟然拥有了另外一个名字…啊,难以想象啊。

接着,新教宗走上了阳台,喘息声马上被欢呼声替代,一波又一波,毫不停歇。

那是尤利乌斯教皇——熟悉的脸庞,高高的额头,悲伤的双眼。雷纳?霍伊特神父,教会的救世主,他又一次当选了。教皇陛下举起一只手,做出熟悉的赐福祈祷的动作,等待教众的欢呼声平息下来,之后他将开始演讲。但狂喜的人群欢呼个不停;五十万人的口中发出响亮的吼声,毫无停歇之意。

为什么是乌尔班十六世?德索亚神父舰长思索着,很久以前,作为一名耶稣会士,他仔细地阅读并研究过教会历史。他在头脑中细细思量了一番,快速翻寻关于乌尔班教皇的记忆…大多数都不值得记忆,或者更糟。为什么…

“该死。”德索亚神父舰长大喊一声,但圣彼得广场上,无数信徒在持续不停地吼叫,这声咒骂也早已丢失在了其中。“该死。”他又骂了一句。

没等人群安静下来,没等新任的老教皇开始演讲,没等他解释自己为什么要选这个名字,没等他将必须宣布出的东西宣布出来,神父舰长便明白了。领悟之后,他的心顿时凉了下来。

乌尔班二世在公元一〇八八至一〇九九年担任教皇。德索亚想,应该是在一〇九五年十一月,这位教皇在勒芒召集了一次宗教会议,在会上呼吁发动一场圣战,抗击近东的穆斯林教徒,以拯救拜占庭,从穆斯林的手中解放东方的天主圣地。他的这一演讲引发了第一次十字军东征…那是无数血腥战役的起点。

人群终于安静下来。教皇乌尔班十六世开始讲话,熟悉但充满新生力量的声音降落在在场的五十万信徒的头颅之上,也进入了聆听直播广播的数十亿教众耳中。

在新教皇开口演讲前,德索亚神父舰长就已经转过了身。他推搡着往回走,挤过一个个静立不动的人儿,试图逃离圣彼得广场那兀然变得幽闭恐怖的禁闭区域。

毫无用处。人群正全神贯注,欢乐无比,德索亚陷在了这群狂热之徒中。从新教皇口中蹦出的那些词语,同样充满了喜悦,热情洋溢。德索亚神父舰长站在那儿,他无法逃离这一切,只能低下头。人群开始高呼:“这是上帝的旨意。”这时,德索亚泪眼蒙眬。

圣战。光荣。对驱逐者问题的最后决议。超越想象的死亡,超越想象的毁灭。德索亚神父舰长紧紧闭上双眼,但脑海中依旧跳动着一幅幅画面:带电粒子束在黑暗的太空中闪耀,整个星球熊熊燃烧,海洋变成蒸汽,大陆变成熔岩河,环轨森林浓烟滚滚,烧焦的尸体在零重力下翻滚,脆弱的翼状生物被烧成灰烬…

亿万人高声欢呼,而德索亚潸然泪下。

04

那次深夜的离别,是我经历过的最折磨心灵的事。

军人都很擅长在午夜行军,我在海伯利安地方军服役的时候,感觉似乎所有重要的军事行动都是在凌晨时分展开的。所以,看到黎明前的黑暗,闻到深夜的气息,我总会联想到那种奇怪的感受,既恐惧又兴奋,既担心又期盼。那晚,伊妮娅向团队宣布消息后,她说我必须当晚就走,但我还是花了很长时间完成临行的准备:装好独木舟,打点好装备,决定哪些该留下,哪些该拿在身边,拆掉我在营地的帐篷和工作区。所以,直到凌晨两点,我们才乘上了登陆飞船,而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几乎已经快日出了。

说实话,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女孩先发制人的宣告牵着鼻子走。我们在塔列森的四年里,许多人都会到伊妮娅跟前,请她给予指引和建议,但不包括我。当时我已经三十二岁,而她才十六岁。照顾她,看护她,那才是我的工作,而且——如果事关重大——我得告诉她该怎么做,什么时候做。我一点也不喜欢如此急转直下的形势变化。

我本以为,贝提克会和我们一起乘飞船走,一路送我到乘小舟离开的地方。但伊妮娅说机器人得留在营地,所以我又花了二十分钟,在营地里找到他,和他道别。

“伊妮娅说,有朝一日我们会重新相见。”蓝皮肤的男子说道。“我也相信,我们会再见的,安迪密恩先生。”

“劳尔,”我说了无数遍了,“叫我劳尔。”

“好。”贝提克说道,脸上滑过一丝微笑,带着拒不从命的意味。

“去他的。”我意味深长地说道,接着向他伸出手,与贝提克握了握手。我突然有股冲动,想要抱住这个同行旅友,但我知道,这样做肯定会让他不知所措。虽然机器人并非设计成拘谨屈从的奴隶,毕竟,他们是活生生的有机生物,而不是机器,但经由RNA培养及长期训练,他们已经无望地成了刻板的工具。至少,我面前这位就是这样。

