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台的北缘有块突出的小岩石,跟一个雪檐相连,而那个雪檐的形成即便没有几十年也有几年了。即便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我们也都知道这个飞檐并不牢固,无论是谁一脚踏上去,都会垂直掉入山脊南边的康雄冰川上。

  但雷吉匍匐着朝大石头的边缘和危险的雪檐爬去。

  J.C.最先意识到我们的这个女性登山拍档即将送命。他扯下氧气罩,大声喊道:“雷吉,不要!你在干什么?停下来!”

  她回头看了我们一眼。扯掉护目镜,我并没有在她的眼睛里看到疯狂的眼神。当然,低体温症患者在临死之前从来都不会看起来疯疯癫癫的。

  “看到飞檐上那块缺口了吗?”她问。声音听起来有些兴奋,像是喘不过气来似的,但她的语气并没有表现得有多不理智。

  我们往那边望去,的确看到了,就在那块足以让她送命的岩石跳板左侧6英尺远的地方。

  “那又怎样?”我说,“快回来,雷吉,求你了。快爬回来。”

  “哦,闭嘴,杰克。”她在大风发出的呼啸声和低吼声中说。接着,她指了指那块受风化影响而悬空的雪檐,上面有一块约5英尺见方的缺口。

  “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大约一年前说可能有人从这里掉下去。”帕桑用他牛津剑桥毕业生特有的欢快声音说。

  “如果是一年前掉下去的,”我说,这会儿,我的咳嗽又加重了,“那个雪檐也应该冻在一起了吧。”

  “那不一定。”理查说,“去吧,雷吉。小心点儿。”

  她往前挪动着,爬上那个突出的小岩石,要是我,肯定不相信那块突出的小悬壁能支撑我身体的重量。接着,她将挂在背上的望远镜拉了下来。来回擦了两下镜片,低头看着下面,突然僵住了。

  “他们在那儿。”她说。

  “谁?”我大声喊道。第一想法就是德国人已经偷偷从山脊线南侧爬了上来。

  “梅耶和珀西瓦尔表弟。”雷吉说,语气十分淡然。

  “用这种望远镜你看不到冰川下那么远的地方吧。”让-克洛德说。

  雷吉叹了口气,摇摇头,在呼呼作响的风中喊道,“他们并没有掉到那么远,两人仍被绳子拴在一起。而那条绳子挂在了山脊下方100英尺左右的一块突出的峭壁上。梅耶的尸体头朝下挂在峭壁的左侧,而珀西的尸体则面对风向,头朝上,挂在峭壁的西侧。”

  “他们两人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马洛里的晾衣绳又挂在了锋利的岩石上,整整过了一年时间,绳子为什么没有断?”让-克洛德小声说。

  雷吉并没有在大风中听到他的声音,但理查听见了。“谁知道呢?”他说。接着他又用能让我们所有人都听见的声音大声喊道:“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想办法在那根旧绳子断裂之前,把两具尸体拉上来。”

  我以为德国人拿着枪追在我们屁股后面上来了,他们到达第一台阶了吗?他们也用盲攀的方式翻过那块花岗岩了吗?不管什么情况,他们肯定就在我们后面,理查说布鲁诺?西吉尔绝不会善罢甘休的。那个纳粹手里还有一把鲁格尔手枪和理查的狙击步枪。其他手持武器的法西斯也跟他一起爬了上来。

  我觉得在这个时候还是不要提德国人了,也不要去想他们了。

  “解开绳子。”理查说,“雷吉,你待着别动。我们来帮你。必须有人下去将绳子绕到那两具尸体上。”

  “我去。”J.C.立即自告奋勇地说,“我体重最轻。”

  理查点点头。

  我想,感谢老天幸亏不是我,然后立即感觉羞愧难当。

  理查和帕桑站在那儿,我和J.C.趴在壁架上,匍匐着朝雷吉和东北山脊北侧的边缘爬去。

  18

  将绳子拴在两具尸体拉上来有些复杂,至少对于身处28,000英尺高的地方,脑袋昏昏沉沉的我们来说有些棘手。

  我们首先将四根绳子绑在了蘑菇石的石柱上,石柱的“杆”看起来足够坚固,即使绑几架大钢琴在上面也没有问题。在帕桑和理查的帮助下,其中一根绳子用登山扣绑在雷吉腰间的保护绳上。但是,看着她躺在那块细长的岩石上,头和肩膀下垂得非常厉害,这一幕仍然让人胆战心惊。

  保护绳系在石柱上,两把冰镐则放插在飞檐边缘,防止绳子绷进边缘的冰雪里,帕桑拖着两根打好套索、已经绑好的绳子,我和理查则把让-克洛德从高高的壁架边缘慢慢放了下去。雷吉则充当我们的眼睛。

  “好了……慢点儿……很好……很好……慢点儿……很好……他现在在石脊和两具尸体上面15英尺的地方……很好……慢点儿……停……再往下一点儿……好了!”

