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深吸了一口气。他很高兴萨利文自己打开这个话题,这让他的事情好办多了。尽管被这个鱼类专家取笑了几句,但他们还是有很多相同之处,沟通或许不会太难,他也会赢得萨利文的同情和帮助。这个人想象力丰富,否则也就不会进驻这个水下世界了。但扬应该小心谨慎才行,因为他要提出的请求无论怎么看都太特殊了。

  有一件事给了他信心。即使萨利文拒绝合作,他也肯定会为扬保守秘密。在太平洋海床上的这间狭小、安静的办公室里,不管超主拥有多么奇特的力量,似乎也无法听到他们的谈话。

  “萨利文教授,”他开口道,“假如你对海洋深感兴趣,但超主拒绝让你靠近它,那你该是什么感觉?”

  “极端恼火,这是肯定的。”

  “我想你会的。但假如有一天你有机会达到目标,可以不让他们知道,你该怎么做?你会利用这个机会吗?”

  萨利文毫不迟疑地回答:“当然。可以先斩后奏。”

  我正等着这个呢!扬想。他现在不能退却——除非他害怕那些超主。我不知道萨利文还会有什么害怕的东西。他俯身朝向乱糟糟的桌子对面,准备和盘托出他的计划。

  萨利文教授不是傻瓜。不等扬开口,他的嘴角已经挂上了讥讽的笑容。

  “你想玩个游戏,对吧?”他慢条斯理地说,“非常、非常有趣!你现在就说吧,告诉我为什么我该帮你——”

12

  若是在上一个时代,萨利文教授会被看成挥金如土、奢侈无度的人。他在各种研究运作上花掉的钱足以打一场小型战争:事实上,他就像一位将军,指挥着一场与永不懈怠之敌进行的持久战。萨利文教授的敌人是大海,大海有寒冷和黑暗做武器,尤其是它还有水压,这武器比什么都厉害。而他这边呢,他利用智慧和工程技能迎击敌人。他赢得不少次胜利,但是大海很有耐心,它可以等待。萨利文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会犯错误。好在他还可以自我安慰,自己一定不会被淹死。死亡应该转瞬即至,不会来得那么慢。

  对扬提出的请求他拒绝表态,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但他知道自己该作何回答。他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做一个最有趣的实验,可惜他永远不会知道结果。不过,在科学研究中这种情况也很常见,他曾发起的计划中有些就需要几十年时间才能完成。

  萨利文教授属于那种有勇有谋的人,不过,回首过去,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事业并未带给他流传百世的声名,现在机会突然降临,十分诱人,足以让他名垂青史。这种野心他是不会对任何人坦承的——不过,也该为他说句公道话。即使这件事他只是秘密参与,无法为世人所知,他也是会帮助扬的。

  至于扬,他现在把整个事情重新思考了一遍。他的发现将他一路带到这里,并没花多大力气。他做过不少调查,但尚未采取任何积极的步骤来实现他的梦想。不过,这几天他就得做决定。如果萨利文教授同意合作,他也就无路可退了。他应该面对自己选择的未来,不管未来预示着什么。

  如果错过这个天赐良机,他将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他会带着徒然的懊悔度过余生,没有比这更糟的了。这个念头让他最终下定决心。

  几小时后萨利文的答复来了,他知道骰子已经投出去了。不着急,还有不少时间,他要把事情一项一项理理清楚。

  亲爱的玛娅(他这样写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大概会让你觉得吃惊的。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地球上了。但我不是像那些人一样去登月。不,我就要去的地方是超主的家。我将成为第一个离开太阳系的人。

  我把这封信交给一个帮助我的朋友,这封信留在他那儿,直到他得知我的计划成功了,至少获得第一阶段成功后再交给你。到那时,超主就是想干预也来不及了。我将远离地球,速度之快,估计任何召回信息都赶不上我,就算能赶上,飞船也不可能掉头飞回地球。再说,我也不相信自己真有那么重要。

