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达斯很羞愧──他不是不知道杰西卡吸毒的事,事到临头却忘了这个茬。杰西卡步履不稳地走过来,拽住加达斯的袖子,低声呻吟道:“我不想再吸毒──可是我实在受不住了!”埃德鬼鬼崇崇地看看四周:“没关系,快到我家去,离这儿不远。我那儿有少量的海洛因──很少的,你甭想指控我是毒贩。”

杰西卡的身体越来越沉重,加达斯无法可想。他当然不能容忍她去吸毒,但他清楚,毒瘾是无法在一天之内戒断的。他只好冷冷地对埃德说:“好吧,到你家去。”

三人坐上加达斯的车,5分钟后到达埃德的居处,是一个比老鼠窝强不了多少的屋子。埃德高高兴兴地到里屋拿出毒品、注射器和曲柄勺。杰西卡低声说:“我自己有5号盖,只用你的注射器就行。”她从口袋里掏出盛毒品的袋子,取出两枚5号盖打开,加热,熟练地用注射器注进静脉。加达斯又怜悯又厌恶地看着她,每人都知道,不洁针头是传染艾滋病的元凶,但只有看着杰西卡迫不及待的样子,加达斯才清楚,这些卫生宣传为什么对瘾君子们全无效用。此时此刻,即使明知道海洛因中混有艾滋病病毒,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注进去。

只有求上帝保佑,这位独眼不是HIV的携带者了。杰西卡此刻对世间一切都不闻不问,她的血液开始燃烧,一排排电火花沿着从胳臂到大脑、再从大脑到全身的神经节点爆裂着,脚下轻飘飘的,似乎走进了天国,空气里充满了极度的畅快……

快感退潮后,她才慢慢回到现实,看见了加达斯怜悯混杂着厌恶的目光,独眼埃德也在用一大一小的眼睛贼忒忒地看着她。神志渐渐清醒后,她想起自己戒毒的决心,羞得满脸通红。她深深低下头。埃德惊奇地问:“你敢随身带这么多的毒品?被警察抓住可不是玩儿的。”杰西卡无法解释,说这是她第一次卖身(几乎干了)换来的。加达斯皱着眉头停了片刻,沉着脸说:“留下你5天用的量,5天内我一定送你去戒毒所。”他鄙夷地对埃德说,“剩下的你拿走吧,但愿你不要死在吸毒上。”埃德大为兴奋,等杰西卡犹犹豫豫捡起几颗放入口袋后,忙把剩下的一卷而空。“我们走吧。埃德,如果再想到什么情况,或者那个外国女人又来找你,请立即给我打电话。如果情报有用,我不会吝惜美元的。听见了吗?”

埃德笑嘻嘻地说:“听见了,我会记住的。”

两人出门上车,在车上一直沉默着。直到到了杰西卡的家,加达斯才说:“在家等着我,至多3天我会来找你。这几天我为你安排戒毒的事。”

杰西卡没有说话,眼泪朴簌簌落下来。

两天后加达斯来了,全家人像是盼来了上帝的使者。加达斯一进屋就急急地说:“全都安排妥当了。这是后天去北京的机票,到北京后按我说的地址,找一个叫甄羽的中国女士。我已经给她打过电话,她会安排你在中国的行程,戒毒费用已经由一家慈善机构解决。机票钱我垫付了,如果你们有困难,就不必给我了。”

阿尔吉斯和妻子感激地握着他的手:“谢谢,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机票我们要付的。”“杰西卡,一定要彻底戒毒,然后我带你去寻找亲生父母!”

杰西卡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用力点着头:“我一定戒掉它。谢谢你,加达斯。”加达斯走了,杰西卡几乎失口喊他回来。她已完全信赖了这个正直的男人,不该把某些事情继续瞒着他。加达斯说戒毒后帮她寻找亲生父母,寻找那个叫特蕾莎的神秘女人,但杰西卡却知道,自己生身的秘密很可能从另一条线上问出来──那个保罗(他似乎与自己也有些肖似)、苏玛、和那位据说与自己“极为相像”的海拉。但不知怎的,她对彻底揭开这条线上的秘密仍心怀恐惧。妈妈发现了她神不守舍的样子:“杰西卡,你在想什么?”

