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弯下腰,仔细地卷起裤腿,腿上用胶布粘着一把厨刀。他慢条斯理撕下胶布,双手在身前紧紧攥着刀子,照着安德猛冲过来。安德发现刀子准准地瞄着自己的裆部。这小鬼,对客人倒是一点儿也不客气。

眨眼间,小鬼已经被夹在安德的胳肢窝里,刀子扎在天花板上。男孩又踢又叫,安德只好双手并用才制住他的四肢。小鬼落了个手脚被抓住,身体在安德眼前荡来荡去的下场,活脱脱像一只被捆住四肢准备打烙印的小牛犊。

安德瞪着科尤拉:“你要是不赶紧动身,把这家里管事的人叫出来,我就把这个小鬼带回家去当晚饭了。”

科尤拉想了想,这才站起身来,跑出房间。

过了一会儿,一个满面倦容的姑娘走进前屋,头发乱糟糟的,睡眼惺忪。“Desculpe, por favor,”她嘟囔着,“o menino nao se restabeleceu desde a morte do pai——”

她仿佛突然清醒了过来。

“O Senhor e o Falante pelos Mortos!”你就是那个死者代言人!

“Sou.”安德回答。是我。

“Nao aqui,”她说,“哦,不,真抱歉,你会说葡萄牙语吗?哎呀,当然,你当然会说,不是才回答了我吗——噢,别,请别来这儿,现在别来。请你走吧。”

“行啊。”安德说,“我该留着这孩子还是那把刀?”

他抬眼望望天花板,她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噢,不,真太抱歉了。昨天我们找了一整天,知道是他拿的,可就是找不到。”

“粘在他腿上。”

“昨天没在腿上,那地方我们一开始就搜过。请放开他吧。”

“你真想让我放开他?我想他正咬牙切齿呢。”

“格雷戈。”她对男孩说,“拿刀子戳人是不对的。”

格雷戈喉咙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咆哮。

“你知道,他死了父亲。”

“他跟他父亲那么亲密?”

她脸上露出一丝觉得好笑的表情,同时又明显带着某种憎恨。“也算不上。他从小就是个贼,我是说格雷戈,从他能拿起东西、学会开步走时就拿他没法子。不过伤人倒是件新鲜玩意儿。请把他放下来。”

“不。”安德说。

她的眼睛忽地收缩成两道窄缝,挑战似的看着他。“想绑架他?把他弄到什么地方去?要多少赎金?”

“恐怕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安德说,“他袭击我,你却没有给我保证,说他今后再也不会这么做。你也没做好准备,等我放下他来时好好管教他。”

和他预料的一样,她的眼睛里燃起了怒火。“你算老几?这里是他的家,不是你的!”

“说实话,”安德说,“从广场到你家可是老长一段路呀,奥尔拉多的步子又那么快。我倒真想坐下歇歇。”

她朝一把椅子点点头。格雷戈在安德铁钳般的掌握中又挣又扭。安德把他举起来,两人脸对着脸,他说:“知道吗格雷戈?要是你挣开了,你肯定会大头冲下栽到水泥地上。如果有地毯的话,我保证不摔昏过去的可能性还有五成,可是这儿没地毯。而且实话对你说吧,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听到你的脑袋瓜在地上砸个稀巴烂的声音。”

“他的斯塔克语还没好到听明白你的话的地步。”那姑娘说。

安德清楚得很,格雷戈听懂了他的意思。屋里的气氛他也了如指掌。奥尔拉多又回来了,站在通向厨房的门口,身旁是科尤拉。安德愉快地冲他们笑笑,迈上一步,坐在姑娘指给他的椅子上。这个过程中,他把格雷戈朝空中一抛,放开他的手脚,任那小鬼在空中一阵乱舞。格雷戈预感到摔在地上的滋味好受不了,吓得尖叫起来。安德朝椅子上一坐,接住格雷戈朝自己膝头一按,重新钳住他的胳膊。格雷戈拼命踢着安德的胫骨,但那孩子没穿鞋,踢也白踢。转眼工夫,安德又把他治得服服帖帖的。

“坐下来真是好哇。”安德说道,“谢谢你的招待。我叫安德鲁·维京。奥尔拉多和科尤拉我已经认识了,格雷戈跟我显然也成了好朋友。”

姑娘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好像打算和安德握手,最后手却没伸出去。“我叫埃拉·希贝拉,埃拉是埃拉诺娜的简称。”

“认识你很高兴。看得出来,你正忙着准备晚饭是吧。”

“是的,我很忙。我想你应该明早再来。”

“哦,忙你的去吧,我不介意等。”

另一个男孩,岁数比奥尔拉多大,比埃拉小一点,推开别人走进房间。“没听到我姐姐怎么说的吗?你在这里不受欢迎!”