  首先,我解释一下事情的原委。你知道我一直热衷于太空飞行,但他们不许我们飞往其他行星,不让我们了解超主的文明,这让我一直心有不平。如果不是他们干涉,我们可能早就到达火星和金星了。我承认,我们同样也有可能自毁于钴弹或其他二十世纪发明的全球性武器。不过,我时常希望我们有机会靠自己的两条腿独立于世。

  或许超主有理由把我们控制在幼儿园里,或许那理由非常合理。可就算真是那样,我的想法也不会改变,也照样会采取行动。

  事情是从鲁珀特的聚会开始的(顺便提一句,虽然是他把我引入正途,但他本人并不知情),你还记得他主持的那个滑稽的降神会吧,最后还有个女孩——我忘了她叫什么了——昏了过去。我问超主来自哪个星球,答案是“NGS 549672”。在此之前我并没期待什么答案,一直把这些当做一个玩笑。我了解到这是星球目录上的一个编号,就决定研究一番。我发现它的位置在船底座,我们对超主的情况掌握很少,但其中之一就是我们知道他们恰好来自那个方向。

  眼下,我并不知道这个信息是如何传到我们这儿的,也不知道它从何处而来。是不是有人读到了拉沙维拉克的想法?就算是,他也不可能知道他的星球在我们目录里的查询编码。这简直太神秘了。这道题还是留给鲁珀特那样的人来解答吧,希望他们能够胜任!我只要这消息就足够了,我要按照它来行动。

  通过观察他们起飞返程,我们了解了不少东西,包括超主飞船的速度。他们离开太阳系时增速极快,不到一小时就接近了光速。这意味着超主必然拥有一种推进系统,平等作用于他们整条船的每一个原子,这样船上的一切才不会被瞬间压碎。我奇怪他们为什么要使用如此巨大的加速度,到了太空不是更有空间和时间提升速度吗?我猜测他们在设法利用恒星周围的能量场,从此在他们离太阳很近的时候起飞或停止。但这些都是次要的……

  重要的是,我知道了他们需要走多远,此行要花多少时间。NGS 549672距离地球四十光年,超主的飞船以稍多于百分之九十九的光速行驶,因此整个行程需要我们的时间四十年。我们的时间——这是问题的关键。

  你可能听说过,当接近光速飞行时会出现一些怪事。时间本身开始以另一种速度流逝,变得更慢了,因此地球上的数月时间,在超主的飞船上不过是几天。这一结论十分具有奠基性,是一百多年前伟大的爱因斯坦发现的。

  根据我们掌握的启动情况,我做过不少计算,也借助了相对论的一些坚实可靠的结果。从某个超主飞船乘客的角度看,前往NGS 549672的旅程需要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但在地球上已经过去了四十年。这看起来有些吊诡,不过,想想爱因斯坦宣布这个理论以来,世界上那么多最聪明的大脑为此困惑伤神,也算稍有安慰吧。

  大概这个例子可以告诉你会发生什么,让你看清楚状况。如果超主直接把我送回地球,我回家时只不过比原来老了四个月,但地球上已经过去了八十年。所以,玛娅,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得说再见了……

  这里没有什么事情让我牵挂。你应该很清楚,我走得清清白白。我还没有告诉妈妈,她会歇斯底里的,这我受不了。还是这样最好了。自从父亲死后我尽力体谅她——唉,再提这些事情干什么!

  我办了休学,告诉校方是家里的原因,我要去欧洲。一切都已安排妥帖,你不必有任何担心。

  现在看,你可能觉得我太疯狂,因为没有任何人能登上超主的飞船。但是,我找到了办法。这种时机不常有,在这以后就绝不会有了,我相信卡列伦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你知道那个有关木马的传说吧,那个把希腊战士带入特洛伊城的木马?不过《旧约》里的一个故事更接近……

  “你肯定比约拿舒服些,”萨利文说,“没有证据证明当时他有电灯和卫生间。不过,你还需要更多给养,这儿还带了氧气。这么小的空间,你能带两个月用的东西吗?”