“不,我没想什么。我在想到中国怎么戒毒。”

“好孩子,我们相信你的决心。”

杰西卡低下眼睛说:“我想出去一会儿。”

虽然父母心怀疑虑,怕杰西卡在临行前又出什么差错,但他们无法限制女儿外出。夜幕已重,街上行人寥寥,一辆出租车停在她面前:“小姐要车吗?”

杰西卡上了车,司机问她到哪儿,杰西卡犹豫地说:“我只是想散散心,随便走吧。”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在后视镜中不住地打量着她。“这么漂亮的姑娘不该一个人夜里出来的。或者,你想挣一份外快?我可以为你介绍客人。”

杰西卡已经没有力量愤怒了。不必怪司机把她看成妓女,前几天她不是差点儿已经干了这个行当嘛!她疲倦地说:“你找错人了。请在前边路口停车吧。”

司机真诚地道歉:“实在对不起,希望你忘了我说的混帐话。”

杰西卡下了车,走向路边的电话亭。她不想在家里打电话,不想让保罗和苏玛追查到家里的地址。她从内衣口袋里掏出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旅馆信笺,先小心地盖好电话上的摄像镜头,然后拨通苏玛家的号码。一个40岁的白人妇女出现在屏幕上──她是那样漂亮,那样有教养。与她相比,杰西卡觉得无地自容。那个女人疑惑地直盯着她(当然她看不见),问:“你是哪位?我这边屏幕上没有图像,你能听见我的话吗?”

杰西卡努力屏住唿吸,贪婪地盯着对方的面孔。忽然──也许是心灵感应,苏玛没有经过任何推理,一下子知道了不可见的通话者是谁,她急迫地问:“是你吗?是那个和海拉很相像的女孩?杰西卡,我们已经找了3天,找得好苦啊。请和我说话,留下你的地址,听见了吗?我和保罗有好多好多话要告诉你。孩子,听见了吗?”

杰西卡忍不住落了泪,鼻子抽动几下,对方显然听见了,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对,我知道一定是你!孩子,请你相信我,一定要告诉我你的全名和地址,我马上去见你。不管你有什么困难,我们都一定尽力帮助你!”她的面孔从屏幕上暂时离开了,说话也暂时停顿。杰西卡知道她一定是在捂住话筒,让丈夫向邮局追查电话号码,便轻轻挂上话机。她想,这会儿对方一定在连声喊着:“孩子!孩子!”现在,她已确信保罗和苏玛与自己的出生有关。不过,她的决心也更加坚定了:至少目前,她不会去见那两个亲人。我,一个吸毒者,把保罗当成嫖客的不知羞耻的女孩,我一定要洗净身上的污秽再去认他们。

肯尼迪国际机场的候机室里,加达斯和杰西卡的父母围着她,在作最后的交待:“这是中国航空公司的机票,票价比较便宜。到北京后有人在出口举着牌子接你。万一错过,就坐机场大巴到崇文门下车,再按我说的地址去找。你走后,我会继续追查那个外国女人的来历。”

杰西卡父母也作了临别嘱咐。到登机时间了,窗户外面,通道车已经开过来与这个班次的飞机接合。杰西卡与3人拥别时,真想告诉加达斯关于保罗和苏玛的情况,但她最终没有开口。不过,半年后她知道,她的隐瞒并未影响事情的进展。

飞机缓缓滑入跑道,很快腾空而起。

6

第2天晚上,加达斯回到父亲在费城布罗德大街的私邸。仆人霍莉打开门,笑着说布莱德和伊莎贝尔都在家,正等着你呢。母亲在客厅里看《时代周刊》,壁炉里跳动着火焰──他想起来现在已经是秋天了,时间过得真快。他走过去吻吻妈妈,问道:“你好。《时代周刊》这一期的封面人物是谁?”妈妈把他拉到身边:“跑了这么多天,你瘦了──是哈佛大学的阿根廷物理学家马尔达塞纳,他关于宇宙理论的M理论又有了重大进展。知道这个人吗?”

“当然。否则我怎么有资格在华盛顿邮报当记者呢。不过说老实话,他的理论,什么10维空间啦,什么P—膜和D—膜了,对我不啻是无字天书。我想世界上真正能弄懂的不会超过50个人。我爸爸呢?”“在书房,他说你回来就让你过去。”

父亲正在书房看书,低垂着白发苍苍的头颅。听见开门声,他笑着迎过来,拍拍儿子的肩膀:“你好。调查进行得怎么样了?”

