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ltrao!”女孩冲着他的背影叫道。孬种!

“Cao!”男孩回骂一句,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这一次他骂的不是那女孩。她掉头看看装金属眼睛的男孩,这句辱骂让那孩子全身都僵直了。女孩飞快移开视线,盯着脚下的地面。负责捡球的小女孩跑到男孩身旁,对他悄声说了句什么。他抬起头来,这才注意到安德。

大点的女孩正在道歉:“Desculpa,Olhado,nao queria que——”

“Nao ha problema,Michi.”不是你的错。他没有看她。

女孩还想说什么,这时也发现了安德,于是不作声了。

“Porque esta olhando-nos?”男孩道。你看着我们干什么?

安德用一句问话回答了他。“Voce e arbitro?”你是这儿的裁判?这句话也可以理解为,你是管这个地方的官员?

“De vez em quando.”有时候是。

安德换回斯塔克语。用葡萄牙语说起复杂句子来他没多大把握。“那请你告诉我,裁判先生,由着生人自己找路,谁都不管他,这合适吗?”

“生人?你是说生人、异乡人,还是异族?”

“不,我的意思是不信教的外人。”

“O Senhor e descrente?”你是个没信仰的人?

“So descredo no incri vel.”不相信不可相信的事物。

男孩咧开嘴笑了。“想去哪儿?代言人?”

“希贝拉家。”

那个小女孩挨近装金属眼睛的男孩。“哪个希贝拉?”

“守寡的那个。”

“我想我找得到。”男孩说。

“城里每个人都找得到。”安德说,“问题是,你愿带我去吗?”

“去那儿想做什么?”

“我要问那家人一些问题,想从他们嘴里听到某些真实的故事。”

“那家人不知道什么真实的故事。”

“撒谎也行,我可以接受。”

“那就来吧。”他走上大路,上面的草被修剪得很短。小姑娘在他耳边悄声嘀咕了一句什么,他停下脚步,朝紧跟在后的安德转过身来。

“科尤拉想知道你叫什么?”

“安德鲁,安德鲁·维京。”

“她叫科尤拉。”

“你呢?”

“我叫奥尔拉多。”他拉起小女孩,把她背在背上,“全名叫劳诺·萨莱莫·希贝拉。”他笑着说,转身大步向前走。

安德跟上去。

简一直在听,从他耳朵里的植入式电脑里对他道:“劳诺·萨莱莫·希贝拉,娜温妮阿的第四个孩子。一次激光事故中失去了眼睛。十二岁。噢,对了,我发现了希贝拉这家人与其他卢西塔尼亚人的一个重大区别:他们愿意违抗主教的旨意,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我也注意到了一些情况,简。”他不出声地回答,“这个男孩喜欢捉弄我,还喜欢让我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捉弄的。希望你别拿他当榜样。”

米罗坐在山坡上,四周是茂密的树丛,从米拉格雷的方向没人能发现他,他从这儿却能看见米拉格雷的许多地方,最高处的教堂和修会看得清清楚楚,北面一点的气象台也看得见,气象台下离围栏不远的凹陷处就是他的家。

“米罗,”吃树叶者悄声问他,“你成了树吗?”

这是一个译成人类语言的坡奇尼奥短语。猪仔们有时陷入冥想,一连几个小时一动不动,他们称为“成了树”。

“成了草叶还差不多。”米罗答道。

吃树叶者哧哧笑起来,调门很尖,听起来不太自然——猪仔们的笑是跟人学的,发音方式和他们说其他句子一样。他们发笑不是出于高兴,至少米罗不这么想。

“要下雨了吗?”米罗问。对一位猪仔,这句话的意思是,你打断我,是为了我,还是为你自己?

“今天雨大得像着了火,”吃树叶者回答,“在下面的草原上。”

“说得对。我们从另一个世界里来了一位客人。”

“是那个代言人?”

