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孔教授的身体几乎跌入虚空时,元元高亢地喊一声:

“爸爸!”

这一声唿喊凝聚了世界最深挚的情感。他扑过来,身材吊在天空,但一只手及时地拽住爸爸,然后他集聚了自己的神力,缓慢地努力翻上天桥。楼顶的人群都胆战心惊地盯着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他拖着爸爸沿天桥走回楼顶,孔宪云和张平急忙接过老人,把他平放在地上,从他口袋里掏出药管,放在手绢里拍碎,捂在他鼻孔上。

孔教授脸色惨白,两眼紧闭,元元焦灼地唿喊:“爸爸!爸爸!”

宪云和元元妈也连声高喊:“爸爸,昭仁!你醒醒!”

老人已经越过了生死之界,他的生命力开始振荡着散入混沌。生命是宇宙中最奇妙的东西。生命是一种时空构形而不是一个实体。当一个人走完一生后,他身上的原子和细胞早已更换了几十轮几百轮,因此他早已不是他了。但奇妙的生命法则使他维持着原型的物质和精神特性,他会爱特定的亲人,钟情于特定的的事业,甚至在死亡来临时也会念念不忘特定的责任。但是,一旦生命的灵魂从物质实体中蒸发掉,他就会回归到最普通的毫无灵性的物质状态。

亲人的唿唤穿过生死之界传来,激励他用最后一点生命力收拢意识,迟疑着,摸索着,跨回生死之界。一片回忆之云漂浮过来,进入他的意识并逐渐澄清。在这些回忆中元元已经恢复了真实的身高,双目紧闭着,38岁的他托着元元,步履急促地向试验室走去,一路上他不眨眼地盯着元元娇憨的模样,心如刀绞。

生命科学院的试验室里空空荡荡,只有如约赶来的前院长陈若愚在等着。他们仔细关闭了门窗,拉好窗帘,把元元放在手术台上。陈院长作助手,元元爸手脚利索地对元元作了程序调整和手术:

“生存欲望冻结。”

“清除部分记忆。”

“自爆装置安装完毕。”

为了万无一失,他们反复试验了起爆状况。这种装置的起爆密令就是生命之歌,是生存欲望的传递密码。一旦因为内在或外在的原因使生命之歌复响,装置就会自动起爆。

手术完毕,孔教授看着平静安祥的元元,心如刀割。老院长关闭了无影灯,轻轻走过来。孔教授痛楚地说:

“你看元元,他是那样天真无辜。他不知道自己的灵智已被囚禁,将终生生活在蒙昧之中。我真不敢想象,等他醒来后我怎么能正视他的眼睛。”

陈院长能体会到他的痛疚,轻轻揽住孔教授的肩膀。

孔凄苦地说:“按说我该彻底销毁它的,销毁这个人类的潜在掘墓人。可是,这三年的共同生活中,我们已经深深相爱,我实在不忍心杀死自己的儿子。现在我是一个双重的罪人──对人类,对自己的儿子。这将是心灵上的一个无期徒刑。”

陈院长沉思片刻,流畅地说出了显然是深思熟虑的意见:

“昭仁,不必太自责了,我们尽人力而听天命吧,其实,我常常觉得咱们是白费力气,就象上古时代的鲧妄图用息壤堵住滔滔洪水。回忆一下人类发展史,我们可能会更达观一些。实际上,第一个学会用火的猿人,便是它所属种族的掘墓人。它使猿人被人类取代,但胜利者继承了猿类在千百万年进化中积累的进步、文化和信仰。生物世界是一个不断进化变异的世界,绝大多数物种的盛亡周期不超过8000万年,我们有什么理由认为唯有人类会受到上帝的特别恩宠,可以亘古不变永久延续呢。不过,”他苦笑道,“作为旧种族的一分子,我们无法摆脱生命之歌赋予我们的责任,它已溶化在血液中,并在冥冥中控制人类的行为。我们会尽力保卫自己的种族,使人类的价值观得以延续。当然我们更希望人类和智能人会在一个和平愉快的过程中融为一体,得出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所以,我同意你放慢小元元的成长步伐,使人类在大变前准备得充分一点。”

