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我们依旧在珠峰顶峰之下5500英尺的地方。

  我心里琢磨着我们得赶快上山,可想归想,我还是钻回我的羽绒睡袋去补眠了。我承认,我先从氧气罐里吸了一大口氧气。我冰冷的双脚和脚指瞬间便暖和了过来。

  接下来有人或有什么东西闯进了帐篷门,我猛地醒了过来,想要坐起来。三次尝试之后,我总算坐直了身体。

  原来是雷吉出去了。去上厕所?我琢磨着,可接下来我就注意到她的睡袋也不见了。

  进来的人则是理查,阵阵雪花随他一起飘了进来,而且他还带进了一阵冷风。如果不是他早前绑在鹅绒外套手臂位置的红带子,我根本就认不出来面前的这人是理查:他身上落满了雪,还结着冰,飞行头盔、巴拉克拉法帽和护目镜边缘都是冰锥,他用带着巨大连指手套的手把冰弄掉,寒冰破碎的声音不绝于耳。他背着覆盖了一层冰的氧气装备,可他的脸上并没有带着氧气罩,我肯定调节阀被关闭了。

  “今天早晨真冷啊。”他气喘吁吁地说。

  我把表拿出来。早晨7点刚过。

  “你去哪儿了,理查?”我注意到J.C.把他的胡子整理得比我的好看多了。我的须茬好像都长出来了,而且痒痒的。

  “就是去看看北部山脊是不是适合攀登,”理查回答,“看来不行。”

  “是雪的缘故吗?”我说。

  “是风,”理查说,“风速肯定已经超过了每小时120英里。我试着去爬那些石板了,可在我攀爬的时候,我被风吹着,身体前倾得特别厉害,以至于我的鼻子差不多都贴到了花岗岩上。”

  “你一个人去登山?”让-克洛德说,他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指责,“你一直都不建议我们这么做,理查。”

  “我知道。”理查摸索着把乌纳炉放到温伯尔帐篷主区外的前部区域里,用他那冻僵的双手尝试在主区内点燃火柴,然后去点乌纳炉。可是风一来就会把火吹灭。“他妈的。”他说。然后他把炉子拿到了主区内,这个举动彻底违反了防火安全协议。我替他点燃了梅塔燃料,他把一大锅雪放在小前厅区内风最小的地方。

  “我看我们去不了五号营地了。”他说着拉开了外层衣服的拉链,仿佛帐篷里的温度没有达到零下,而是像热带一样暖和。

  “我把头钻进帐篷里,把他们都叫起来了,”理查继续说,“雷吉之前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了。一看就知道特比和登津?伯西亚感觉不舒服。她在给他们吸英国的空气。不过几分钟之后她就会过来,参加作战会议。”

  “谁向我们宣战了,我的朋友?”J.C.问。

  理查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新长出来的胡子上依旧摇晃着悬挂的冰锥。“我想是这座美丽的大山向我们宣战了,我的朋友。或许是上帝,或许是神明,或许是命运,也或许是机遇,反正他们认为我们有能力迎接这个挑战。”突然间他摘掉了里面一层连指手套和丝绸手套,猛地把赤裸的青紫色右手伸向我,“杰克,昨天晚上我把你的书拿走扔掉了,现在我为我的白痴行为诚挚地向你道歉。我这样做真是不可理喻。等这次探险结束,我们一回去,我就买一本新书给你,或许还可以找布里吉斯签上名。”

  自从1913年以来,罗伯特?布里吉斯就成了英国的桂冠诗人,因此我觉着这倒也不失为一个还不错的提议。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握住他伸出来的手。真像是抓住了一块冰冻牛肉哪。

  雷吉走了进来,把她身后的帐篷门系好。她穿着我们给她的鹅绒外套。看她身上这副打扮,唯一不适合攀登这座山的就是那双高帮拉普兰德毛皮靴了,在晾干登山靴的时候,我们几个人比较喜欢穿这种靴子在营地里活动。拉普兰德毛皮靴的靴底相对较软,不适宜用来攀登近乎垂直的积雪、岩石和寒冰。

  “登津?伯西亚病了。”既没有打招呼,也没有任何前奏,她便直截了当地说道,“六七个小时以来他一直在呕吐。我们得送他下去……至少要去三号营地,可最好到更下面的营地去。”