米罗没有回答。

“你一定要带他来看我们。”

米罗没有回答。

“我把我的脸埋在地上恳求你,米罗,我愿意砍下四肢,作为你盖房子的木料。”

米罗特别不喜欢他们恳求他做什么,他们仿佛把他当成了一个特别睿智、威力无边的人物,当成了只要好好哄骗就能满足他们要求的父母。唉,如果他们真这么想,这只能怪他自己,怪他和利波在猪仔中间扮演上帝的角色。

“我答应过你了,吃树叶者,不是吗?”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得过一段时间,我先得看看他值不值得信任。”

吃树叶者看上去很失望。米罗解释过,人类成员间并不总能互相理解,有些连好人都算不上。但他们好像总是不懂似的。

“我尽快吧。”米罗说。

突然间,吃树叶者前仰后合起来,不住在地上来回扭着屁股,好像肛门发痒,非得蹭蹭不可。利波以前分析,这种姿势可能相当于人类发笑。“跟我说说‘不倒牙’语。”吃树叶者哼哼唧唧恳求道。米罗和别的外星人类学家来回使用两种语言,吃树叶者好像觉得这一点非常好玩。他也不想想,同一猪仔部落使用的语言至少有四种呢。

好吧,他想听葡萄牙语,就让他听听葡萄牙语好了。

“Vai comer folhas.”吃你的树叶去吧。

吃树叶者迷惑不解:“这是一句俏皮话吗?”

“这不就是你的名字吗?Come-folhas.”

吃树叶者从自己鼻孔里抠出一只很大的昆虫,朝空中一弹,昆虫嗡嗡嗡飞走了。“你经常这样气我。”他说,接着走开了。

米罗看着他走远。吃树叶者是个很难相处的猪仔。米罗更喜欢跟另一个名叫“人类”的猪仔打交道,虽说“人类”更机灵,和他相处时必须更加小心。可至少他不像吃树叶者这样动不动就使小性子。

猪仔走出视线,米罗起身朝城里走去。从他家附近的山坡上下来两个什么人,朝他家的方向走去。走在前面的个子很高——不,是奥尔拉多,肩上坐着科尤拉。科尤拉已经大了,不该老让别人扛着。米罗很担心她,她好像始终没有从父亲去世的冲击中恢复过来。米罗心里一阵难过,他和埃拉还以为,父亲一死,他们的所有麻烦都会烟消云散呢。

他停下脚步,想看清跟在奥尔拉多和科尤拉身后的那个男人。那人他以前从来没见过。那个死者代言人!这么快就到他家来了!他到城里最多不过一个小时,可已经朝他家去了。简直太妙了!正是我需要的——让妈妈发现是我叫来的代言人!我还以为死者代言人都是懂得怎么小心从事的人呢,不会笔直地朝发出请求的人家走去。我可真是太傻了。比我希望的早来了几十年,这本来已经够糟糕的了。就算别人都不说,金也准会去向主教告密的。现在,除了应付妈妈之外,我还得应付全城的人。

米罗钻进树丛,沿着一条小径跑起来。小径曲曲折折,但最终,它还是会通向回城的围栏大门。

第七章 希贝拉一家

安德受过的训练是绝对不要一触即发,作出敌人预计的反应,他必须深思熟虑,谋定而后动。于是,在格雷戈尿液的冲刷下,安德纹丝不动。

米罗,这回如果你在场该多好。虽说我语言方面比你强,但我真的弄不懂这些话的意思。你知道新来的那个猪仔吧,叫“人类”的那个,我好像看见你回去参加审议表决之前跟他说过一会儿话。曼达楚阿告诉我,他们之所以叫他“人类”,是因为他非常聪明,像个孩子。当然,我很高兴他们把“聪明”和“人类”联系在一起,或许他们以为我们喜欢被当成孩子宠着。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曼达楚阿还说:“他才学会自己走路就能说话了。”说这话时,他的手比画了一下,离地面只有10厘米高。在我看来,他这个手势是指“人类”学会说话走路时的高度。只有10厘米!当然,也许我完全理解错了。你当时真该在那儿,亲眼看看。

如果我是对的,曼达楚阿真是这个意思,这将是我们第一次掌握了一点有关幼年猪仔的资料。假如他们开始走路的时候只有10厘米高——而且还能说话!那么,他们的妊娠期一定比人类短得多,许多身体方面的发育必须在出生之后完成。

接下来就更不可思议了。他凑近我,好像告诉我的是不应该透露的信息。他告诉我“人类”的父亲是谁。“你的祖父皮波认识‘人类’的父亲,他的树就在你们的大门附近。”

他是在开玩笑吗?鲁特二十四年前就死了,对不对?也许这只是某种宗教方面的事儿,选一棵树当成孩子的父亲。可曼达楚阿说这话时仿佛在透露一个天大的秘密,我不得不相信他说的是事实。难道他们会有长达二十四年的妊娠期?或者,“人类”必须花二十几年时间才能由一个10厘米的小东西长成我们看到的成年猪仔?又或者,他们把鲁特的精子存在某个地方的一个小罐里?还是另有蹊跷?