  他指点着扬铺在桌子上的那张他精心绘制的草图。显微镜当做镇纸压住它的一角,一个奇形怪状的鱼类头骨压住了另一边。

  “我真希望氧气不是必需要带的,”扬说,“都知道他们可以呼吸我们的空气,他们只是不太喜欢,而我则有可能完全无法呼吸他们那里的大气。至于补给问题,嗜眠安可以解决。这很安全。上路后我打上一针,倒头睡上六周,多少差不了几天。醒过来也差不多到那儿了。实际上,我担心的并不是食物和氧气,而是一路上闲着无聊。”

  萨利文教授沉思着点点头。

  “不错,嗜眠安还算安全,剂量也很容易掌握。不过,手边上一定得备好充足的食物——一醒过来你肯定会饿得要命,身体弱得跟个小猫似的。你想象过连打开罐头的力气都没有,活活被饿死的滋味吗?”

  “这我想过,”扬说,有点儿不快,“我用通常做法,吃糖和巧克力缓缓力气。”

  “好吧。看来你把什么事情都考虑过了,也不会临阵后退。你这是用自己的命去冒险,我可不想感觉自己在帮你自杀。”

  他拿起那个头骨,茫然地举在手上。扬连忙压住图纸,免得它卷起来。

  “幸运的是,”萨利文教授接着说,“你需要的装备都是一般标准的,我们的车间几周内就能把它们凑齐。如果你改变主意——”

  “我不会。”扬说。

  ……我慎重考虑过所有风险,计划看来也没有什么漏洞。六周之后,我就会像偷渡者一样出现,向他们自首。那时候——按我的时间,别忘了这一点——整个旅行就差不多结束了。我们将要在超主的世界着陆。

  当然,接着会发生什么全由他们说了算。也许我会被下一艘飞船送回家——但至少我能看见点儿什么。我会带上四毫米的照相机和几千米的胶卷。就算不能用上这些东西,也不能怪我。最差,我还能证明人类不能被永远隔离。我要制造一个先例,迫使卡列伦采取行动。

  亲爱的玛娅,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我知道你不会太想我:诚实地说,我们之间从未有过紧密的关系,现在你又嫁给了鲁珀特,在你自己的宇宙里快乐生活。至少,我有此祝愿。

  再见了,祝你好运。我会乐意见到你们的孙儿孙女,跟他们讲讲我的事,好吧?

  爱你的弟弟

  扬

13

  第一眼见到它时,扬以为那就是一架正在组装的小型客机。它的外壳有二十米长,呈完美的流线型,工人们带着各种工具,在它四周的轻型脚手架上忙上忙下。

  “不错,”萨利文回答扬的问话,“我们使用了标准的航空技术,这里的人大多数来自飞机制造业。很难相信有这么大尺寸的活物,还能让自己跃出水面,但我亲眼见过。”

  这的确令人称奇,但扬脑子里想着别的事。他在大骨架上搜寻着能藏下他的小舱——被萨利文称作“空调棺材”的地方。有一点他立刻放心下来:单看这里的空间,它几乎可以容纳一打偷渡客。

  “框架看来就要完成了,”扬说,“什么时候你给它套上外皮呢?大概你已经捕到了你的鲸鱼了吧,否则怎么知道做多大的骨架?”

  听扬这么一说,萨利文很是得意。

  “我们从没打算捕捞什么鲸鱼。它们的皮也不是我们常说的那种皮。所谓鲸鱼的皮是一层二十厘米厚的鲸脂,根本无法铺到这个框架上来。我们要用塑料仿制,然后再精确着色。做成以后任何人都看不出有什么差别。”

  要是这么说,还不如超主拍了照,然后回到自己的星球按比例做个等大的模型呢。不过也许他们的补给船回程时是空的,装上一头二十米长的抹香鲸算不得什么。如果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和能源,谁还会在乎节省这么一点半点呢。

  萨利文教授站在一尊雕像旁。因它出土而给考古学家带来的迷惑,堪比发现复活节岛。这是一位君王、神祇或是别的什么人?它用一双盲眼凝视着他,跟随他的视线看着他打造出的手工品。他为自己的作品感到骄傲,可惜的是它就要流放天涯,人类再也看不见它了。