“你对我可太热情了。”安德说,“不过我来是见你们母亲的,我就在这儿,等她下班回家。”

提到母亲,姐弟几个都不吭声了。

“刚才我说她在上班,这是瞎猜的。这儿这么生猛活泼,如果她在家,我想她一定会出来凑凑热闹的。”

听了这话,奥尔拉多露出一丝笑意,但大一点的男孩仍然阴沉着脸,埃拉脸上则呈现出一种奇异、痛苦的表情。“你见她干吗?”埃拉问道。

“事实上,我来见你们全家。”他朝那个较大的男孩笑了笑,“我猜你是伊斯特万·雷·希贝拉,和牺牲者圣史蒂芬的名字一样,就是那位亲眼看见耶稣坐在上帝右手边的圣徒。”

“这种事你懂什么,你这个无神论者!”

“就我所知,使徒保罗从前也是个不信上帝的人,我记得他曾经被当作教会最凶恶的敌人。不过后来他悔过自新了,对吗?所以,我想你不应该把我看成上帝的敌人,而应该把我当作还没有找到正确方向的使徒。”安德微笑着说。

那男孩紧紧咬着嘴唇,瞪着他,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不是圣保罗。”

“正相反,”安德说,“对猪仔们而言,我就是一个使徒。”

“你休想见到猪仔,米罗绝不会让你见他们。”

“也许我会。”门外一个声音道。其他人当即转身,看着来人走进房间。米罗很年轻,肯定还不到二十岁。但从他的神态和举止上,安德看出这是一个惯于承担远超出其年龄的责任、忍受成年人的痛苦的小伙子。他注意到其他人是如何让开路给他腾出地方的,不是躲开自己害怕的人,而是调整姿势,面向着他,朝他周围聚拢,仿佛他是房间的引力中心,他一到场便影响了房间里的一切。

米罗走到房间中央,面对安德。他瞧了瞧安德手里的俘虏。“放开他。”声音冷若冰霜。

埃拉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米罗,格雷戈刚才想拿刀戳他。”她的声音里还有一层意思:冷静点,没什么大事,格雷戈没有危险,这个人不是我们的敌人。这些,安德都听见了,米罗也是。

“格雷戈,”米罗说,“早告诉过你,总有一天你会碰上一个不怕你的人。”

见大家都站到敌人的立场上去了,格雷戈号啕大哭起来:“他弄疼了我,弄疼了我。”

米罗冷冷地打量着安德。埃拉也许已经对死者代言人产生了信任,但米罗还没有,至少现在还没有。

“我是在弄疼他。”安德说道。他早就发现,赢得别人信赖的最好办法就是实话实说。“他每挣一下,就会更不舒服一些。他可始终没消停。”

安德沉着地迎上米罗的视线。米罗明白了他无声的要求,不再坚持要他放开格雷戈了。“格雷戈,这回我可帮不了你啦。”

“难道你就由着他这么做?”伊斯特万道。

米罗指指伊斯特万,对安德歉意地说:“大家都叫他金。”这个词的音与斯塔克语的“国王”相似,“开始是因为他的中间名是雷,后来则因为他什么都管,觉得老天爷给了他特权。”

“混蛋。”金骂道,咚咚咚走出房间。

其他人坐下来,做好谈话的准备。既然米罗决定接受这个陌生人,哪怕是暂时的也罢,大家便觉得可以稍稍放松戒备。奥尔拉多坐在地上,科尤拉回到床上自己的老位子,埃拉靠在墙上。米罗拉过一把椅子,在安德对面坐下。

“为什么到我们家来?”米罗问道。从他问话的样子上,安德一眼看出,他也跟埃拉一样,没有把自己邀请了死者代言人的事告诉家里人。这么一来,发出请求的两个人谁也不知道对方也等待着这位代言人。另外一件事,几乎可以肯定,他们没料到他来得这么快。

“来见你们的母亲。”安德回答。

米罗如释重负,不过表现得不明显。“她在工作。”他答道,“很晚才回家。她正在努力开发一种新马铃薯,具有极强生命力,能跟本地的杂草竞争。”

“和苋一样?”

