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叫他们回去,”女孩大声叫道,“马上!否则我就把最后一层打开。”

德索亚神父舰长衡量着选择,他觉得时间几乎停止了。但他明白,剩下的时间连一分钟也不到,到时候“拉斐尔”号就会被甩在后面。接驳至飞船和所有舱层的战术连接上,无不是闪动的警报和指示器。他不想把自己的手下抛在身后,但是,至关重要的要素乃是这个孩子。他得到的命令非常特别,无任何条件——把孩子活捉回来。

德索亚的整个战术虚拟环境开始闪烁红光,这信息是在警告,飞船必须在一分钟内减速,否则自动超驰装置将自行启动。面前仪器板上的情形也一样。他切换到广播频率,开始在通用频段和密光上说话。

“格列高利亚斯、芮提戈、纪…回‘拉斐尔’号。快!”

格列高利亚斯中士觉得浑身涌起无名的怒火和挫败感,就像是受到了宇宙辐射的冲击,但他乃是瑞士卫兵的成员。“遵命,长官,返回!”他大叫道,揭掉可控炸药,向大天使跃去。另两人也从船壳上升了起来,带着反作用器的蓝色尾迹。合并的能量场闪动了一会儿,让三名全副武装的男人通过。格列高利亚斯第一个抵达“拉斐尔”号的船体,他抓住一个把手,把飘过来的两个手下逐一推进冲锋舱。最后把自己拉了进去,在确认两人抓着丝网约束装置后,他按了按麦克。“长官,全部返回,拉紧保险装置。”

“脱离。”德索亚道,他在通用频段上广播道,以便让女孩听见,接着从战术空间切换回实时状态,拧了拧全能控制器。

“拉斐尔”号终于停止了百分之一百一十的推进器状态,将能量场与目标分离,开始落在后面。德索亚拉开与敌方飞船的距离,尽可能远离那艘舰船的聚变之尾:一切都表明,敌方飞船没有武装,但这艘船的聚变驱动能在太空中延伸一百公里,那么,“没有武装”也只是相对而言罢了。“拉斐尔”号的外部能量场启动至最大防御状态,飞船的抗击策略全部启动至自动化状态,时刻准备在微秒内作出反应。

女孩的飞船继续加速,出了黄道面。帕瓦蒂不是她的目的地。

和驱逐者会合?德索亚思索着。但他飞船的探测器依旧没有捕捉到帕瓦蒂轨道巡逻圈外的任何活动,但整个驱逐者游群或许就在日光层中等待。

二十分钟后,孩子的飞船已经离“拉斐尔”号达十万八千里之远,这个问题也得到了解答。

“捕捉到霍金空间失真信号,”德索亚对三名瑞士卫兵说道,他们依旧在冲锋舱中紧紧抓着约束器,“敌方飞船正准备加速。”

“目的地是哪儿?”格列高利亚斯问。从声音中不难听出,这位大块头中士正在强压下他的怒气。

德索亚顿了顿,回答前先重新核查了读数。“复兴之矢所在空间,”他说,“离那个星球很近。”

格列高利亚斯和另两名瑞士卫兵沉默不语。但德索亚可以猜到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为什么是复兴之矢?那可是圣神大本营…二十亿基督徒,数万士兵,几十艘战舰。为什么去那儿?

“也许她并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他对着内部通信系统朗声说道。接着,他切换到战术空间,悬浮在黄道面上,望着那个红点加速至超光速,最后从这个星系消失。“拉斐尔”号依旧循着尾追的路线,离跃迁矢径还有五十分钟。德索亚出了战术空间,检查了所有的系统,然后说道:“你们可以从冲锋舱上来了。保管好所有的登船装备。”

他没问他们的意见,也没讨论是否跃迁到复兴之矢的空间——路线早已设置完毕,飞船正朝量子跃迁爬升。他没有重新问一下,他们是否准备再一次死亡。当然,跃迁将会和上一次一样致命,但它也会让他们比敌方飞船早五个月抵达圣神占领区。德索亚脑中想到的唯一一个问题是:是否要稍候片刻,等“圣安东尼”号减速进入帕瓦蒂领空,向舰长解释一下当前的局面,然后再动身出发。