加达斯在他对面坐下。“这项调查不是十天八天能完成的,我一定会把它进行到底──不过,爸爸,我正要告诉你,这项调查恐怕要暂时转向了。”

布莱德并不惊奇,平静地问:“为什么?”

加达斯介绍了在调查中发现的几个面貌酷似的黑人女孩。“爸爸,我知道12年前已经有人克隆出了一个黑人女孩海拉,在全社会的愤怒和压力下,海拉在一场车祸中死亡──我很怀疑是警方或某些人有意安排的。此后,禁止克隆人的法律颁布了,克隆人技术从此束之高阁。但任何人都知道,这是极为脆弱的不稳平衡,只要有人稍稍用指头捅一下,平衡就会破坏。在这种情形下,4个酷似的女孩(其中一个的年龄比其他3人大得多,说明不是多胞胎),能说明什么问题呢?只有傻瓜才会轻信它和克隆技术没有关系。”

布莱德听着,微微点头。

“而且我有一个印象,爸爸,你是否已事先觉察到这个问题,有意把我引导到这个方向上?”布莱德没有否认,笑着说:“至少开始是你独自提出的。婴儿来源有线索吗?”“没有。我找到一个蛇头,他说是一个外国女人送来的,那人像是白人和印弟安人的混血种,带西班牙口音,他怀疑是从墨西哥过来的。”

“有西班牙口音的混血种并非只有墨西哥,比如,巴西就很多。”他收起笑容,严肃地说:“对,我确实早就注意到了一个有计划的、规模不大的婴儿走私活动。你可能不知道,大部分婴儿来源于新近很有名的巴西圣贞女孤儿院。院长鲁菲娜?阿尔梅达,今年51岁,西班牙人和印弟安人的混血儿,黑头发,褐色皮肤……”

加达斯理会到父亲的暗示:“是她?那个送婴儿的神秘女人?”

“这个孤儿院完全是慈善性质的,每个孤儿被人领走时,该院还补贴500美元。”“蛇头说,走私婴儿也是每个补贴500美元!”加达斯喊道,“我当时就无法理解这种完全不求赢利的走私!这样说来,合法的孤儿院只是一个掩护,而内部藏着一个婴儿工厂?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干呢,完全没有金钱的驱动力?”

“不知道,也许有更深的动机。再告诉你一点,这个鲁菲娜并不是一个富人,孤儿院的资金来自一个神秘人物的捐赠。坦白告诉你吧,美国政府确实了解一些蛛丝马迹,并派人到巴西调查了3个月,可惜进展不大。唯一的收获是,那个捐款人可能是个女的,其它一无所知。她隐藏得很深。”加达斯紧张地思索着。

“更重要的一点,这些面貌彼此酷似的女孩们也酷似另一个人──在2005年因车祸死去的海拉,那个世界上唯一的癌人。”

“你是说……”

“我什么也没有说。海拉确实死了,死于一场猛烈的汽车爆炸,我亲眼见过海拉炸飞的残肢,并见过DNA和指纹的鉴定。但我也相信,巴西发生的事情绝不会和那件事情无关。”“是不是……”加达斯缓慢地说,“当年制造癌人的那个人──我记得他的名字叫保罗──又重新制造了一个或几个癌人?”

“不会。”布莱德微笑道,“这位保罗先生的思维是非常奇怪的。他制造了这个癌人,非常爱她,几乎愿为她死去,但同时又非常后悔制造了她。现在,就是用枪指着,他也不会再克隆新癌人了。而且,”他补充道,“据情报说,他也刚刚发现某位酷似海拉的姑娘,正在焦急地探问这件事呢。”加达斯不满地说:“FBI一直在监视保罗?我好像听说美国是一个珍惜民主和人权的国家。”布莱德笑了:“孩子,我不是联邦调查局局长,你不必责备我。不过我坦白地说,如果因为某些关乎人类存亡的大事,不妨让自由女神受点委屈。”

“先不说这些。爸爸,我该怎么办?我想去巴西那家孤儿院继续我的调查。”“太好了,”参议员赞赏道,“我宁愿相信自己的儿子,而不愿相信中央情报局的笨蛋特工。你明天就可作为邮报的特派记者去巴西,所需经费由报社支付,报社的关节由我来打通。也许你会需要一些不好在报社下帐的特殊经费,我来为你作出安排。总之一句话,你不必关心时间和经费,唯一关心的是,尽力查出走私婴儿的真正来源和主使人。如果能查出来,我不敢保证你能赢得普利策奖,但一定是你新闻生涯中一个惊人的成功。”他笑道。

加达斯点点头,一种临战在即的紧张和亢奋注满全身。父亲看看儿子,警告道:“不要把事情想得太轻易,我说过,中情局和巴西警方已调查了3个月,没有多大进展。也许它牵涉到某个权势集团或黑社会组织,也许这次调查有生命危险呢。要武器吗?”

