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用担心物质上的需求,但他仍不满意,也不知如何改变这种状况。玛娅的幸福让情况更加复杂化了——虽说他毫无嫉妒之意,但这件事刚好戳中了他自己问题的要害。

  扬还沉溺在罗曼蒂克的幻想中,这种幻想充满苦痛,却十分富于诗意:他认为一个人一生只能有一次真爱。虽说年龄已经不轻,但他还是头一次为一个女人而神魂颠倒,那女子以美艳的外貌闻名遐迩,性情却十分多变。罗西塔?秦声称自己拥有满人皇族血统。很多人对她俯首称臣,这包括开普敦大学科学部的大多数教员。扬被她如花似玉的美貌所俘虏,两个人的恋情持续了一段时间,正因为如此,它的戛然终止更让他伤心欲绝,甚至搞不清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

  自然,他能熬过去。不少男人也经历过类似灾难却挺了过来,并没造成不可弥补的损失,甚至更达到了一种境界,敢于断言:“我从来就没对这种女人动过真心!”不过,这种超脱对他来说还遥不可及,只等将来再看了,而眼下的扬总觉得日子过得别别扭扭,总有哪里不对劲儿。

  他的另一桩心病也不好治,它事关超主对他个人野心造成的冲击。扬的浪漫不仅仅是感情上的,也是思想上的。征服太空成为可能后,扬也像不少年轻人一样,梦想着有一天能够遨游未曾开拓的空间之海。

  一个世纪以前,人类的双脚已经踏上通往其他星球的梯子,就在这时(这难道是巧合吗?)通向行星的大门在他眼前砰地一声关上了。超主基本上从未强令禁止任何形式的人类活动(战争行为恐怕是一个最大的例外),但外太空飞行研究事实上已经终止。超主的科学带来的挑战实在太大,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人类丧失了信心,转向其他的活动领域。超主拥有无限高级的推进方式,其工作原理他们从来没有透露过一星半点,在这种时候去研发火箭装置,可以说毫无意义。

  几百人曾造访过月球,目的是在那儿建一座月球观测站。他们像乘客一样坐上一艘向超主借来的小飞船,还是用火箭推动的。显然,就算主人把它毫无保留地交到好奇的地球科学家手里,从这种原始的飞行器上也研究不出什么东西来。

  人类依旧是自己星球上的囚徒。这星球比一个世纪以前更漂亮,也更小了。超主们废除了战争、饥饿和疾病,同时他们也废除了冒险。

  初升的月亮用淡淡的乳白色光芒涂抹着东方的天空。扬知道,超主的主基地就在那高天之上,在冥王星某个陨坑的营垒里。补给船七十年来肯定一直在飞来飞去,只是到了扬这一代人他们才不再隐藏,让人从地球上清晰地看到飞船从那儿启程。借助两百英寸口径的望远镜,可以看清早晨和黄昏时分阳光照着这些大船,在月球平原投下几英里长的阴影。超主的一举一动都会引起人类的强烈兴趣,人们仔细观察飞船的往来活动,超主的行为模式(虽然其原因有待证实)也渐次显露。几个小时前其中一艘船的影子消失了,扬知道,这意味着月球附近有一艘超主的飞船在太空悬停,正在进行某种必要的常规准备,然后踏上遥远的回家之路。

  他还未亲眼见过任何一条飞船的启动过程。实际上,如果观测条件允许,大半个地球都能见到这种场面,但扬总是不走运。当然,谁也说不清启动在什么时候发生,超主也从不宣传这类事。扬决定再等上十分钟,然后就回聚会那儿去。

  那是什么?哦,不过是一颗划过波江座的流星。扬松了口气,见烟已经熄了,便又点上一支。

  这支烟抽到半截,五十万公里之外的飞船就开始起航了。月华中央,一个小小的火花开始攀向天顶。起初这一切是那么缓慢,几乎无法察觉,但只过了几秒钟就大大加快了,升到高处时也变得更亮,随后就一下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它再次出现,更快、更亮了。就这样,它在盈亏之间有节奏地交替着,疾速升入天空,在星辰间画出一道摇曳的彩色光带。不管实际距离有多远,光看那速度就已足够惊人,要是知道它已远离月球,再想想那巨大的速度和能量,谁都得头昏眼花,自觉脑力不济了。