他决定不等,这没多大意义。虽然只是五个月领先局面的几个小时的差别而已,但他没有等下去的耐心。德索亚命“拉斐尔”号准备一个发射机应答浮标,然后为“安东尼”上的萨蒂舰长录下了命令:立即传送至复兴之矢。这对火炬舰船来说,将是十天的旅程,同时还有五个月的时间债,跟女孩要花费的时间一样。一旦减速进入复兴领空,就马上准备战斗。

德索亚发射出航标,通过密光向帕瓦蒂司令部发出撤岗命令,然后转了转加速座椅,面向另外三人。“我明白你们是多么失望。”他开口道。

格列高利亚斯中士什么也没说,他黑色的脸庞如岩石般冷漠,但德索亚神父舰长从那沉默中看到了其他的信息:要是再给三十秒,我就能抓住她了。

德索亚没有放在心上。他担任指挥官已经有十多年了,曾将更为勇敢、更为忠诚的部下送去死亡之地,而没有让悔恨和辩解击垮自己。所以面对着这名魁伟的士兵,他没有眨巴眼睛。“我觉得这个女孩当真会赴死,”他开口道,说话的语气表明,这并非是在讨论,无论是现在,还是稍后,“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我们知道她要去哪里。在圣神的领空中,这个星球防卫森严,没有人能不被发现、不被拦截地通过,甚至连驱逐者游群也办不到。我们有五个月的时间来准备迎接飞船的到访,这一次,我们不会单独行动。”德索亚顿了顿,吸了口气,“你们三个干得很卖力,帕瓦蒂星系的失败并非你们所致。一旦回到复兴之矢的空间,我会负责让你们回原先的部队。”

格列高利亚斯甚至没看看两名手下,便替他们说道:“神父舰长,恕我打断,但如果我们有发言权,那我们愿跟随着你和‘拉斐尔’号,直到把小女孩安全地抓住,带她回佩森。”

德索亚试图压制住自己的惊讶。“嗯…唔,到时候再看着办,中士。复兴之矢是海军舰队总部,有好多头脑在那。到时候再看着办。来吧,把所有东西都拴上…二十分钟后开始跃迁。”

“长官?”

“何事,纪下士?”

“这次死之前,你还会听我们的忏悔吗?”

德索亚再度改回喜怒不形于色的表情。“对,下士。我先清点完这里的名单,然后再去起居室,给你们十分钟忏悔的时间。”

“谢谢,长官。”纪下士微微一笑。

“谢谢。”芮提戈说。

“多谢,神父。”格列高利亚斯声音低沉着说道。

德索亚望着三人把庞大的战斗装甲脱掉,跳开去把所有东西拴系好。在那瞬间,他直觉性地瞥到了一眼未来,同时感受到了压在肩上的千钧重担。上帝,请赐吾力量,完成祢之祈愿…谨以天父之名…阿门。

他坐在笨重的座椅中,转回身面朝指挥面板,开始跃迁和死亡前最后的清点。

25

从前,我在做猎鸭人向导的时候,曾为一群海伯利安出生的人服务过,其中有个气艇飞行员,他每周会驾驶飞艇从大马大陆飞到天鹰,路上行经九尾,我问他,这工作到底是啥样的。他应道:“驾驶气艇么?应了那句俗话——漫漫无聊日,惊险几分钟。”

而这趟旅程跟它差不离。我并不是说旅途上感到无聊——太空飞船内有书,有旧日的全息像,还有大钢琴,这足够让旅途变得趣味十足,接下来的十天里肯定不会感到无聊,更不用提还得去了解我的旅行同伴。但是,我们的体验的确如那句话所说:一方面是悠长的闲适时光,一方面是突然插进来的惊险小插曲。

我得承认,在帕瓦蒂星系的时候,干坐着却看不见视频信息,眼睁睁看着孩子扬言,如果圣神飞船不退后,就了断自我——还有我们!这让我心惊肉跳。我曾经在费力克斯(九尾之一)上当过十个月的二十一点庄家,观察过许多赌徒;这个十一岁的小孩简直就是个老练的扑克玩家。后来,我问她是否真会把威胁进行到底,把最后一层密闭舱打开。对此,她只是露出一贯的淘气笑容,右手打了个不知道啥意思的手势,某种掸拂的动作,似乎想把这个念头从空气中拂去。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慢慢习惯了她这个动作。

“啊,可你怎么知道那个圣神舰长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我指望着听她说说关于现世弥赛亚的超能力,但伊妮娅仅仅回答说:“一星期前我从狮身人面像中出来的时候,他正好在那儿等我。当时我听见有谁喊他的名字。”

但我很怀疑。如果神父舰长真的在狮身人面像,那么按圣神军队的标准程序,他应该全身穿着战斗装甲,在安全频段上进行通信。为什么这个孩子不说真话?

