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膛:在上面打个洞,将一根氧气软管伸出来,导入空气,让我萎缩的肺再次充气?

  我将背上那个氧气罐往上挪了挪,系紧带子,戴上氧气罩,用从没有过的坚定声音说:“我可以躺下来。”

  24

  登上珠峰往往要好几天,甚至几个星期,但下到冰川上的营地,很多时候甚至下到大本营却只要几个小时,往往一个漫长的下午就够了。

  但这是有固定绳索的情况。我们之前将大部分固定绳索都拔掉了,就是防止德国人轻易上山。而且我们还将那些可以区分上行和下行路径的竹竿和旗子拔了,这些标记可以防止登山者步入垂直的雪坑里,那可是死路一条,一旦踩进去,就会掉入万丈深渊,摔向下面的绒布冰川或者东绒布冰川。

  不过,帕桑似乎认识路。那天下午,乌云密布,雪球撕扯着我们裸露在氧气罩外的部分脸颊。我将氧气开到了2.2公升最大的流量,而帕桑大部分时间甚至都没吸氧,但即使这样我都没办法将空气吸入,因为喉咙红肿而阻塞的气管。每次呼吸,我都痛得要命。

  在这短短的几个小时里还发生了几件奇怪的事情。

  我们到达之前的五号营地时——先前,德国人不知何故将最后一个温伯尔帐篷烧了——帕桑让我靠在烧成灰烬的帐篷旁边的一块岩石上,还将我的登山绳绑在了岩石上,像是把我当成了小孩或者藏马,要防止我乱动似的。接着,他朝北部山脊的方向走去,在东侧的砾石那儿花了几分钟时间寻找备用的吸氧装置和食物,也就是那些西吉尔和他的手下没有找到并将之据为己有的东西。

  我坐在那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把氧气罩取下来,拼命想从稀薄的空气中吸入更多的空气和氧气。这时,让-克洛德下到雪坡上,坐在我旁边的砾石上。

  “见到你真高兴。”我沙哑地说。

  “我也是,杰克。”他冲我笑了笑,然后俯身往前,下巴搁在戴着连指手套的手上,双手则放在冰镐的扁斧上。他没有背氧气罐,也没有戴氧气罩,我想肯定是他掉到冰川上后,那些东西都丢了。

  “等等。”我说,努力想保持清醒。我知道这事儿很奇怪,但我就是说不上来。“你怎么还带着你的冰镐?”我终于问道,“我看到雷吉跟理查往山顶去的时候,将冰镐放在了背包里。”

  让-克洛德给我看了那把冰镐的轻木手柄。手柄离刀刃三分之二的地方有三个凹痕。“这是我从桑迪?欧文那儿借来的,你当时把它留在了岩石上。”J.C.说,“桑迪说他并不介意。”

  我点点头。这样倒说得过去。

  最后,我终于鼓起勇气说:“人死了是什么感觉,我的朋友?”

  J.C.用法国人特有的方式朝我耸耸肩,又笑了笑,我很熟悉他的耸肩动作。“Etre mort, c'est un peu comme être vivant, mais pas si lourd.[9]”他轻轻地对我说。

  “我听不懂,你能翻译给我听吗,J.C.?”

  “当然可以。”让-克洛德说。他再次将冰镐的刀刃插在雪里,这样,他面对我的时候就能靠在上面了。“意思是说……”

  “杰克!”帕桑在漫天飞舞的雪里冲我喊道。

  “我在这儿呢!”我用沙哑的声音大声应道,我甚至没感觉喉咙的疼痛了,“我跟让-克洛德在一起呢。”

  J.C.从那件芬奇羽绒服的口袋里拿出他的手表。“我得下去了,为你和帕桑将路线标记出来。我等会儿再跟你聊,亲爱的朋友。”

  “好的。”我说。

  帕桑从漫天飞舞的大雪中拿出两个新氧气罐,给我们换上,还从另一个帆布包里拿出一袋饮用水和别的物资。

  “我刚才没听清楚,佩里先生,”他说,“你刚才在喊什么?”