  我很高兴不用看我的那位法国朋友在离我们十层楼高的下面那块像是被蛀成木糠一样的石脊旁边晃荡,石脊上还挂着一根八分之三英寸粗、磨损严重的旧绳子,而绑着那两具尸体的棉绳也已经腐烂,在风化的作用下慢慢扭曲了。

  “他示意先绑珀西瓦尔,”雷吉说,“他需要我们再将绳子放松6英尺,而且还需要一根绳子。”

  帕桑快活地走到雷吉旁边的石脊边缘,放下那根用来绑尸体的绳子。接着,他冷静地走到我身边,将绳子递给我。按照计划,理查应该继续为J.C.做保护,而一旦J.C.将旧绳子割断,我就得将布罗姆利的尸体拉上来,一旦绳子系牢,帕桑则要拉梅耶的尸体。当然,前提是不能出现任何差池。

  但让-克洛德首先得将两根额外的绳子绑在尸体的头和肩膀上,打上结,紧紧地系在他们的胳膊下面。

  “让-克洛德将脚放在石脊上,几乎呈水平方向探出身子,正在拉珀西的尸体。”雷吉报告道。

  即便光是听到这样的描述也让我点儿反胃。在这次探险中,我们学会了信任理查的奇迹绳,绳子大多是用在J.C.的自行车滑轮装置上拉那些重物,从来没有断裂过,但谁也没有像J.C.现在这样,性命全部系于这根绳子。包括雷吉在内的四位登山者(不过,并不包括帕桑,因为他的登山技巧似乎是与生俱来的)都曾见识过不少绳子因为拉拽重物,或者掉落带来的压力而被断的情形,比如拴在马洛里和欧文身上的绳子。

  “放低点儿……”雷吉说,这话是对我说的,因为我在理查的右边,正在往下放帕桑给我的绳子,我先放下去100英尺的距离,绳子的一端预先做了个套索。“好了,他拿到了……再放下四到五英尺的距离,杰克……好了,他将绳子套在了珀西的胳膊下面……珀西的胳膊现在不会动了。”

  “是死后僵直造成的吗?”我拿着第二根长绳,小声问站在附近的帕桑。

  “不是,尸体已经超过一年了。”帕桑说得很小声,雷吉在大风中自然听不见他的说话,“布罗姆利冻了这么久,身体早就变僵硬了。”

  “好吧。”我说,感觉我这问题问得实在愚蠢。

  “他已经将绳子套在尸体上了,但很难将活结拉紧。”雷吉说。

  我用眼角的余光瞟了瞟,发现理查的脸上渗出了汗珠。他用来保护让-克洛德的绳子系在了蘑菇石上,但理查用肩膀,现在又用腰承受着所有的重量。他的手套除了最里面一层的薄丝外,全都脱落了,我看到血已经浸透了那层薄丝。

  我承认我有些紧张。不是有个词叫“死沉”吗,现在,我们真在拉一个死人,这个词还真应景。感觉世界上似乎都没有这么沉的东西了。

  “好了,杰克……他将珀西的尸体绑好了……”雷吉说。

  我开始拉绳子,但雷吉大声喊道:“停!”

  我忘记J.C.还得将那根绑在尸体上、悬挂了差不多一年的旧绳子割断。

  “让-克洛德的脚已经离开石脊了。”雷吉说,“他整个人荡了出去,想将靴子重新放到岩石上。”

  我闭上眼睛,试图想象身体被一根绳子绑着,被一个人拉着,在这么高的地方自由晃荡的感觉。

  理查嘟囔了一声,我意识到这声嘟囔可能是拉保护绳勒的,不是对雷吉报告的反应。我开始拉绑着珀西尸体的绳子,让J.C.的双脚离开了石脊,拴在他身上的绳子一下绷紧了,紧紧地勒着理查的手、肩膀和腰。

  “好了,他的靴子再次触到了岩石。”雷吉报告说。

  汗从理查的须茬上直往下滴。我们很久都没吸氧了。现在,我们的背包全都靠在蘑菇石的南侧。

  雷吉还没有叫帕桑上前,他便开始放下第三根带有套索的绳子,用来绑住科特?梅耶。绳子放出大约50英尺后,他匍匐在地,躲过我那根绷紧的绳子,然后又躲过理查放给了J.C.的绳子,这样一来,他就成了我们三个确保者中最左边的那个。