  理查叹了口气。我们现在必须做出艰难的决定了。如果我们留在北坳的四号营地,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的身体会越来越虚弱,可这里的位置很好,如果天气好转,我们就可以冲向北部山脊的五号营地。然而,可能一个星期,或者更长时间内都不会有好天气。可如果我们选择下去,就非得耗时、耗力背运装备不可。位于那面冰壁脚下的三号营地已经住满了夏尔巴人,每个帐篷里都有人。有些人可能已经患上了高山疲劳症,还可能必须把他们转移到山下的大本营去。我们的装备都分布在一号到四号营地之间,其中包括预备背上五号、六号营地的装备,还有用来在那里搜索珀西瓦尔尸体的装备,而且现在让夏尔巴人轮流背运装备的精心安排也泡汤了。

  我知道,迄今为止的每支珠峰探险队都遇到了同样的问题,不管计划多么周详,不论挑夫的队伍多么庞大,均无一例外,现在我们处在海拔23,500英尺,在一顶随风摆动的温伯尔帐篷里挤作一团,感觉束手无策。

  “我把登津送下去,”让-克洛德说,“而且我会带着特比?诺盖。”

  “特比感觉还好,”雷吉说,“只是有点儿累了。”

  “我们三个用绳索连在一起,他可以帮我照顾登津,”J.C.说,“而且如果有必要,我们俩还可以帮登津下到二号营地或一号营地。”

  理查想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如果我们现在都下去,就得把六个夏尔巴人挤出三号营地的帐篷。”

  “我们只剩下三个你设计的祝玛了,如果我们不得不跟着你们下去,或者在更高的地方设置固定绳索,就得用它们来扣住固定绳索下山或上山。”我说。我感觉我的头脑像是被毛茸茸的羊毛裹住了似的。

  “我还知道怎么打摩擦力结。”雷吉说。

  我真想用力弹我的脑门。我们这么快就依赖于那些新装置了。相比J.C.造出来的那个机械装置,下山时在固定绳索上打摩擦力结或许要安全得多。是不太方便,可绝对稳稳当当。

  “哦,我们三个人,杰克,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和我,还得决定我们要在这里待多长时间。”理查带着结冰的胡子说,“睡觉时我们可以用氧气罐,到了夜里,如果我们感觉无力,氧气也可以助我们缓解这种状况,可留在这里把英国的空气用光绝对是一场不能取胜的比赛。那意味着还得背运更多的吸氧装置上来,留待我们在五号和六号营地进行实际工作时使用……更何况尝试登顶或不停寻找珀西瓦尔勋爵和梅耶时也得用氧气……我们准备的数量只有那么多。关于我们三个人下一步要做什么,各位有没有什么想法?”

  我简直大吃一惊,理查居然会让我们对这事儿各抒己见,或者说貌似他有此意。无论是出于他的从军背景还是个人品性,在任何情况下他往往都会充当领导者的角色。而且在大吉岭上我们早就都同意了,在此次探险中,但凡涉及登山的事儿,都由他来做主,就连雷吉都赞成这一安排。

  短暂的沉默过后,让-克洛德说道:“我觉得今天我可以把登津送到他所需的最低营地里去,然后在天黑之前返回四号营地。我还可以让人给帕桑和其他人接力传达命令,告诉他们,一旦天气稍微好转,就由那些人通过接力方式把装备运上来。”

  “暴风雪这么大,狂风这么猛烈,”雷吉说,“你真能下山之后再爬回来吗?”

  让-克洛德耸耸肩。“我想可以。在阿尔卑斯山的时候,在类似的天气下我就这样做过……而且那时候也没有我们现在在那面冰壁和冰川上布置的固定绳索。我会带几块新电池,好用威尔士矿工头灯在天黑之后攀爬最后一段路程。”

  “好吧。”理查说,“我建议我们按照让-克洛德的计划行事,今天由他把登津送到所需的最低营地里,让特比到下面去,这样就有额外的地方给下一队夏尔巴人,这些人将负责把装备从这里背运到五号营地去。不过只限时24到36小时,我们四个人在这里停留的时间不能超过这个限制。你们觉得怎么样?”