加达斯笑了:“不至于吧。如果需要,我会在巴西购买的,反正有你的特别经费嘛。”“好吧。为了你尽量不露破绽,中情局派去的特工一般不会同你联系,你将孤军奋战。希望你不让我失望。”他笑道,“正好你在大学里学的西班牙语,对你的调查会很有帮助。”“我会尽力而为。”

“但是一定要安全归来,否则我怎么向伊莎贝尔交待呢。”提到母亲,加达斯忽然想起南希的那次电话:“爸爸,走前我想找机会和妈妈谈谈,是南希托我……”“等你回来吧,”爸爸截断了他的话,“等你从巴西安全归来再说。谢谢你对南希的宽容,孩子。”“那好吧。”加达斯笑道,“我和勒莎一定会融洽相处的,她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孩。”“这话让我太高兴了。再见,去做行前的准备吧,我让秘书为你定明天的机票。”“再见。”

第三章

1

加达斯乘坐一家巴西地方航空公司《圣保罗航空公司》的班机,到达贡戈尼亚斯国际机场是当地时间下午4点。出了机场,看见满街都飘扬着缀有绿地、钻石和蓝色地球的巴西国旗,他猛然悟到,今天是9月7日,巴西的独立节。

他拎着唯一的行李──一只公文包,在机场门口唤了一辆出租。司机是个圆头圆脑的卡弗佐(巴西的习惯用语,意指黑人与印弟安人的混血种),卷曲的黑发,厚嘴唇,深褐色的皮肤,穿着巴西人爱穿的彩色衬衫和短裤。他唱歌似地喊道:“请上车,尊贵的客人,到哪儿?”

“圣保罗饭店。”

司机在机场门口拥挤的人群中穿行着,开到高速公路上。他扭过头问客人:“是第一次到巴西吗?”“不,第二次。上一次是到里约。我7岁时曾跟父母来巴西过狂欢节。”

“对,巴西的狂欢节是世界上最疯狂的节日,里约热内卢又是狂欢节最热闹的城市。”“不错,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满街的人群,彩车上的国王皇后,几千人的桑巴舞阵,陌生姑娘会搂着你亲吻……我觉得巴西女人比吉普赛姑娘更大胆奔放。”

司机狡猾地笑道:“那次来时你太小,肯定没尝到巴西女人的味道哩。狂欢节中,她们会把自己中意的男人毫不犹豫地领到床上。不过现在不行了。”他回头看看客人,简单地解释道,“艾滋病。”加达斯笑笑,没有答话。司机耐不住寂寞,热情地询问客人明天的日程:“圣保罗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像州立公园,那里有近4万种名贵的热带兰花;塔塔雷拉公园,那里有各种珍贵的树木;布坦坦研究所,是世界上最大的毒蛇研究机构。到世界闻名的伊瓜苏瀑布也不远,只有几百公里。我愿为你效劳……”加达斯截住了他的话头:“不,我的日程很紧,我想采访圣贞女孤儿院。知道这个地方吧。”“当然!谁不知道圣贞女孤儿院呢,它才建立5年,已经世界闻名了。告诉你吧,自从有了圣贞女孤儿院,圣保罗,不,整个巴西都再没有弃儿了!”

“是吗?”