  “再放一点儿……再放一点儿……现在慢点儿……”雷吉喊道,“好了,他拿到了。再将绳子放松5英尺左右,帕桑。”

  帕桑冷静地照做了。

  “该死的……”雷吉喊道,“现在他单脚放在石脊上也够不着梅耶。他必须将身子荡出去才能抓住他。”

  “啊,天哪。”我小声说。这么小的地方,这么多绳子悬挂在下面,不出事才怪。

  “你需要帮助吗?”我小声对理查说,他早已脱掉冰爪,正全力将鞋底抵在蘑菇石北侧5英尺宽的小石脊上。

  他摇了摇头,豆大的汗珠被渐渐起势的大风吹向了西边。

  “他荡出去了……他又荡出去了……还是没绑到。”雷吉报告道,“现在他几乎成水平方向蹬离了石脊,想要再次尝试。”

  “天哪。”我再次小声感叹道,觉得这次真该祈祷了,我意识到,在用绳子降落,或者做保护点的大部分时间里,我慢慢相信了理查的奇迹绳,但是,如果让-克洛德还没有将绳套套在梅耶的尸体上,那根磨损了的旧绳子就断了的话,那理查做确保的绳子将绑着两个人的重量。即便绳子的一端拴在了蘑菇石上,我真的怀疑那根绳子是否能承受两个人的重量。

  J.C.的保护绳从来没绷得这么紧过,那根绳子嵌入了飞檐边缘,紧绷着连接在两把冰镐上。我们将多根绳子绕过冰镐,系在别的保护点上,又在蘑菇石的石柱上绕了两根。

  理查嘟囔着,用力拖着J.C.荡出去的身体。手套上的薄丝已经被鲜血染红了。

  “梅耶的尸体翻转了过来。”雷吉报告道,“让-克洛德想将他绕到右侧,再往上拖。”

  理查那根愚蠢的奇迹绳在这么大的张力下怎么会不断呢?我再次感到不解。好吧,等一两分钟再看看。与此同时,我站得稳稳的,但还没开始用力往上拉拴着珀西瓦尔?布罗姆利勋爵的绳子,如果他还活着的话,现在估计成了莱克斯顿第九任侯爵了。

  “他绑到梅耶了!”雷吉大声喊道,“他正套绳子在梅耶的胳膊下面。现在让-克洛德荡回到石脊上了。”

  理查轻轻地嘟囔着。那根混合绳拴得紧紧的,看起来他正紧绷着身子,弓着背,那双沾满血的手像是正试图将一条巨大的枪鱼钓上来似的。

  “杰克,帕桑,准备好,”雷吉大声喊道,“让-克洛德现在正准备割断那根旧绳子。他已经将那把小折刀打开了。”

  我找了一块低矮的砾石,将靴子抵在上面,我一直都穿着冰爪,因为我不知道到时候是否能够再熟练地绑上去,这会儿,我身子后仰,使出吃奶的力往后拉,尸体慢慢地上来了。

  绳子越绷越紧……但并不用怎么使力,几乎感觉不到重量。难道乌鸦将布罗姆利勋爵的尸体掏空了,它们不是也将乔治?马洛里那具可怜的尸体的腹腔也吃光了?天哪,看在雷吉的份上,我真希望不是这样的情况。

  “拉!”雷吉大声喊道,这还用你说,我心里想,因为我和帕桑正双手交互,往上拉绳子上拴着的尸体。只有理查仍然被动地拉动紧绷的绳索保护绳。我们决定,等J.C.上到我们拉尸体的山崖那儿,我们再拉他上来,一方面是防止多条绳子失控乱荡,另一方面也是怕J.C.和他的确保绳被自由下落的尸体带下去。

  布罗姆利的尸体终于上了飞檐,当然,现在他的尸体正挂在冰雪悬壁下面。

  “稍微等一下。”雷吉说,现在,她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压在那块风化的飞檐上,飞檐已经断裂过一次,看起来相当危险,只见她挥舞着那把长柄冰镐,那情形活像船长的妻子正用鱼叉在船底叉一条大鱼。

  她钩住绳子,珀西的头和肩膀终于映入了我们的眼帘,我使出吃奶的力气用力拉着。

  “回到岩石那儿!”理查咆哮道,我意识到他这话是说给雷吉听的。她照做了,不紧不慢地往后面退去。

  现在帕桑准备拉梅耶的尸体了,他轻松地将尸体拉到了东北山脊上,那名德国人的头和肩膀往上滑动,穿过大约一年前他和珀西瓦尔掉落下去砸出的月牙形洞口。我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因为那一刻,我所有的感官印象似乎都来自遥远的地方,那条让-克洛德几分钟前从中间割断的旧绳子早已磨损不堪,有好几节仍然挂在两具尸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