  他又让我们各抒己见,我再一次感到惊讶。我告诉我自己,这表示理查是多么尊重我们的意见。

  “我同意。”雷吉说,“现在是周六早晨。要是到了下周一早晨,风雪还不停,或者依然不见减弱到足够的程度,我建议我们那时就全都下山,至少要到二号营地去。夏尔巴人肯定会给我们让地方,或者他们也可以去大本营。”

  “明天是周日,也就是5月17日。”让-克洛德小声说。

  理查只是盯着他看,没有出声。

  “那是你计划中的登顶日期,理查。”

  理查唯一的回应就是用那只赤裸的手捋了捋他那潮湿的胡子。大部分冰还挂在上面,可有些已经融化了。

  J.C.开始穿外套。“我现在就去找登津和特比,带他们下山。雷吉,怎么决定还是看你,但我建议你搬到这顶温伯尔帐篷里来,等到更多的人上山来,登上北坳之后,你再作打算。哪怕是一点点身体的热量都能帮助你熬过这段时间。等我回来,就我们四个人住在这里。我带回来的夏尔巴人可以住在另一顶帐篷里。”

  “我同意。”她说,“我去拿我的东西,并且告诉登津和特比知道你要带他们下山,让-克洛德。我马上就回来,而且……啊……我会带本书回来看……是狄更斯的《荒凉山庄》。我想这书是安全的,不会被搜查和没收。”

  理查只是一边后悔地笑着,一边摩挲着他的湿胡子。

  *

  凌晨3点30分,小小的铜表锤头在我的心脏上方有规律地振动着,我猛地醒了过来。我立刻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消失了……不对劲儿。

  原来是风停了。一丁点儿声音都没有,只有其他几个人粗重的喘息声。因为我们的呼吸,帐篷内壁结了一层霜,可帐篷壁一动不动。天气非常非常冷。我更加仔细地聆听,可既没听到风声,也没听到从前风吹雪撞击帐篷帆布发出的持续不断的背景声音。

  我穿好靴子和鹅绒外套,尽量不弄出动静,爬出睡袋,努力在不吵醒任何人的情况下悄悄溜出帐篷门。让-克洛德是在天黑之后回来的,那时候已经将近晚上10点了。他说他已经把登津交给了二号营地的四个夏尔巴人,他们肯定会顺利地把他送回大本营。我们给他留了满满两热水瓶的水,他几乎把这些水都喝光了,然后还没来得及把整个身体都钻进睡袋就睡着了。

  来到外面,我伸伸四肢,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远离四周堆满积雪的帐篷。我走出了很远,肯定已经进入了冰隙区域,或者来到了北坳的边缘。等我确定所在的地方安全后,我便站定身体,上下左右地张望。

  好一副壮丽奇景啊。

  月亮并非满月,介于半圆和四分之一圆之间,月光却分外明亮,在银色月光和满天星光的照耀下,我身后的章子峰及我上方的珠峰雪坡和顶峰闪烁着晶莹的白光,仿佛是它们自己散发出了冰冷的苍白清辉。在我的北面,在北坳之下,被月光照亮的厚重积云在乳白色的光线下翻滚着,浓稠得一如翻腾的牛奶,向着北坳最上方200—300英尺范围内汹涌奔腾。三号营地和下面的一切全都被云雾遮盖住了,不过这里上方的天空布满了星辰和明月,因此明亮无比。在北方远处,云雾升腾,仿佛闪光的巨大蜥蜴类动物生着羽翅的脊柱,我可以看到一座座8000米以上的冰雪顶峰延伸向西藏深处。

  “令人难以忘怀的美景,不是吗?”

  一个轻柔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好险我没跳到山坳下面去。原来是理查。

  “你上来多久了?”我轻声说。

  “一会儿。”

  “下面是刮季风吗?”

  理查的身形黑乎乎的,他摇了摇脑袋。“别忘了,季风是从西方和南方吹过来的。那一直困住我们的暴风雪,是从北方形成的。在西面的季风来临之前的一个星期到十天内,会出现从北方形成的各种气候。这一个来星期内的气候就是一年中最适合攀爬珠峰的气候。”

  他从一个热水瓶中倒出了什么东西,然后递给我一个杯子。我大口小口地喝了起来:原来是不冷不热的阿华田即饮饮料。

  “你觉得现在是出现好天气的最佳时机吗?”我轻声说。

  “说不准,杰克。不过我觉得今天我们应该向五号营地挺进。”

  我抿着我的饮料,点点头。“我是不是要去叫醒其他人?”