  我笑了笑,摇摇头。我的喉咙太痛了,不想重复刚才的话。帕桑将新的氧气罐给我装上,再次打开流量阀门,确保氧气流出。接着,他再次帮我将氧气罩的带子系在我那个摩托车皮头盔上。

  “天越来越冷了。”他说,“我们必须继续赶往北坳的四号营地。你我用绳索绑在一起,相隔15英尺……可以吗?雪这么大,我希望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能够看到你或者听见你说话。”

  “可以。”我的话被面罩和氧气阀挡在了里面,帕桑估计都没怎听清楚我的回答。他将一根短绳绑在我身上后,我站了起来,晃了晃,在这位高个子夏尔巴人的帮助下,我总算站稳了。接着,我们左下方陡峭的北壁,而不是北部山脊走去。帕桑拍了拍我的肩膀,拉住我。“也许应该由我领着你走一阵,佩里先生。”

  我耸耸肩,想学着J.C.的样儿,希望像法国人一样优雅地耸下肩,不过,我自然做不到。于是,我站在那里,冰冷的双脚不停地跺着,直到帕桑将一根绳子递给我,我迈着沉重的脚步,紧跟在他后面往前走去。

  25

  北部山脊依旧是全部向下倾斜的石板,上面覆盖着冰雪。我差一点儿忘了。如果雷吉和理查已经横切攀登到南峰并且已经开始下山,用绳索从那块巨大岩石上下山——现在我把那块巨大岩石称为“K.T.欧文斯台阶”(二十九年后,这里被重新命名为“希拉里台阶”,我对此一笑置之)——那么他们俩此刻应该已经下到了珠峰西南山脊了,那里的板岩比较容易攀爬,全都向上倾斜,而后就该顺着那道岩石阶梯向下,向着南坳和南坳下方的西库姆冰斗前进。

  然而这可能吗?他们必须横切攀登位于两面山峰之间的山脊,山脊如刀锋一样尖厉,布满了冰雪覆盖的檐板,在攀爬的过程中,我们在几个有利位置看到了那道位于两面山峰之间的山脊。在那道山脊上,是不是也需要向下攀登,又或者是不是一个死亡陷阱,就像是东北山脊上那道令布罗姆利勋爵、科特?梅耶和让-克洛德丧命的檐板?不,对J.C.而言,那里不能算是陷阱,我心想。他明明知道那块檐板极易断裂,却故意把西吉尔推到了上面,他心里清楚得很,那个地方根本不可能承受两个人的重量,即便那两个人中有一个是体重很轻的小个子法国人。

  可理查和雷吉现在是不是到了西南山脊,下到了欧文斯保证过设有固定绳索的地方?我隐隐记得,在我和帕桑到达我们从前的六号营地之前,曾经看到珠峰顶峰另一边的天空里又升起了两枚信号弹,分别是黄色和白色。三枚信号弹的排列顺序为红色、黄色、白色。

  欧文斯之前说过信号弹的排列顺序。理查传达了什么信息给他的老朋友?难道是把保卫尔牛肉汁放在普里默斯炉上,我们只出去几个小时?

  我想不是。理查一直都不喜欢保卫尔牛肉汁。

  或者理查和雷吉现在已经登上了顶峰,并且做了一件聪明事儿:原路返回了。他们是不是在六号营地中唯一一顶帐篷里?不,等等,我隐隐记得理查一直背着沉重的装备,里面是雷吉的大帐篷,而雷吉则背着一个乌纳炉。他们可以在任何地方停下来。

  不过他们有这样做吗?天色很晚了,现在几点了?自从我和帕桑离开第二台阶后已经过了多少个小时了?离开六号营地多少小时了?离开五号营地多少小时了?我摸索着衣服里面,想把我的怀表找出来,却遍寻不获。

  天就快黑了,太阳的光辉很快就会被洛子峰的山峰遮住。云层消散之后,我们迎来一个相当晴朗的下午。我可以看到远处有两顶绿色的帐篷,就在远处下方的北坳之上。

  我看着我的右边,突然注意到,北部山脊的那块角状突出物上方约10度方位的天空中飘浮着三个看上去很奇怪的东西。特别奇怪。

  看形状,那些东西有点儿像风筝或气球,不过这些东西更像是有机生物体。显然是活物。他们飘动的方式像极了水母,帕桑尚未注意到它们,当我们顺着山脊线下山时,这些东西始终和我们保持平衡。三个东西全是半透明的,我可以看到有朦朦胧胧的颜色——红色、黄色和白色——流经它们的身体,特别像在血管里奔腾的血液。其中一个飘浮的物体两边都有近似方形的短小物,有点儿像退化的翅膀。另外一个东西的头部有一块突出物,像是鸟的喙,不过那几乎是透明的。第三个东西的中间部位附近有一个由一连串光束粒子组成的旋风涡,仿佛一场熠熠闪光的暴风雪正在它的体内形成。