  这是疯狂的艺术家在癫狂迷幻状态下才能完成的戏剧性造型。然而,它更是苦心孤诣才得以创造出的生命拷贝,自然本身就是艺术家。在水下摄像尚未完善之前,很少有人目睹过这种场面,就算见过,也仅仅只是在两个庞大的敌手被冲上水面的几秒钟。交战总是在大洋深处的无尽黑夜中进行,抹香鲸在那里猎食,这食物竟也拼死抗争,避免被生吞的命运——

  鲸鱼那长长的、锯齿般的下颚大张着,准备一口咬住它的猎物。这家伙的脑袋差不多整个藏在巨型乌贼翻卷起来的白色、柔软的触角下面。乌贼在拼命挣扎,那些直径足有二十多厘米的青紫色吸盘在鲸鱼皮上留下片片斑痕,一只触角已经折断,拼杀结果已无悬念,在地球上这两种巨型动物的争斗中,总是鲸鱼获胜。虽说乌贼的触角多,力气大,但它唯一的指望就是在被鲸鱼的大嘴撕成碎片之前一逃了之。它那无神的眼睛足有半米来宽,盯着它的死对头——当然,很有可能,在黑暗的深渊里它们谁也看不见谁。

  整个展品的长度超过三十米,现在四周已经用一个铝条笼子罩了起来,下面安上了滑轮车。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着为超主效劳了。萨利文盼着他们快点行动,悬而不决的滋味可不好受。

  有人从办公室里出来,走到炽热的阳光下,显然是来找他的。萨利文认出那是他的主任,便朝他走了过去。

  “我在这儿,比尔。有什么事吗?”

  对方手里拿着一张电报单,看上去挺高兴。

  “有个好消息,教授。我们获得一份殊荣!监理人要在起运前亲自下来看看我们的杰作。这样一来我们就出名了!这对我们申请新款项肯定大有帮助!我一直在盼着这个呢。”

  萨利文教授吃力地咽下了一口唾沫。他从不反对扬名,但他担心这次一下子来得太多了。

  卡列伦站在鲸鱼头的一侧,仰视它巨大、圆钝的口鼻和布满白色牙齿的下颚。萨利文掩饰着不安,揣测着超主在想什么。他的一举一动容不得猜疑,这次访问也属于很正常的那种。不过,萨利文还是希望它快点儿结束。

  “我们的星球没有这么大的动物,”卡列伦说,“因此我们向你定制了这一套。我的——嗯,同胞们,会觉得很惊奇的。”

  “你们那里引力低,”萨利文回答,“我还以为你们有非常大的动物呢。不管怎么说,你们长得就比我们高大。”

  “的确。但是我们没有海洋。就动物的形体大小而言,陆地永远不能跟海洋相比。”

  说得一点儿不错。萨利文想。就他所知,人类还未曾了解到超主世界的这一事实。扬,见他的鬼,对此一定很有兴趣。

  这会儿,那个年轻人正坐在一公里外的一间小屋里,焦急地用野外望远镜观察这里的一切。他一直在对自己说,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无论多么靠近鲸鱼观察,也发现不了那个秘密。不过,也有可能卡列伦怀疑到了什么,然后继续跟他们玩下去。

  这种疑虑在萨利文的脑子里滋生起来,他看见卡列伦正朝那巨大的喉咙里窥视。

  “在你们的《圣经》里有个很有意思的故事,”卡列伦说,“希伯来先知约拿被从船上扔了下去,让鲸鱼吞进肚里,又被安全带回岸上。你觉得这种传说有什么根据吗?”

  “我相信,”萨利文谨慎地回答,“有一个经过证实十分可信的例子,一个捕鲸者被吞掉后又被吐了出来,没受任何损伤。当然,要是他在鲸鱼体内多待几秒钟就会窒息,幸运的是也没有被牙齿咬到。这故事的确令人难以置信,但也不是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