接着,我和伊妮娅便离开了,我们登上登陆飞船,飞出停机棚,进入沙漠黑夜,静悄悄地升空。我已经尽己所能,找到了大多数的团队学徒和工人,和他们道了别,但时间已经很晚,人们都三三两两地各自待着在宿舍房间、帐篷和学徒小屋中。我真希望以后能和他们中的某些人再次相见,尤其是四年来一起工作的那些建筑工人,但我真的没有多少信心。

登陆飞船本可以直接载我们去目的地,只需伊妮娅敲入一串坐标,但我将控制器设置在半自动状态,这样一来,飞行过程中,我就能假装忙着一些事情。从坐标看,我们得飞上一千五百公里。伊妮娅说过,我们的目的地是在密西西比河沿岸的某个地方。登陆飞船只需飞行在次级轨道,最短只需十分钟就能抵达,但由于能量和燃料的匮乏,所以我们得尽量节约着用,于是,飞船一张开机翼,伸展到最大尺度,我们就将速度保持在亚音速,高度维持在舒适的一万米,在着陆前不再进行任何形变操作。登陆飞船的人工智能核心中,栖息着领事飞船的人格,是我在很久以前从通信志中传上去的,现在,我们便命令他保持沉默,除非碰到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讲。接下来,我和伊妮娅躺了下来,在周围仪器发出的红光的包裹下,一面聊天,一面望着身下的黑色大陆慢慢移动。

“丫头,”我说,“为什么要这么急着走?”

伊妮娅撇了撇手,这动作做得很夸张,五年前我就见过。“我们得开始行动了,这很重要。”她的声音很轻,几乎有点死气沉沉,那股推动团队发展的活力和意志力都枯竭了。也许,只有我一个人认得出她这语气,她听上去像是要哭了。

“这事真的重要到,”我说,“非得在大半夜…”

伊妮娅摇摇头,朝黑漆漆的挡风玻璃外看了片刻。我意识到,她在哭,当她最后转过头来的时候,仪器发出的亮光让她的眼睛看上去红通通的,泪光闪闪。“如果你今晚不走,我会再也鼓不起勇气让你走的。如果你不走,我就再也鼓不起勇气,只能留在地球上…永远也不会回去。”

当时我有股冲动,想要过去握起她的手,但我没有那么做,我的大手仍旧握在全能控制器上。“嗨,”我说,“我们可以一起去找飞船。你跟我分道扬镳,这根本没什么意义。”

“不,有意义。”伊妮娅的声音非常轻,我必须往右边凑,才能听清楚她的话。

“或者可以让贝提克去取那艘船,”我说,“我和你留在地球上,然后等我们准备好了,就一起回…”

伊妮娅摇摇头:“劳尔,我永远也没办法准备好回去。一想到这个,我就几乎吓得半死。”

往日浮现在我脑海中:那疯狂的追赶,把我们追得从海伯利安逃出,穿越大半个圣神空间,无数人没命追赶,圣神星舰、火炬舰船、战斗机、海兵、瑞士卫兵,天知道还有什么——包括那个女魔头,她差点在神林杀死了我们——我们无时无刻不在躲避他们。最后,我说道:“丫头,我也这么想。也许,我们应该留在地球上,他们到不了咱们这儿。”

伊妮娅马上朝我看来,我明白她那表情的意思:不仅仅是倔强,也是指事已决定,不容商讨。

“好吧,”我说,“可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不能叫贝提克带小舟去找飞船,而我和你一起走。”

“不,我说过,”伊妮娅说,“你只是没仔细听。”她坐在大号座椅上,转到一侧。“劳尔,如果你走了,并答应我,有朝一日在圣神空间的某个地方和我相见,我就会通过远距传输器做我必须做的事。接下来这些事,我必须独自完成。”

“伊妮娅。”我叫着她的名字。

“怎么了?”

“这真是太傻了。你没发觉吗?”

这个十六岁的孩子没有回答。在我们身下及左侧,在堪萨斯西部的什么地方,出现了一圈营火。我朝外望着黑暗中的亮光。“知不知道你那些外星朋友在下面做的是什么试验?”我问道。

“不知道,”伊妮娅回答,“而且,他们也不是我的外星朋友。”

“哪方面不是?”我问,“不是外星?不是朋友?”

“都不是。”伊妮娅回答,我意识到,对于这些神一般的智慧生命,这是她说过的最言之凿凿的一句话。这些神秘人绑架了旧地,我有时候觉得,他们也绑架了我们,仿佛放牛一般,把我们从远距传输器间赶来赶去。

“介不介意跟我说说这些不是外星也不是朋友的人?”我说,“毕竟,可能会出什么事…我可能无法成功抵达约会地点。我想在走之前,知道一些关于我们主人的秘密。”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伊妮娅颓然倒在座椅上,似乎我狠狠掴了她一巴掌。

“对不起,丫头,”这一次,我终于握住了她的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有点生气。”