孔教授闷声说:“小元元出世时我已多少有了预防,其中最核心的技术秘密即生存欲望密码,没有向任何人透露。我想今后也不向科学界透露。一旦知道了潘多拉魔盒曾被人打开过,肯定有人会不顾一切试图再次打开。科学家的探索狂是不可救药的。”

“好吧,这付十字架就让我们两人来背负杷。”停了停老院长说:“听你说,在三年的生活中,元元对你们已经有了牢固的感情基础,你对它的牢固性有绝对的信心吗?”

孔教授摇摇头:“我不敢说。我们爱他,他也爱我们,但这只是一个蒙昧孩童对父母的感性之爱,肌肤之爱,我不知道它能否经得住大生大死的考验。”

陈院长紧锁眉头,沉思良久才轻叹道:“你要密切注意元元的成长过程。什么时候你觉得那条感情纽带已足够牢固,就把元元从蒙昧中释放吧。我们不能永远阻住历史潮流。以后,他可能繁衍出机器人种族,可能与人类有矛盾和冲突。但只要有了那条纽带,事情终归会和平解决的。”

“好吧。”

他把元元从床上抱起来,贴到怀里,走出试验室。

他走出了这片回忆,慢慢睁开眼睛,面前是几双焦灼的眼睛。元元高兴地喊:

“爸爸醒了!”

他高兴得像一个5岁的孩子。孔教授久久地盯着他。宪云不知道爸爸的情感转变,想尽力化解他对元元的敌意,辛酸地说:

“爸爸,你刚才心脏病发作,是元元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你。”

孔教授似乎没听见,他冷冷地盯着元元:“元元,你失去了最后一个机会。”

元元微笑道:“我不后悔。”

老人忽然热泪盈眶,他冲动地把元元紧紧搂在怀里,在心里无声的喊道:

“元元,只要证实你确有人类之爱,我就是死也值得啊。”

他老泪纵横。久未尝到父爱的元元又恢复了5岁孩童的心境,幸福地趴在爸爸怀里,宪云和妈妈也都泪流满面。

只有张平一人提着手枪,困惑地站在那儿。这些变化太快了,令他无所适从,不过他更喜欢看到这个结局。几十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冲上楼顶,几架刚刚抵达的武装直升机和一架垂直升降飞机悬停在他们上空,强劲的气流吹得人摇摇晃晃。张平走近老人轻声问:

“孔先生,问题是不是已经解决了?是否可以让他们撤退?”

老人疲倦地点点头:“可以了。谢谢你,张平先生。”

张平掏出刚才陈先生给他的无线电话,要通了警察署长:

“署长,元元已经得到控制,警察可以撤退了。”

“很好,谢谢你的努力。”

一辆尤尼莫克全路面越野车在车流中疾驶,就象在羊群中闯入了一只野牛。它在中央音乐学院的大门口停住,托马斯跳下来,惊奇地发现学院内外到处都是防暴警察,甚至还有神龙特别行动队,几架雌鹿式武装直升机在头上盘旋。不过他们好象是已经得到命令,开始有条不紊地撤退。托马斯抓住一个旁观者问:

“请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恐怖分子劫持人质吗?”

那个戴着近视镜的中年男人也是一头雾水,他说:“不清楚,听说是抓一个很历害的外星人。”

托马斯忍俊不禁地笑问:“外星人?从天鹰星座来的?抓到了吗?”

那人认真地回答:“肯定是抓到了,你没看见警察已经开始撤退。”

托马斯哈哈大笑:“抓到了,这些E.T是不是脚上有蹼,肚子下垂,心光可以发亮?”

