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我们看见了灯光。仅仅几天,我们的眼睛就已经习惯于“库奇基图克”——也就是外形如主教法冠的骨质火盆——那灰烬发出的微光,连我们提灯的光芒似乎也显得太过刺眼,而冰冻城市发出的灯光则已令人痛苦不迭。

曾几何时,这栋建筑是由钢铁或塑钢加智能玻璃构成的,也许高达七十层,窗外的景色,一定是经过环境改造后变得舒适怡人的绿色溪谷。或许,面对的正是北面的河流,望着它流向半公里之外。而现在,这条冰道通进了玻璃中的一个洞口,所在位置大概在五十八层左右,大气冰川的巨舌已经舔弯了这栋建筑的铁架,侵蚀了每一个楼层。

但这座摩天大楼依旧矗立着,也许是因为其上层已经穿透了大气冰川,到了接近真空之地。而且,它依旧闪着光芒。

奇查图克人在入口处停下脚步,遮住双眼,以免被强光灼伤。接着,他们又大声呼唤起来,声调与先前那个女子被幻灵掳走时在冰廊中的哀泣不同,这是一种召唤。我们站在那儿等待,我盯着这个无遮无盖的钢铁玻璃框架,看着一层又一层的楼面上,张挂着一盏又一盏耀眼的提灯,以至于我们朝脚下望去的时候,视线可以穿透清澈的冰层,看见建筑笔直往下通去,各扇窗户闪着明亮的灯火。

格劳科斯神父穿过这座半是冰窟半是办公间的地方,朝我们缓缓走来。他穿着长长的黑色法衣,戴着十字架,我一下子联想到浪漫港附近修道院里的耶稣会士。显然,这个老人双目失明了——眼睛因白内障而成了乳白色,什么也看不见,就跟两颗石头差不多。但格劳科斯神父最先震慑到我的地方,并不是这一点:他很老,很苍老,须发尽白,留着长长的胡须,如一个年高德劭的长者。库奇阿特叫他的时候,他的面部一下子有了活力,像是忽然从入定状态中醒来。雪白的眉毛拱起,宽阔的前额皱出深沉的痕纹,裂纹横生的嘴唇咧开微笑。这听起来可能有些诡异,不过,格劳科斯神父身上,并没有任何一点令人觉得怪诞——不论是盲眼,还是白得煞眼的胡须,不论是那由于年老而皱褶叠生、杂点斑驳的皮肤,还是干瘪的嘴唇。他是那么…正常和健康…就算和别人比,也比不出个所以然来。

关于遇见这位“格劳科斯”的场景,我曾预先有过好些设想——害怕他和正在追捕我们的圣神有联系。而现在,看到他是名神父,我本该马上抓紧女孩和贝提克,随奇查图克人一同离开,但我们三个都没有这一冲动。这位老人不是圣神的人…他仅仅是格劳科斯神父。初次见面几分钟后,我们就知晓了这一点。

但一开始,在我们谁都没有说话的时候,盲眼的神父就似乎已经感觉到了我们的存在。他用奇查图克语对着库奇阿特和奇奇提库说过话之后,突然转身面对着我们,高高举起一只手,仿佛他的手掌能够感受到我们(我、伊妮娅、贝提克)的热量。然后,他越过狭小的空间,来到我们旁边,来到冰窟与房间互相侵蚀的边界。

格劳科斯神父笔直走向我,那只骨瘦如柴的手搭在我的肩上,然后以环网英语大声清晰地说道:“汝即该人!”

我过了好一阵——好些年——才正确理解了他说的这句话。而当时,我只是以为那名老神父又疯又瞎。

大家商定,我们三人先在冰川下的这幢大厦中,与格劳科斯神父共度几日,而奇查图克人则回去完成重要的族内急事——我和伊妮娅猜测,解决质数问题是他们亟待解决的燃眉之急。事毕之后,他们会回来接我们。我和伊妮娅用手势告诉他们,我们想拆掉木筏,携带它沿河而下,抵达下一个远距传送门。奇查图克人似乎明白了——至少在我们用手势描绘出第二座拱门,示意木筏从中穿过的情景时,他们点点头,说出他们表示同意的词——“喳”。如果我对他们的手势和语言理解没错的话,那么,去第二座远距传输器必须从地面上行走,得花上好几天,还会经过一个有很多北极幻灵活动的区域。不过我肯定有一点是听懂了,他们说,这些留待之后再议,他们先得完成那当务之急,等到“寻找到无法分解的平衡”——我们猜,那也许是说他们要再去拉个人入伙——或是让其中三个离开。后一种想法让大家都沉默了片刻。