为什么我要寻求逻辑和合理?当时我问自己。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没逻辑和道理可言。

我们戏剧性地从帕瓦蒂星系逃脱后,伊妮娅到下层冲澡去了,飞船试图安慰我和贝提克。“先生们,别担心。我不会让你们因减压而死的。”

机器人和我交换了一下眼色。我想,他跟我一样也在琢磨,飞船知不知道它差点做了什么,小女孩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控制能力。

随着第二段旅途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开始深思这个局面,沉思我的反应。我发现,最大的问题是整个旅途中我的被动消极:我几乎就像个旁观者。当时我已经二十七岁,是个退役军人,饱经世故——虽然饱经的只是海伯利安这个穷乡僻壤之地的世故,但我却让一个孩子应付眼前的紧急事件。我明白为什么贝提克在这局面下也不积极一点;毕竟,他已经适应了生物指令,几个世纪一来一直对人类言听计从。但我怎么也像头大蠢驴呢?马丁?塞利纳斯救了我的命,派我进行这疯狂的计划,保护孩子,她要去哪儿我就带她去哪儿。到目前为止,我所做的,就是驾一块毯子飞行,在孩子应付圣神战舰的时候,躲在钢琴后面心惊肉跳。

离开帕瓦蒂领空的头几天里,我们四个——包括飞船——谈到了圣神战舰。如果伊妮娅说的没错,如果在光阴冢打开的那段时间里,德索亚神父舰长果真是在海伯利安,那么,圣神的确找到了什么办法,能在霍金空间中操取捷径。这一事实不仅让人清醒,还把我吓得半死。

可伊妮娅看上去没有太过担心。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慢慢养成了例行的船务工作,很轻松,但也有点幽闭恐惧。晚餐后,伊妮娅弹弹钢琴,然后大家在图书馆吃零食,察看飞船的全息录像和航行日志,想找到些线索,搞清楚它把领事带到过哪些地方(找到了很多线索,但都不明确),晚间打打扑克(她真是个难以应付的扑克牌对手),偶尔锻炼身体,我会叫飞船把楼梯井内的密蔽场提高到一点三倍重力,然后在相当于七层楼面的螺旋阶梯上上下下跑四十五分钟。我不太确定它是否能给我的全身带来裨益,但很快,我的小腿、大腿、脚踝看上去就像是类木行星上的象人了。

当伊妮娅发现能量场可以在飞船的小型区域中微调时,谁也拦不住她了。她开始在沉眠层的零重力气泡中睡觉。她发现图书馆层的桌子可以变形成一张台球桌,于是坚持每天至少玩两盘——每一次的重力水平都不一样。一天夜里,我在领航层中看书的时候,听到了什么响声,于是走下阶梯,来到全息井那一层,结果发现那儿的船体已经打开,瞭望台伸了出去,不过钢琴却不在那儿,倒看见一个巨型的水球——直径约有八到十米,飘浮在瞭望台和外部密蔽场之间的空间里。

“搞什么?”

“真好玩!”声音从那个跳动的水球中传出。一个头发湿漉漉的脑袋破水探出,颠倒地停在那儿,离地面有两米远,“快进来!”女孩喊道,“水很暖和。”

我侧身远离这奇异的景象,全身重量压在栏杆上,尽力不去想象,要是这个局部的球形能量场突然停止运转,那会怎么样。

“贝提克看见这东西了么?”我问。

苍白的肩膀耸了耸。瞭望台之外,分形焰火律动交叠,在水球上投射出不可思议的色彩和倒影。球体本身是个蓝色的超大水珠,随着空气的流动,表面和内部显出淡淡的斑纹。实际上,这让我想起了曾见过的旧地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