  扬很清楚,他看到的不过是那种能量的次要附带物。飞船本身是隐形的,远远处在上升的光线前面。就像高速喷气机留下的尾气一样,超主远遁的大船也留下自己特殊的痕迹。通常人们认为,启动时的骤然加速让空间扭曲,扬相信自己看到的不过是飞船航路上聚集的遥远星光,它们刚好具备了足够的条件折射到他的眼睛里。这是相对论的可见证据——在巨大的引力场作用下,光发生了弯曲。

  现在,巨大的铅笔状光线的末端移动得更慢了,但那不过是观察角度造成的。实际上飞船在继续加速,它一直向外飞往星辰,因而路径看上去似乎短了。一定有不少望远镜正在跟随着它,扬知道,地球上的科学家尝试揭开飞船驱动之谜,已经发表了几十篇相关论文,超主们一定饶有兴致地一一读过。

  那幻影开始变弱,现在成了一条淡淡的、指向船底座的细纹,扬知道那里有超主的老家,不过,那片空间包括了上千颗恒星,到底在哪里谁也说不清楚,也不知离太阳系到底多远。

  都结束了。大船不过是刚刚开始它的旅程,人眼就再也看不见什么了。但那段闪耀轨迹的印象还在扬的脑海里燃烧,只要他还拥有雄心和欲望,这道光亮就永远不会暗淡下去。

  聚会结束了。所有的客人都升空而去,飞往地球的四面八方。不过,还有一些例外。

  其中之一是那个叫诺曼?道兹沃斯的诗人,这家伙醉得不成样子,但还算明智,在大家被迫采取必要武力之前就不省人事了,被人给胡乱扔到草坪上,指望哪只鬣狗的非礼能把他唤醒。这样一来,接下来的什么活动都和他没关系了。

  乔治和简留下没走。这全不是乔治的主意,他本打算立刻回家。他不赞成鲁珀特和简之间的友谊,虽然并非出于通常的那种原因。乔治自认讲求实际,头脑冷静,他觉得简和鲁珀特的共同爱好放在这个讲究科学的年代不仅十分幼稚,而且也很不健康。有人对超自然的事情哪怕只抱有一丝信任态度,都会让他感到不可思议,而这些人中竟然也包括了拉沙维拉克,让他对超主的信任发生了动摇。

  看得出鲁珀特是要制造什么惊喜,或许简在其中也有份儿。乔治怏怏不乐,等着看他们搞出什么名堂来。

  “我把各种东西全试过了,后来才选中了这个。”鲁珀特得意地说,“最大的问题在于减少摩擦,这样你才能活动自如。老式的光面桌子和酒杯托盘都不错,可那种东西都用了几百年了。我相信现代科学能做得更好。看,结果来了。把你们的椅子挪近点儿,拉沙,你真的不想参加吗?”

  那位超主迟疑了一秒钟。然后,他摇了摇头(乔治想,他们也学会了地球上的习惯吧)。

  “不,谢谢你。”他回答说,“我还是看看吧,也许,下回我会参加的。”

  “好吧。有的是时间让你改变主意。”

  哦,有的是吗?乔治想着,沮丧地看着自己的手表。

  鲁珀特让朋友们围在一张不大但十分结实的桌子边,形成一个整齐的圆圈。一块塑料板盖在桌子上面,他揭开塑料板,露出下面紧密排列着的滚珠,亮闪闪连成一片。桌沿略高,以防它们掉到外面。乔治一时想不出这些珠子有什么用处。几百个反射球组成了令人迷幻的图案,让他感到有些头晕目眩。