司机认为客人的这句话是表示怀疑,立即赌咒发誓地说:“圣母作证,我若昂一点也没夸大。孤儿院院长是鲁菲娜?阿尔梅达嬷嬷,我们都尊敬她,连总统和主教大人也常去拜访她。还有一个同样可敬的人,是孤儿院的匿名资助人。想想吧,建造这么大的孤儿院──它在全国有9个分院呢──收留这么多孤儿,又送走这么多孤儿,每个孤儿送走时还要资助500美元,她每年为孤儿院花多少钱哪。”加达斯很高兴司机的饶舌,问:“她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只听说是个女的,有人说她有30岁,有人说她有70岁。听说她小时候是个弃儿,发财后立誓帮助全世界的孤儿。真的,现在不少非洲国家──就是那些最爱打仗的国家——成千上万的孤儿都用飞机接来,住在这儿,然后为他们寻找合适的领养人家。但是一直没人见过这个资助人,从来没有。她行了善,又不让别人知道她是谁,听说能见到她的只有鲁菲娜嬷嬷一个人。”“你怎么这样清楚?”

“我去过5次,两次是送孤儿,3次是领刚果、埃及和印度的客人去参观。孤儿院离市区很远呢,过了圣保罗北的坎塔雷拉山才到。”出租车已进了市区,这儿简直是水泥建筑的大海,丛林似的高层建筑尽力向天空伸展,争夺着阳光。满街涌动着喧嚣的汽车,涌动着服装鲜艳的、匆匆而行的男女,街上弥漫着咖啡的香气,穿着短裤的警察在街上溜达。前边已经能看见圣保罗饭店圆柱形的高楼,若昂回头笑道:“明天还坐我的车吧,我十分钦佩鲁菲娜嬷嬷和那个匿名资助人,凡是到圣贞女的客人一律按6折收费。”

“好吧,明晨7点来饭店接我,我们尽量早点出发。”

“放心吧,绝误不了你的事。”他把出租车停在灯光辉煌的门口,一位穿红色制服的男侍者恭敬地拉开车门,请客人下车,又接过司机递过来的行李。

2

第二天,他们赶往圣贞女孤儿院。若昂已经有经验,提前准备了面包和饮料,两人在车上对付了早饭和午饭。一路上若昂开得飞快,速度表的指针几乎没有低于80英里。到下午,路面开始变坏了,而且越来越糟糕。在7岁的巴西之行的记忆中,除了奔放的桑巴舞、热情漂亮的混血姑娘外,加达斯也清楚记得城市周围的贫民窟,那简直是凄惨的地狱世界。这些年,巴西经济腾飞后,这种极度的贫困已经消失了。不过在这次行程中,他发现“富裕”和“现代化”还未扩散到远离城市的乡村,路边的种植园还保留有100年前的旧房舍。

“到了,已经到了。”若昂兴高采烈地说,一路辛苦好像没有使他疲劳。孤儿院位于坎塔雷拉山的浅山区,显然是一个过去的种植园改建的。树木郁郁葱葱,有巴西南部的雪松、巴拉那松,也能看到野扇棕、卡托莱娜椰子树、野蕉树,其它一些树木加达斯就不认得了,若昂介绍说有肥猪树和巴西坚果。孤儿院占地极宽,绿树丛像无边的海洋,其间撒着一些简朴的平房,还有一些印弟安风格的圆顶草屋。进了庄园的大门,汽车又开了很长时间,在一栋三层小楼前停下来。这儿显然是过去种植园中叫做“大厦”的主建筑,是种植园主住的地方。若昂熟门熟路地奔进去,上到二楼,快活地喊着:“鲁菲娜嬷嬷,我又给你送来一位尊贵的客人!”

他们来到院长办公室,一个瘦小的女人含笑迎过来。她显然是一个卡博克洛(白人同印弟安人的混血种),大约50岁,头发已近乎全白了。加达斯曾听独眼埃德说她可能是修女,一路上若昂也一直在称鲁菲娜嬷嬷,所以,加达斯已经把她认定是修女了。实际上她不是。她穿着色彩强烈的连衣裙,巧克力色的皮肤,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同她握手时能感到手心的厚茧。她的动作很轻快,不像50岁的年龄,睿智的目光中充满笑意。

她久久地同客人握手:“欢迎你,远方的客人。”

“你好,鲁菲娜嬷嬷。”加达斯也使用了若昂的称唿。“我是美国华盛顿邮报的记者加达斯?比利,听说了圣贞女孤儿院的善举,想对贵院作一个详细的报道。”

“谢谢,希望你的报道能帮助我们更好地为孩子们寻找养父母。若昂对这儿已经很熟悉了,让他领你参观吧。晚上请住我们的客房,若昂知道在哪儿。等参观过后,如果有什么问题再来找我吧。”“谢谢。”