伊妮娅点点头,我又看见了她眼眶中的泪水。

我一面在心里骂自己,一面说道:“团队每个人都十分确信,这些外星人是群神一般的人,慈悲、亲切。大家嘴上说‘狮虎熊’,可实际上,他们心里想的是‘耶稣啊耶和华啊ET啊’,就是赖先生给我们看的那部古老的平面电影。每个人都确信,如果有朝一日这个团队解散了,那么这些外星人就会出现,像慈母般引领我们回到圣神。不危险,不混乱,不吵闹。”

伊妮娅笑了,但眼睛依旧泪光闪闪。“自从人类用熊皮盖住屁股,走出洞穴以来,他们就一直在等待耶稣、耶和华、ET的出现,等那些人救他们于水火。”她说,“他们会一直等下去。但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是我们的战斗…我们必须自行解决。”

“你说的我们,是指你、我、贝提克?我们得对抗八千多亿拥有重生秘诀的信徒?”我轻声说道。

伊妮娅又一次抬起手,做了个优雅的手势。“对,”她说,“目前来说,是。”

我们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天仍旧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而且还下着滂沱大雨。时值深秋,那雨水冷冷的,还夹带着雹子。密西西比河是条大河——旧地最宽的河流之一——登陆飞船在河流上方盘旋了一圈,然后着陆在西岸的一座小镇上。事实上,这一切是我从显示屏上看到的,图像经过增强处理,而外面的真实景色,只是黑漆漆的一片以及哗哗的大雨声。

我们先是飞过一座小山,山上都是光秃秃的树木,又穿过一段空空荡荡的大路,有条狭窄的桥梁横跨在密西西比河上,最后着陆在一块路面铺平的空旷区域中,离河只有五十米远。这座河边小镇坐落在一个谷地中,四周矗立着山林,从显示屏上,我能看到小型木屋,大型砖石仓库,河边还有几栋高大的建筑,可能是谷粮仓。这些建筑可以追溯到十九至二十一世纪的旧地,这种式样在当时的这一区域很盛行。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城市在遭受苦难深重的地震和火灾之后还能幸存下来,也许是狮虎熊重建的,但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重建。狭窄的街道上看不到人的踪迹,通过红外波段观察,也看不到热信号——既没有活的生物,也没有地行车内燃引擎发出的热量。不过另一方面,那是一个冰冷的雨夜,时间才刚到四点半,在这人见人厌的破天气中,有一点点常识的人,都不会在外面溜达的。

我俩都穿上了雨披,我提起小背包,说道:“再见了,飞船。老实看家,别乱动。”飞船形变出一条阶梯,我们从上面走了下来,走进了大雨中。

小舟藏在飞船腹部的储藏库中,伊妮娅帮我把它拖了出来。我们沿着滑溜溜的街道,往河流那儿走去。在前一次沿河冒险的旅途中,我随身携带过夜视镜和各种武器,身边还有一个筏子,上面装满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今晚,我手里只有一把激光手电,是我们在前往地球的旅途中仅剩的一个纪念品。我把它设置在节能状态,虽然光线非常暗淡,但还是将身前两米的街道照亮。除了手电外,我的背包中还有一把纳瓦霍狩猎刀,还有几块三明治和水果干。我已经准备好对抗圣神了。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

“汉尼拔。”伊妮娅回答,她使出吃奶的力,紧紧抓着滑溜溜的小舟。我俩踉踉跄跄沿着街道往前走。

此时,我不得不把细长的激光手电咬在嘴里,腾出双手,紧紧把住这条愚蠢小舟的船头。走着走着,街道到了底,出现了一条卸货斜坡,伸进了密西西比河的湍流之中,我放下小舟,拿下手电,说道:“圣彼得堡[10]。”团队营地有个图书馆,藏书丰富,都是印刷书,我曾在那儿待过上万小时,遍览群书。

在手电投出的微弱光线下,我看见伊妮娅戴着兜帽的脑袋点了一下。

“真是疯了。”我说道,拿着手电对着空荡荡的街道扫了一番,又照了照砖石仓库,照了照黑漆漆的河流。奔腾的黑色水流令人心惧,一想到要在这条河上顺流而下,都让我觉得无比抓狂。

“是的,”伊妮娅说,“疯了。”冰冷的雨滴砸在她的兜帽上。

我绕过小舟,抓住她的胳膊。“你看见了未来的景象,”我说,“告诉我,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

她低着头。在微弱的光线中,我只能看见她那苍白的脸颊露出一小片模糊的区域。透过雨披的衣袖,我抓着她的胳膊,但又像是抓住了一根长久以来一直矗立在那儿的枯树枝。她开口说了句话,但声音太轻,雨声和流水声又太吵闹,我没有听清她在讲什么。“什么?”我问。

“我说,我没有看见未来的景象,”她回答,“我只是记得一部分。”

“有什么区别?”

伊妮娅叹了口气,走近了些。天非常冷,从口中呼出的气结成了雾,缠结在一起。我百感交集,内心充满了焦急、恐惧、期盼,肾上腺素狂涌。

“区别在于,”她说,“看见,是清楚地展现在眼前,而记得…则另当别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