  他们把椅子移向近前,鲁珀特从桌子下面拿出了一个直径大约十厘米的盘子,盖在滚珠上面。

  “你们看,”他说,“把手指放在这上面,它就会划圈子,毫无阻力。”

  乔治眼睁睁看着这个装置,满心疑惑。他注意桌边上写着字母表,字母隔开一定距离,也没有按原有的顺序,还有从0到9的数字随意穿插其中。有两张写着“是”和“否”的纸片相对放置在桌子的两端。

  “这种迷魂阵我是一窍不通。”他嘀咕道,“奇怪,这年头还有人喜欢这种玩意儿。”他这句温和的抗议是对简,同时也是对鲁珀特说的,说完也就觉得舒服了。鲁珀特对这类现象抱着一种超然的科学研究的态度。他思想开放,但并不轻信。简就不同了,她好像真的相信心灵感应和预见力一类现象的存在,乔治有时挺为她担心。

  那句话刚出口,乔治就意识到自己也在暗中批评拉沙维拉克。他紧张地往四下瞧了瞧,这位超主没有什么反应,当然,这也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现在大家各就各位。按顺时针方向依次是鲁珀特、玛娅、简、扬、乔治、本尼?肖恩伯格。露丝?肖恩伯格坐在圈外,拿着一个记事本。她显然不太愿意参与这种事,这让本尼含沙射影地对恪守《犹太法典》的人评论了一番。不过,露丝倒是愿意为大家做记录。

  “现在听好了,”鲁珀特说,“为照顾像乔治这种怀疑论者,我们不妨直来直去。无论有没有超自然的力量,这个盘子动了。我个人认为,这纯属机械学可以解释的现象。我们把手放在盘子上的时候,即使我们尽量避免影响它的运动,但我们的潜意识却在作祟。我分析过很多降神会,得到的答案从来都是一群人中的某一个可能已经知道或猜到了的,虽然有时候他们根本意识不到这一事实。我想在这个非常——哦,特殊的情境,来做这个实验。”

  那“特殊情境”正坐在那儿默默看着,但无疑并非毫无兴趣。乔治很想知道拉沙维拉克如何看待这场古怪的仪式,他的反应是否就像人类学者看待原始宗教仪式一样?整个排场实在稀奇古怪,乔治有生以来头一次觉得自己愚蠢透顶。

  如果别人也跟他一样觉得愚蠢可笑,那也是深藏不露,伪装得天衣无缝。只有简脸上红扑扑的,挺兴奋,也许是因为她喝了酒的缘故。

  “都准备好了?”鲁珀特问道,“好极了。”他刻意停了一下,然后并不特别对着某个人,大声喊了一句:“那儿有人吗?”

  乔治感到手指下面的盘子轻微地颤动着。这不奇怪,大概是圈里六个人按压不均引起的。它绕圈滑出了一个小小的数字“8”,然后回到桌子中心停下。

  “那儿有人吗?”鲁珀特又喊了一声,然后,用谈话的语气补充了一句,“平常要十分钟或十五分钟后开始,但有时……”

  “嘘!”简小声说。

  盘子在动。它开始摇摆着,在写着“是”和“否”的纸片间画出一个大大的弧形。乔治强忍住笑。如果答案是“否”,又能证明什么呢?他想起了那个老笑话——一个偷鸡贼进了鸡窝,主人发觉异样,喊:“那儿有人吗?”偷鸡贼回答:“没有啊,这儿只有我们鸡……”

  但答案是“是”。盘子很快转回桌子中央。现在它好像活了一样,等待着下一个问题。乔治不由得专注起来。

  “你是谁?”鲁珀特问。

  一个个字母被毫不迟疑地拼写出来。盘子像有了知觉一样,在桌面来回穿梭,运动之快,让乔治觉得有时候手指都很难把持住它。他敢发誓他绝没有去促使它移动。他快速扫了一眼桌子周围,在这些朋友们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怀疑的神情,他们跟他一样,专心致志地期待着答案。

  “我是一切。”盘子拼写完毕,回到了它的静止点。

  “我是一切。”鲁珀特重复着,“这是典型的回答。回避问题,但也很有趣。也许指的是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我们结合在一起的头脑。”他停了一会儿,想了想下一个问题,然后再次向空中问。

  “你有什么消息给在座的各位吗?”