总而言之,在库奇阿特一伙回来前,我们得和格劳科斯神父待一段时间。盲眼的神父兴高采烈地与猎手们交谈了几分钟,然后站在冰窟的入口前,显然是在倾听,直到他们那骨火盆的亮光消失得很远很远。

而后,格劳科斯神父向我们再次致意,手拂过我们的脸、肩膀、手臂、手。我得承认,自己从没经历过这种方式的介绍。老人瘦骨嶙峋的双手捧起伊妮娅的脸,说道,“人类小孩。我从没想过,还能再次见到人类的孩子。”

我没有明白。“那奇查图克人呢?”我问,“他们也是人啊,肯定也有孩子吧。”

在我们互相“自我介绍”前,格劳科斯神父已经领我们进了摩天大楼,走上一段楼梯,进了一间较暖和的屋子。这里显然是他的起居所——众多提灯和火盆闪着明亮的光,用的是和奇查图克人同样的发光小球,不过这里要多好几百个,四周立着充裕的家具,有一台古老的唱片播放机,内墙摆放了一排排书籍——对于一间盲人的屋子来说,我觉得这显得有些荒唐了。

“奇查图克人有小孩,”年老的神父说,“但不允许他们随众同行,到这般遥远的北地。”

“为什么?”我问。

“幻灵。”格劳科斯神父说,“在环境改造线以北,有很多幻灵。”

“我还以为奇查图克人必须依靠幻灵才能生存呢。”我说。

老人点点头,捋捋胡须。他长着一大把银白的胡须,长得都遮住了罗马衣领。法衣很小心地补缀过,但那层层补丁又再次被磨损穿破。“我的奇查图克朋友必须依靠幻灵幼兽,取得生活所需的一切,”他说,“而成年兽的新陈代谢,使得它们的皮毛和骨头对部落的人没有一点利用价值…”

我不明白为什么,可也没有打断他,而是让他继续说下去。

“…另一方面,幻灵的最爱,也是奇查图克人的孩子。”他说,“所以,看到我们的小朋友在这么遥远的北部出现,奇查图克人会感到迷惑不解。”

“那他们的孩子都在哪儿呢?”伊妮娅问。

“几百公里外的南方。”神父说,“他们专门有一队族民在养育孩子。那儿是…热带地区,冰只有三四十米厚,空气还算适合呼吸。”

“为什么幻灵不去那儿捕猎孩童?”我问。

“对幻灵来说,那地方可是恐怖之地…太暖和了。”

“那为什么奇查图克人不谨慎行事,搬到南方…”我开口道,但立马打住了,一定是沉重的重力和寒冷把我变迟钝了。

像是从我的沉默里听明白了我的问题,格劳科斯神父说道:“正是如此,奇查图克人必须依赖幻灵才能生存。狩猎部落——比如我们的朋友库奇阿特所在的那群——冒着生死危险,为孩子养育队提供肉、皮和工具。而孩子养育队则冒着饿死的危险,等着食物送达。奇查图克人没多少孩子,仅有的几个对他们来说弥足珍贵。或者,就像他们说的一样——‘吾侪图克爱其特查库特库奇特’。”

“比温暖更…我猜那个词语的意思是…神圣。”伊妮娅翻译道。

“完全正确。”老神父说,“我真是老糊涂了,有些礼数不周,我该带你们去看看住处——我另外还有几间房,里面有家具,也生了火,虽然你们是…啊,我相信,五十标准年以来…除了奇查图克人之外,我的第一批客人。你们先住下,我去热晚饭。”

43

卢杜萨美枢机开始向德索亚解释此次任务的真正缘由,讲到一半,他靠回宝座,朝遥远的殿顶挥舞着胖乎乎的手臂。“你觉得这间屋宇怎么样,费德里克?”

德索亚神父舰长竖着耳朵正准备聆听重大信息的到来,听到这话,他抬头干眨了几下眼。这间宏伟大厅的装饰,和其他波吉亚诸室一样华丽炫目(他突然觉得,这里甚至更为华丽,因为这间屋子运用的色彩更鲜明,更艳丽),但他马上找到了区别:这里的织锦和壁画都是现代作品,其中一张描绘了教皇尤利乌斯六世从上帝派来的天使手中接过十字形,另有一张刻画了上帝探手而下——仿拟米开朗基罗的西斯廷教堂天顶画——为尤利乌斯施行重生圣礼。他还看见了邪恶的伪教皇,忒亚一世,被一个手持火焰剑的大天使驱逐[66]。其他天顶画和墙上的织锦,都颂扬着教会重生和圣神扩张这首个伟大世纪的荣耀。