  这三个飘浮的东西彼此有规律地跳动着,不过我冷静地观察到,它们飘浮的节奏与我那颗紧绷的心跳动的节奏并不合拍。帕桑带领着我下山,他始终没有转向右边看它们。这时候这三个物体就在山脊线上飘浮,一直跟着我们,它们每一个都是透明的,却又非常奇怪地呈现深色,特别是当云飘浮到它们后面的时候。

  我看向别处。在我把头部转向别处的时候,它们并没有出现在我的视线范围内。

  为了验证我的思维是不是受到了病症和高海拔的影响,于是我看着貌似在我们脚下绵延的群峰,回想起它们的名字和海拔高度,借以测试我是不是正常:北坳那一端是章子峰,海拔24878英尺,卡塔夫峰位于连通哈塔冰川的那座山口的另一边,海拔高度为23,894英尺,我的左端最远处是彭卓日峰的山肩和顶峰区域,海拔23,507英尺,在彭卓日峰的右边,与绒布冰川的连接处是凌特仁峰,海拔仅有21,142英尺。

  我的头脑和记忆似乎并没有失常。

  我又看向我的右边。那三个有机体依旧飘浮着,与我们下山的线路平行,总是位于北部山脊线上方的同样角度,不过它们几个会交换位置:现在是那个长了钝鸟喙的东西位于左边,那个有方形小企鹅翅膀的东西飘浮在最左边,有规律地跳动着,中心部位闪光的那个东西处在最前面,跟随着我们一起下山。

  是灵魂?灵魂是这样的吗?在摆脱了我们的肉体后,我们其实就是这个样子吗?我提醒我自己,我根本不相信上帝、天堂、地狱或者任何关于来世的东西,就连条理清晰的佛教轮回转世说我也不信。

  可这三个是什么呢?在越来越暗的天色中,这三缕灵魂跟着我们有什么目的?

  让-克洛德。雷吉。理查。

  我把我的氧气罩拉下来,这样不必拧紧流量阀也能说话,可这样一来,我就喘不过气来了,咳嗽个没完没了……或许我的眼泪也流了出来。帕桑一直在我前面10英尺处小心翼翼地走下板岩,我闹出的动静太大了,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我意识到我的眼泪在我裸露在外的脸颊上都快被冻住了,我只能指着那三个物体盘旋的方向。帕桑扭过头去看。几秒钟之后,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另外一片雪云已经飘了过来。那三个飘浮有机体不见了。尽管之前我也看到其他小片云朵飘到它们前面,挡住了我的视线,可等云飘走之后,它们始终还是在那里,不过这一次我肯定它们彻底消失了。等到那片浮云飘走后,它们果然不见了。

  不管这些……生物……带来了什么样的消息,它们只想与我一个人分享。

  我摇摇头,示意帕桑没什么,我很好,然后把氧气罩戴好。我们吃力地行走,继续这段漫长而危险的下山路程。

  *

  北坳上原来的四号营地附近有三顶帐篷,有我们的两顶温伯尔帐篷和一顶较小的棕褐色德国帐篷。三顶帐篷都是空的。帕桑彻底搜查了那顶德国帐篷,出来时只拿着另外几份文件,然后把它们撕成了碎片。

  他把我们俩连接在一起的绳索解开,冲我打手势,要我坐在一个空包装箱上,他则要去看看我们藏起来的装备是不是还在。我们之前把那些东西悬挂在其中一个冰隙里了。

  有一段时间我没有吸氧气,就坐在那里气喘吁吁,每吸一口气,我的喉咙都疼得要命,每呼出一口气简直就是疼上加疼。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强迫自己去享受帕桑点燃的普里默斯炉产生的热度。

  帕桑直到暮色很深了才回来,他拿回了两个新氧气罐和更多的食物,把这些吃的放进了沸腾的锅中。整个北坳和我们下山经过的北部山脊大部分区域此时都已经被笼罩在越来越深的阴影中。只有一道道山脊的上半部分、北壁最上方的五分之一以及珠峰的真正顶峰依旧在落日灿烂光线的照耀下,闪烁着红色、橙色和白色的光辉。