  “没有。”盘子很快回答。

  鲁珀特看了看桌子四周。

  “该我们了,有时候它会主动提供信息,不过这次我们要问些明确的问题。谁先开始?”

  “明天有雨吗?”乔治打趣地问。

  盘子立刻在“是”与“否”之间来回摆动起来。

  “这个问题问得无聊。”鲁珀特责备道,“有些地方要下雨,其他的地方就是晴天。不要问那些答案模糊的问题。”

  乔治给驳得无话可说,决定让别人提问。

  “我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玛娅问。

  “蓝色。”答案即刻送出。

  “太对了。”

  “这说明不了什么。这儿至少有三个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乔治提醒道。

  “露丝最喜欢什么颜色?”本尼问。

  “红色。”

  “对吗,露丝?”

  记录员从记事本上抬起头来。

  “对。可本尼知道,他跟你们在一块儿。”

  “我不知道。”本尼反驳说。

  “你知道得清清楚楚,我告诉你多少次了。”

  “潜意识记忆,”鲁珀特嘀咕道,“这种情况经常有。拜托,你们能不能提点儿智力性的问题?我们的开头不错,我可不想就这么结束了。”

  真奇怪,乔治开始被这种毫无科学依据的现象吸引了。他相信根本没有什么超自然的解释,鲁珀特说了,盘子不过是受到他们下意识的肌肉运动的作用。但事实本身令人惊讶,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不敢相信盘子的回应如此快速、准确。他尝试是否可以影响它拼出自己的名字,得到的是一个字母“G”,仅此而已,剩下的就是乱七八糟了。看来,一个人绝不可能在圈内其他人不知道其想法的情况下控制盘子。

  半个钟头过去了,露丝已经记下了十几条信息,有些还特别长。其中包括偶然出现的拼写错误和让人好奇的表达法,但很少。不管如何解释,乔治现在确信自己没有因为好奇去影响这些结果。有几次拼写时,他预想着下一个字母以及整个词的意思,可每次盘子都走到他意料之外的方向上,拼出的东西完全不同。因为盘子是连续拼写,完成一个词和开始另一个词时并不停顿,有时候要等整个信息全部写完,由露丝念出来才能理解。

  这次体验让乔治感到十分离奇,就好像在接触一个意念明确、思想独立的人。谁也没有决定性的证据证明此事的是与非。很多答案价值不高,又很含混,比如,有一条是:

  相信人类自然与你同在

  有时候它提供的真理更加深奥、更令人费解:

  记住人类不孤独人类附近有其他人的国度

  每个人都清楚这一事实,但这信息指的是超主吗?

  乔治觉得十分困倦,心想早该回家睡觉了。实验挺吸引人,但也没起多大作用,而且东西再好,多了也就不新鲜了。他扫了一眼桌边的几个人,本尼看来跟他的想法一致,玛娅和鲁珀特两个看上去有些呆呆的,简呢,她一直很专注,那神情让乔治很担心:她好像生怕停下来,又不敢再玩下去。

  剩下的只有扬。乔治好奇他到底如何看待自己姐夫的乖张之举。这位年轻的工程师一个问题也没问,对任何答案都不表惊奇。他似乎一直在研究盘子的运动,把它当成了一种科学现象。

  鲁珀特从昏昏欲睡中强打精神。

  “我们再问一个问题吧,”他说,“然后我们就结束。你怎么样,扬?你还什么都没问呢。”

  奇怪,扬毫不含糊,好像早就想好要说什么,一直在等待机会似的。他又瞧一眼冷漠的大块头拉沙维拉克,然后用清晰、坚定的声音说:“超主的太阳是哪一颗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