“这儿原先的屋顶在公元一五〇〇年垮塌。”卢杜萨美枢机以低沉的声音说着,“亚历山大教皇险些因此薨逝,但原先的大部分装饰都毁坏了。尤利乌斯二世辞世后,利奥十世[67]开展了重建,但成果远逊于先。现在这幅崭新的作品,是一百三十标准年前陛下授权委任的。注意中央那幅壁画——这是复兴之矢的哈拉曼?甄纳所作。那儿的圣神升天织锦出自白久之手。而建筑的修复工作,则是由佩森本地的工匠精英完成,包括彼得?巴恩斯?科特-比尔哥鲁斯。”

德索亚礼貌地点点头,完全不知道这与他们当下的话题有什么关系。也许枢机大人和很多权高势大的男女一样,已经习惯于想到哪说到哪,随意跑题,因为他的部下永远不会就此提出抗议。

似乎是读出了神父舰长的心思,卢杜萨美咯咯笑了起来,软绵绵的手摆在桌子的皮革表面上。“我说这些是有理由的,费德里克。你是否同意,教会和圣神为人类带来了史无前例的和平与繁荣?”

德索亚犹豫了片刻。他读过历史,然而依旧不敢肯定这一时代是不是史无前例的。至于“和平”…记忆中那些燃烧的环轨森林与遭受劫掠的星球,现在依然出没在他的梦境中。“对于我曾去过的那些前环网星球,的确在教会和圣神同盟的管治下,境况大为改观,大人。”他说,“并且,无人能否认史无前例的重生之礼。”

卢杜萨美乐了,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圣人们为我们解救了一位…外交家!”枢机揉揉薄薄的上唇,“对,对,费德里克,你说得完全正确。每一个年代都有不足,我们也不例外,一直以来,我们都在与驱逐者奋战,而更为紧要的战斗,是要让救世的主进驻所有人的心灵。但是,正如你所看到的——”他又指向壁画和织锦,“我们正处于复兴的中途,名副其实地,每分每秒都浸染着早期文艺复兴的精神,在你来的路上,你也看到了尼古拉斯五世礼拜堂和其他奇迹之作。当前的复兴完全是精神上的,费德里克…”

德索亚等着他继续。

“这个…异种…将会毁灭这一切。”卢杜萨美说着,现在他的嗓音严肃得无以复加,“一年前我就对你说过,我们搜寻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种病毒。而现在,我们终于知道那病毒从何而来。”

德索亚凝神倾听。

“陛下曾见到过一种景象,”枢机说起这话,声音极为轻柔,几乎是在低声细语,“你清楚吧,费德里克,上帝经常托梦向陛下发送神启?”

“我曾有所耳闻,大人。”教会里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向来对德索亚缺乏吸引力。他等着枢机继续。

卢杜萨美挥挥手,似乎是要赶走那些无聊的流言。“事实上,陛下是在经过了长期祈祷、斋戒,展示了无上的谦卑之后,才得到了极为重要的真相。从中我们得知,那孩子将于何时何地出现在海伯利安。到现在为止,陛下得到的这一切全然正确,不是吗?”

德索亚恭敬地点点头。

“你知道吗,费德里克,陛下委派你参与这一任务,也正是出于这些圣谕之一。他预见,你的命运,与我们教会和社会的救赎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德索亚神父舰长听得目瞪口呆。

“而现在,”卢杜萨美枢机低沉地说道,“威胁到人类未来的东西,已经展露得愈加细致。”枢机站起身,于是德索亚和奥蒂蒙席连忙站起,但那庞大的人儿挥挥手,示意他们坐下。德索亚坐下了,望着那一团庞大的红白之物在黑暗房间的一小段光线中走动,脸上的肥肉闪着光芒,小眼睛隐没在头顶聚光灯投下的阴影里。

“费德里克,这…实际上…是人工智能技术内核蓄谋已久的计划,要借此毁灭我们。而毁灭旧地的,正是这群机器恶怪,他们寄生在远距传输器里,捕食人类的心智和灵魂,引发了驱逐者的攻击,直接导致了陨落…而现在,这群恶怪又盯上了我们。赛伯人的后代…也就是这个…伊妮娅…便是他们的工具。所以,远距传输器只为她打开,而其他任何人都不能通过;所以,伯劳那魔鬼屠杀了我们成千上万的人民,数目很快会增加到数百万之多——乃至几十亿。如果没人加以阻止,这个…女妖…将会把我们送回机器统治的时代。”

德索亚望着枢机那一大团红色的形体从亮处挪进黑暗。这些他都知道。

卢杜萨美停止踱步。“但现在,陛下得知,那赛伯小鬼不只是内核派来的特务,费德里克…她也是机械之神的一把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