  峰顶上的雪形成了羽毛状的烟云,延伸向更远的东边,我从来没见过峰顶的雪飘这么远。那上面的风肯定猛烈得很,足以夺去所有生灵的性命,人根本不能在那里活下来。

  我告诉我自己,他们肯定都在西南山脊上,或者是在南坳上,在雷吉的圆顶帐篷里,他们会把睡袋用拉链连在一起,两个人挤作一团。但我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这样的猜测。我想象着他们的尸体就在顶峰这一面的高处,抑或顶峰另一面的可怕雪脊上,被冻得僵硬,就像是马洛里和欧文的尸体一样。又或者他们的尸体悬挂在登山绳索上,就像梅耶和珀西瓦尔的尸体那样。只等着乌鸦找到他们的尸体。

  在那一刻我知道,即便今天我能够活下来,能够活着从这座山上下来,即便有一天我会再次登山,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我这辈子永远都不会返回珠穆朗玛峰。

  *

  北坳和下面区域的连接处是一面1000英尺高的山壁和斜坡,我们的洞穴探险者专用梯子自然没有垂悬在最上面那100英尺的垂直冰壁上,之前我们砍断了梯子的支撑点,几个德国人和梯子一块掉了下去,不过德国人把两个新锚桩深深楔进了北坳边缘冰架上的雪中,把他们的八分之三英寸粗的晾衣绳登山索拴系在上面,借此取代了我们的梯子。

  我和帕桑花时间又凿进了一个锚桩,把一个从四号营地带来的空背包装满雪,尽可能埋进最深处,并把上面的雪踩实。我把一个套结滑行装置和其中一个多余的德国登山扣安在另外两个锚桩边上,从而起到加固作用。

  不过我们依旧不相信他们留下来的那该死的绳索。好在我们每个人都背了120英尺长的理查的奇迹绳来,那是从四号营地藏装备的裂缝里找到的。现在,我们在绳扣上打了八形结,从而把这些绳索和位于腰部的安全带上的绳子拴系在一起,然后我另外又打了摩擦力结,以便在借绳索下降的时候使用。让-克洛德那精巧的祝玛装置我们连一个都没有了。我意识到,在五号营地他停下来和我聊天的时候,我真应该找他要几个才对。

  就这样,我们现在有了两条垂悬的绳索,我们对其中一条很有信心,所以我们可以同时借助绳索从那面山壁上下来。在借绳索下降前,我们做了最后一件事儿,即从那些防毒面具背包里找出了我们的威尔士矿工头灯,又从我们带来的那些小电池中一通摸索,终于找到了几块还能用的电池。

  接下来由我走在第一位,我们拴系着保护绳索,快速向后退到了北坳边缘下面,离开珠峰,走向下面那道900英尺长的雪坡。

  *

  我们讨论着是不是要在过了三号营地才扎营过夜,我们每个人有一个睡袋,不过我们都不希望停下来。即便我们以夜间行进的步速推进,用我们的小头灯照路,穿越冰川上的裂缝,我们应该也可以在黎明时分抵达大本营或更远的地方。

  我们刚刚离开空荡荡的三号营地,帕桑就拴系一根30英尺的绳索,领头穿越冰川,这时候我一脚踩塌了覆盖在一道冰隙上的雪,掉了下去。

  帕桑一听到我的叫喊声,立刻就采取了行动,和所有有过登山经验的专业登山者一样专业。他用力把冰镐深深凿进他脚边坚硬的雪中,牢牢支撑住他自己的身体作为保护,所以我只掉下去了大约15英尺就停住了。我一直把我的冰镐握在手里,这会儿我立刻把它揳进我上方对面的裂缝冰壁里,开凿出一个牢固的手抓点,同时我用腾出来的手打了普鲁士结,以便可以向上攀爬。

  可接下来我犯了个错误,我居然用我的头灯灯光照亮,看了看那道裂缝的更深处。

  就在我下方20英尺处,全是一张张蓝色的死人脸,足有好几十张脸孔,还有好几十张张开的大口和好几十双瞪得溜圆的眼睛。死人的手臂和蓝色的手从他们被冰雪覆盖的尸体处向上伸向我的靴子。

  我大喊出来。

  “怎么了,杰克?”帕桑喊,“你受伤了?”

  “没事儿,我很好,”透过我肿胀的喉咙和受损的喉头,我尽可能用最大的声音呼哧呼哧喘着气。“快把我拉上去……快……”

  “在我拉保护绳索的时候你不想借助普鲁士结向上爬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