若昂第二天没有走,领着加达斯参观。孤儿院确实很大,加达斯用一个上午只参观了很少一部分。这儿分成许多家庭,规模大小不等,每个家庭有一个“妈妈”领着,孩子们大都在3~8岁之间。参观的第一个家庭,家长是年轻的尤蒂娜妈妈,管理着30个小孩。“他们是前天刚从非洲送来的,还不能适应这儿的生活。”尤蒂娜解释说。的确,这30多个黑人孩子骨瘦如柴,有的肚腹膨大,显然是营养极度不良。他们的表情都是胆怯的、畏缩的,呆呆地坐在地上,尤蒂娜耐心地鼓励他们参加游戏。另一个家庭有60多人,年迈的约娜妈妈微笑着坐在一旁,孩子们正分成几拨玩“捉野牛”,吵嚷得像一池青蛙。他们衣着简单,但肤色健康,显然与前一拨孩子大不相同。若昂又领他到了一座类似非洲部落议事厅的宽敞的草屋中,屋内没有什么家具,只有一地玩具。几十个4~5岁的小猴崽们或坐或趴,非常专注地玩着。多少有点特别的是,这儿到处都是螺丝刀、尖嘴钳等常用工具,不少玩具被拆得四零五散。“大部分拆散的玩具他们都能装起来,”这个家庭的齐安诺妈妈自豪地说,“实际上孩子们还发明了不少小专利呢。比如电子狨家庭──你知道巴西的狨吧,是世界上最小的猴子──电子狨不需要人去‘喂养’,而是在互相关怀下长大,会自动建立起群体的秩序。只有在秩序向恶化的方向发展时,才需要小主人去教育它们。”

“我知道,”加达斯很有兴趣地说,“我还答应为妹妹买这样的玩具呢,原来是这儿的专利。”“你妹妹喜欢吗?”

“简直入迷了!她已经拥有几十只了。”

两人在这个家庭中和孩子们一块儿吃了晚饭。晚饭是粗食,是巴西人过去爱吃的苦薯粉糕饼、黑豆、烤玉米和甜山芋。若昂吃得津津有味,他告诉加达斯,“这儿讲究回归自然:吃粗食,住不带空调四面敞开的草屋。院长嬷嬷说用这种办法让孩子们恢复原始人的强健。你看,这儿的孩子们多健康!等我有了儿子,也要送到这儿过几年。”

晚饭后他们来到客房,是四面敞开的草屋,房顶用8根柱子支撑着,屋内摆着竹床。两人在门外作了冷水淋浴,躺到床上,加达斯说:“我想在这儿多留两天,你明天先回圣保罗吧。我会付给你空程费,谢谢你的导引,若昂。”

若昂收车费时真的打了6折。“回去还用我的车吗?你打电话我就来。”

“好的,走时我唿你。”

第二天早上,若昂很早就开车走了。早饭后,加达斯直接去找院长。昨天参观后初步印象很好,这些孩子来自世界各地,有白人、黑人、印弟安人、各种混血种人,也有少量亚裔人,其中没有发现与杰西卡、帕梅拉们容貌相似的女孩。

鲁菲娜亲切地同他打招唿:“昨晚睡得好吗?”

“很好,谢谢你的招待。若昂走了,他建议我参观贵院的电脑游戏室,可以吗?”“当然,你可以参观院中任何一个地方。正好这会儿没事,我领你去吧,就在楼上。”院长领他上楼时,他笑着请求道:“鲁菲娜嬷嬷,我有一个唐突的请求:能让我见见贵院的资助人吗?若昂一路上都在谈她,我对她十分敬佩,不,十分崇拜。我殷切盼望着见她一面。”院长温和地拒绝了:“很遗憾,她不愿让新闻界知道自己的名字,连我也从未见过她。”院长也说的是“她”,这么说,资助人确实是个女性。加达斯笑道:“你也从未见过她?那你至少听过她的声音吧。”

院长承认了:“对,她是用电话同我联系。”

“那么,从声音听来,她是怎样一个人,是年轻还是年老,说英语还是西班牙语?”“对不起,加达斯先生,我什么也不能透露。我只能说,在我听来,她的声音和圣母的声音是一样的。”

加达斯无奈地耸耸肩:“可惜我从未与圣母交谈过,不知道圣母说拉丁语还是希伯莱语。”他知道从守口如瓶的院长嘴里探听不出什么,便住嘴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