这个事件非常重要。在人类观察者认识的猪仔中,还是第一次有人成为父亲。而且居然是鲁特,那个遭到同类屠杀的猪仔。换句话说,地位最低下的猪仔——哪怕是一个被处决的罪犯——居然被其同类称为父亲!这意味着,与我们打交道的雄性猪仔并不是被抛离主流的弱势群体,尽管这一群中有些成员已经十分老了,甚至认识皮波,他们也还是可以成为父亲的。

还有,如果这一群体真的是地位低下的弱势群体,像“人类”这样的被公认为头脑出众的猪仔,怎么会被扔进这一伙里?我相信,我们长期以来大错特错了。这不是一群地位低下的单身汉,而是一群地位很高的年轻人,其中有些大有可能在部落中出人头地。

你还跟我说你替我难过,因为你要去参加审议表决,而我只能留在家里撰写通过安赛波发送出去的官样文章。你可真是满嘴喷——那个,排泄物!(如果你回来时我已经睡着了,叫醒我,给我一个吻,好吗?这是我今天挣来的。)

——欧安达致米罗的个人备忘录,

根据议会的命令从卢西塔尼亚文件集中没收,在以背叛和渎职罪名起诉卢西塔尼亚外星人类学家的审判中作为呈堂证物。

卢西塔尼亚没有建筑公司。一对新人成家时,他们的朋友和家人会一起动手,为他们建一幢住宅。从希贝拉一家的宅子上就能看出这一家子的历史。最前面的老房是用塑料板在混凝土地基上建的,随着家庭人口增加,房子也不断添加,紧挨着从前的房子,最后在山坡前形成一长排一层高的房子,总共五套,各不相同。最新的房子是全砖房,墙壁砌得笔直,屋顶覆着瓦。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美学方面的追求。这家人的建筑全是自己用得着的,别的一概没有。

不是因为贫穷。安德知道,在这样一个经济控制得很好的殖民地并没有穷困现象。没有装饰,没有个性特征,只说明这家人对自己房子的轻视。在安德看来,这表示他们对自己也很轻视。回家之后奥尔拉多和科尤拉一点也没有放松的迹象,毫无大多数人回家后的松弛感。要说有什么变化,那便是他们戒心更重了,不再嬉笑。这座房子好像附着某种微妙的重力,他们越靠近,步履就越沉重。

奥尔拉多和科尤拉直接进了屋,安德等在门口,等着主人招呼他进去。房间半开着门,奥尔拉多走进走出,一句话都不和他说。安德望见科尤拉坐在前屋的一张床上,倚着身后光秃秃的墙壁。屋里的四壁没挂一点装饰品,一片惨白。科尤拉的脸也和这些墙一样,没有任何表情,眼睛虽然一眨不眨地盯着安德,但眼神中却没有一丝迹象可以说明她知道这里还有他这么一个人,至于作出一点请他进屋的表示,自然更没有了。

这幢房子里弥漫着某种瘟疫。安德揣度从前的娜温妮阿,看她的性格中有哪些自己看漏了的特点,让她甘于住在这样的地方。难道二十二年前皮波的死掏空了娜温妮阿的心,让她的心灵空虚到这种地步了吗?

“你妈妈在家吗?”安德问道。

科尤拉什么都没说。

“噢,”他说,“请原谅,我还以为你是个小姑娘哩,原来你是一尊雕像。”

她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听见了他的话的表情。开个玩笑让她别这么忧郁的努力遂告失败。

传来一阵劈里啪啦的鞋底拍打水泥地面的声音。一个小男孩跑进屋里,到了屋中间突然止步,脸朝门口的安德猛地一转。他比科尤拉小不了多少,最多小一岁,六七岁的样子。和科尤拉不同,他脸上的表情很灵活,带着一股子野蛮的饥渴神色。

“你妈妈在家吗?”安德再一次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