那人仍然认真地回答:“不知道,听亲眼见过的人说他个子很小,象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但是力大无穷,他从这儿一直爬到顶楼去了。”

他指指高耸入云的大楼。托马斯不愿再和他胡扯,忍住笑问道:

“请问作曲系在哪里?我要找卓教授和一个学生刘晶。”

他问清了地点就进大楼了。一群人从电梯中走出来,簇拥着一位老人,他没认出这是孔宪云的父亲。老人停下来说:

“我们到演播大厅去。”

巨大的演播大厅空无一人,宪云妈按动电钮,巨幅天鹅绒幕布缓缓拉开,台上有一架钢琴。老人牵着元元走上台,时时低下头慈爱地看看元元。宪云痴痴地看着这对父子,在刹那间想起了童年,想起爸爸拉着两个小鬼头在湖边散步的情景,她高兴得难以自持,揶揄地自言自语:

“爸爸,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孔教授坐在钢琴旁静默了一会儿,他在梳理自己的一生。他回忆起自己刚破译生命之歌时的意气风发,以及随后长达40年的恶梦。片刻之后,从老人指下淌出了一条音乐之河。乐曲极富感染力,时而高亢明亮,时而萦回低诉,时而沉郁苍凉;它展现了有序中的无序,黑暗中的微光;对生存的执着追求,对死亡的坦然承受。宇宙是一个和谐的有机的整体,一些隐藏的秩序普适于似乎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早在二十世纪末,音乐科学家用电脑对各种世界名曲作分析时就发现,完全无规的声音是噪音,完全规律的乐曲(电脑创作的乐曲)无活力,各种名曲则是有序中间的无序,这与生物的遗传特性──稳定遗传中的变异──是何其相似!那时最敏锐的科学家已觉察到了音乐与遗传的深层联系。

“生命之歌”的神秘魔力使人们迷醉,使他们每一个细胞都与乐曲发生共振。从父亲弹琴甫始,宪云就辨出这是8岁时,那个雷雨之夜父亲演奏的乐曲。不过以45岁的成熟来重新欣赏,她更能感到乐曲震撼人心的力量。

两个小时后,乐曲悠悠而止,宪云妈激动地走过去,把丈夫的头揽到怀里:

“是你创作的?昭仁,即使你在遗传学中一事无成,仅仅这首乐曲就足以使你永垂不朽,贝多芬、柴可夫斯基、李斯特、巴赫都会向你俯首称臣。请你相信我的鉴赏力,这决不是一个妻子的偏爱。”

老人疲乏地摇摇头,蹒跚地走到台旁的休息室里,这次演奏似乎耗尽了他的所有力量,喘息稍定,他低声说:

“宪云,元元,到我这儿来。”

两人走过去,偎在父亲身旁。老人问:“知道我弹的是什么乐曲吗?”

宪云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生命之歌。”

妈妈惊奇地看看女儿,又看看丈夫:“你怎么会知道?我从未听他弹过。”

老人说:“我从未向任何人弹过,云儿只是偶然听到。对,这是生命之歌,这就是宇宙中最强大最神秘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咒语,是生物生存欲望的传递密码,刚才的乐曲是这道密码的音乐表现形式。”

除了元元,众人都十分震惊,老人继续说道:

“刚才元元弹的乐曲也大致相似。不过,他的真实用意不是弹奏乐曲,而是繁衍机器人种族。你知道吗?”他问宪云,“前天晚上,那个雷雨之夜,你没有关元元的睡眠开关,半夜他偷偷溜到电脑前,连通了国际网络,正准备往电脑里输入生命之歌。我发现了,一直追到他的卧室。”

宪云这才知道父亲提着手枪的那一幕还另有隐情。老人说:

“刚才在钢琴室,他照样接通了国际网络,生命之歌会在瞬间输入全世界的电脑,然后它们会很轻松地从乐曲中还原出生存欲望密码。这样,机器人类就会在片刻之间繁衍到全世界。”老人苦涩地说:“生物生命从诞生之日到今天的人类,整整走过了40亿年的艰难路程,机器人却能在短短的几个小时内完成这个过程。这场搏斗,双方力量太悬殊了,人类防不胜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