  “算了,还是让他们再睡一会儿吧,”理查轻声说,“让-克洛德累坏了。我知道雷吉睡得不是很好……不停地吸氧。我去给你们几个登山的人做早餐,一个小时就好。你可以睡到5点再起来。”

  “你们几个登山的人?”我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你今天不去五号营地了?”

  “不去了。”他对我说,可他的目光却一刻不停地掠过笼罩在月光之下的北部山脊、东北山脊和珠峰顶峰,“我们在那里搭了两顶米德帐篷,如果运气好,现在它们依旧好端端地在那里等着你们。你、雷吉和让-克洛德可以住在里面,为搜索珀西瓦尔勋爵做准备。依我看,如果要进行有效搜索,我们还得尽可能在最靠近27,000英尺的地方建立起六号营地。你们三个一开始攀登,我就会到下面去,今天晚些时候带着帕桑和最强壮的老虎夏尔巴人上来。我们会使用让-克洛德的自行车装置把沉重的装备运上北坳,然后重新打包食物、吸氧装置以及至少一顶帐篷,留待在最高营地使用,明天早晨,也就是周一,把这些东西送上去给你们。”

  “今天是登顶日,”我低声说,“17日。”

  我可以看到理查的牙齿在月光下闪着微光。“如果没有搜索任务,或许可以。我们四个人一路向上,尝试登顶,天黑时返回五号营地。”

  “可你不打算这么做?我以为我们三个人要向顶峰发起冲击,然后才去搜索。你为什么会变卦?”

  那个瘦削的身影摇了摇戴着兜帽的头。“我可以向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撒谎,说我们会在从顶峰下来的路上搜索她表弟的遗体,可我之前已经上去过26,000英尺了,杰克。一旦冲击过珠峰的最高山脊,这座该死的大山就会让你油尽灯枯。前一天你的肾上腺素暴涨,准备好征服这座山的顶峰,上刀山下油锅都在所不辞。转过天来,就得要夏尔巴人帮助你摇摇晃晃地下到大本营去,你的力气消失了,心脏膨大,双眼半盲,脚指和手指都冻伤了。我真想今天就向顶峰发起冲击,可我答应了那位女士,我们要去寻找珀西瓦尔,我们得用几天时间来做这事儿,然后再看看我们是不是还有力气去尝试登顶。”

  我抬头看着在我们上方耸立的北部山脊,那里无比陡峭,白色的冰雪覆盖着鲸背状的黑色岩石。我没有带吸氧装置出来,所以我发现自己正喘着大气,以便可以在这里屹立不倒。我有一点点因为这个暂缓计划而松口气,我可不愿意像去年的马洛里和欧文一样,消失在那样的海拔高度,可我更多的是陷入了深深的失望中。或许我们的登顶梦要就此告终了。为什么理查会在最后一天改变主意。我们的目标始终都是登上这座该死的高山的顶峰啊。

  “那意味着要在8000米之上停留很长一段时间。”我终于大声说道。

  “或许吧。”他似乎承认了他的决定会使我们错过登顶珠峰的最佳时机,可他没有告诉我他为什么会做出这个决定,尤其是关键时刻才放弃的原因。我可以看到,东北山脊在我们上方远端犹如一条布满钻石的大道在闪烁微光,一直延伸到顶峰。以往那种夺命狂风现在彻底消失了。

  “你认为找到珀西瓦尔勋爵的机会大吗?”我终于挤出这句话。

  “不,”理查说,“我猜连百分之一的概率都没有。可我们已经承诺过我们会尽力寻找。我们拿了布罗姆利夫人的钱。”

  对此我没有发表意见。我把空杯子递给他,他把它放到热水瓶的顶端并将之拧紧。

  “再去睡会儿吧,杰克。吸几口英国空气,保保暖,如果可以的话,就睡一会儿。等我用乌纳炉把早餐热好,就去叫醒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