他笑道:“已经听说苋了?不不,我们可不想让这东西的生命力强到那个份儿上。我们这儿的食谱实在太单调了,添点儿土豆倒不错。再说,苋可酿不出有劲头的饮料来,矿工和农场工人只好自己动手。他们创造出的那种劣质伏特加,在这里就称得上是蒸馏饮料之王了。”

在这个房间里,米罗的笑容仿佛是穿过裂隙照进洞窟的阳光。安德可以感受到屋子里的气氛缓和下来。科尤拉的腿扭来扭去,开始表现出普通女孩的天性;奥尔拉多脸上挂着傻呵呵的笑,半闭着眼睛,免得眼睛的金属光泽太引人注目;埃拉脸上的笑容比米罗的俏皮话应该引起的微笑更加热烈。连手中的格雷戈也放松下来,停止了挣扎。

突然间,安德感到膝头上一阵热乎乎的。看来格雷戈还远没有认输。安德受过的训练是绝对不要一触即发,作出敌人预计的反应,他必须深思熟虑,谋定而后动。于是,在格雷戈尿液的冲刷下,安德纹丝不动。他清楚格雷戈等待的是什么:一声惊呼,然后厌恶地将他一把抛开,就此重获自由。这就是他的胜利。安德不想让他获得胜利。

埃拉显然熟悉格雷戈脸上的表情。她的眼睛睁大了,生气地朝那个捣蛋鬼走上一步。“格雷戈,你这个天杀的小——”

安德笑着朝她眨眨眼,止住她的脚步。“格雷戈送了我一点小礼物,这是他能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还是他自己制造的呢,那意义就更重大了。我真是太喜欢这个孩子了,肯定永远舍不得放他走。”

格雷戈一声咆哮,再次挣扎起来,拼命要脱离安德的掌握。

“你这是干什么!”埃拉道。

“他是想让格雷戈拿出点人样来。”米罗说,“早就该这么做了,可没人愿意费这份心。”

“我作过努力。”埃拉道。

坐在地上的奥尔拉多开口了:“在家中埃拉是让我们保持文明状态的人。”

金在另一个房间里叫道:“别告诉那个混蛋家里的任何事!”

安德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仿佛金提出的是一个了不得的好点子。米罗不由得微笑了一下。埃拉翻了个白眼,在床边挨着科尤拉坐下。

“我们这儿算不上是一个快乐家庭。”米罗说道。

“我理解。”安德说,“毕竟,你们的父亲刚刚去世没多久。”

米罗冷笑一声。奥尔拉多又说话了:“还不如这么说,我们不快乐,因为父亲不久前还活着。”

埃拉和米罗显然持相同看法,但另一个房间里的金又嚷嚷起来:“什么都别告诉他!”

“过去他伤害了你们?”安德轻声问。格雷戈的尿已经凉了,腿上湿漉漉的很不舒服,但他没有动弹。

埃拉答道:“如果你问的是他打没打过我们,答案是‘没有’。”

在米罗看来,事情进展得太快了一些。“金说得对。”他说,“家里的事跟外人没关系。”

“不。”埃拉道,“跟他有关系。”

“怎么跟他有关系?”米罗问。

“因为他来这里就是要为父亲代言。”埃拉道。

“为父亲代言!”奥尔拉多道,“Chupa pedras!父亲刚死还不到三个星期!”

“我原本已经在路上了,来为这里的另一位死者代言。”安德说道,“但的确有人请我为你们的父亲代言,我会替他说话的。”

“不是替他说话,而是斥责他。”埃拉说。

“是替他说话。”安德回答。

“我请你来是想让你说出事实。”她气愤地说,“说出父亲的事实就是斥责他。”

房间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一动不动。最后,金慢慢走进门。他谁都没看,只瞪着埃拉。“是你叫他来的。”他轻声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