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起床,老猫生了四个猫崽!”

元元纹丝不动,宪云咕哝一声:“忘记开关了。”她按一下开关,元元睁开眼睛,一道灵光在脸上转一圈,立即生气勃勃地跳下床。宪云拉着元元跑到储藏室,在猫窝里,三只小猫在哼哼唧唧地寻找奶头,老猫在一旁冷静地舔着嘴巴──角落里,赫然是一只园滚滚的猫头!猫头干干净净,囫囫囵囵,痛楚地闭着眼睛。宪云惊呆了,哭声和干呕的感觉同时堵到喉咙口。那时元元并没有对死亡的敬畏,他好奇地翻弄着那只孤零零的猫头。宪云哭喊道:

“爸爸,妈,老猫把小猫吃了!”

爸爸走过来──那时爸爸性情开朗,待人慈祥,不是现在的古怪样子──仔细地看了猫头,平静地说:

“这不奇怪,猫科动物都有杀仔习性。公狮有时会杀死幼狮,以使不再哺乳的母狮很快怀孕。老猫无力奶养四个猫崽时,就会杀死最弱的一个,既可减少一张嘴,又能增加一点奶水。其它动物也有类似的习性,比如母鬣狗会放任初生的小鬣狗互相撕咬,这样,只有最强壮的后代才能存活下来。”

宪云带着哭声说:“这太残忍了,它怎么能吃得下亲生孩子呢?”

爸爸微叹道:“不,这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母爱,虽然残酷,却更有远见。”

那晚,8岁的宪云第一次失眠了。那也是个雷雨之夜,雷声隆隆,青白色的闪电不时闪亮,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两眼瞪着黑暗。她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了死亡,清楚地意识到爸妈会死亡,自己也会死亡。死后她会化作微尘,堕入无边的黑暗、无边的混沌。死后世界依然存在,有绿树红花、碧水紫山、白云红日……也会有千千万万孩子在玩在笑,只是这一切永远与她无关了。

最使她悲伤的是,她意识到这种死亡无可逃避,绝对地、彻底地无可逃避。不管爸妈如何爱她,不管她多么想活下去,不管她作出什么努力。这使她感到一种啮心啮肺的绝望。

也许只有元元能够逃避死亡?……她躺在床上,一任双泪长流。隆隆雷声越来越近,直到一声霹雳震彻天空时,她再也睡不下,赤着脚跳下床去找爸妈。

她听见钢琴室有微弱的琴声,是父亲在那儿凝神弹琴──那只猫头也使他失眠了。琴声袅袅细细,不绝如缕。自幼受母亲的薰陶,她对各种世界名曲都十分熟悉。但父亲弹的这首她从未听到过。她只是感到这首乐曲有一种特别的力量,能使她的每一个细胞都发生共振……爸爸发现了眼角挂着泪珠的小宪云,走过来轻声问她怎么了,为什么还不睡。宪云羞怯地谈了自己突如其来的恐惧。爸爸沉思着说:

“这没有什么好害羞的,意识到死亡并对它有了敬畏,这是少年心智苏醒的必经阶段。从本质上讲,它是生存欲望的一种表现方式,是对生命诞生过程的一个遥远回忆。地球在诞生初期是一片混沌,经过几十亿年的进化,才在这片混沌中冲出了生命之光,灵智之光。人类在无意识中忠实地记录了这个过程。你知道,人类的胚胎发育就重现了单细胞生物、鱼类、爬行类的演变过程,人的心理成长也是这样。”

宪云听得似懂非懂。临走时她问爸爸,他弹的是什么乐曲,爸爸似乎犹豫了很久才告诉她:

“是生命之歌。是宇宙中最强大的一个咒语。”

以后宪云再没听他弹过。

她不知自己是何时入睡的,只觉得雷声不绝于耳,似乎一直从亘古响到现在,从现实响入梦境。她睡得很不实在,所以,一点轻微的声音就把她惊醒了。她侧耳听听,是赤足的行走声,是在小元元屋里。她全身的神经立即崩紧了,轻轻翻身下床,赤足走到元元门口。

一道耀眼的闪电,她看见父亲立在元元床边,手里还分明提着一把手枪。电光一闪即逝,但这个场景却深深烙在她的脑海里。她被愤怒压得喘不过气来,爸爸究竟要干什么?他真的完全变态了么?

她要闯进去,象一只颈羽怒张的母鸡把元元掩在身后……忽然小元元坐起身来,声音清脆地喊:

“姐姐!”

爸爸没有作声,他肯定没料到小元元未关睡眠开关。元元天真地说:“噢,不是姐姐,我认出来是爸爸。你手里是什么?是给我买的玩具吗?给我!”

宪云紧张地盯着他们,很久爸爸才说:

“睡吧,明天给你。”

宪云闪到一旁,看着爸爸步履迟缓地走出去。看来,他终究不忍心向自己的儿子开枪。宪云冲进屋去,冲动地把元元紧紧搂在怀里。忽然她感到元元分明在簌簌发抖,她推开元元,仔细盯着他的眼睛:

“你已经猜到了爸爸的来意?”

元元痛楚地点头。

这么说,元元是以天真作武器保护了自己的生命。他已不是5岁的懵懂孩子了。宪云不知道这是如何发生的,也许丈夫在为他“吹”入生命灵魂的同时,已赋于他成人的智慧?她再度紧紧拥抱元元:

“元元,可怜的弟弟。以后你要跟着我,一步也不离开,记住了吗?”

元元点头答应,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发光。那绝不是5岁孩子的目光。

清晨。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松荫下似乎还能闻到臭氧的味道。几个老太太在空地上作健身操,元元妈今天散步时有意躲开了她们。邻居们都知道了他家的不幸,她们一定会问长问短,但元元妈不想抖擞这件事。

几十年来,家里的气氛一直是比较压抑的,她总不能摆脱一种奇怪的想法,好象有什么不幸潜藏在某处,它的降临只是个时间问题。重哲的不幸应验了这个预感,问题是……这是灾难的开头还是结束呢?

她看见女儿急匆匆地走过来,她看样子也没睡好,眼圈略为发黑。她怜惜地说:

“我没惊动你,想让你多睡一会儿的。”

“我早醒了。”宪云简捷地说了昨晚的经过。宪云妈瞪大了眼睛,丈夫的性格扭曲是早已熟知的,但她绝对想不到,他竟会变得这样……嗜血!

她是十分信任宪云的,但仍忍不住问:“你看清了?他拎着手枪?”

“绝对没错!”

元元妈愤怒地嚷道:“这老东西真是发疯了!你放心,有我在,看谁能动元元一根汗毛!”

宪云镇静地说:“妈,我就是来商量这件事的。我准备把元元带走,远远离开爸爸。但走前的这些天,咱俩要严密地轮班监视,绝不能让元元离开咱们的视线。”

元元妈坚决地说:“好。放心吧。”

宪云痛楚地看着母亲的白发,她不敢对母亲说出自己对丈夫死因的猜疑。两人立即返回住室,在路上,她们细心地讨论了防范措施。

十二

朴重哲的追悼会是两天后举行的。吊唁厅里排满了花圈和挽幛,宪云和元元臂带黑纱,站在入口处向来宾致谢。元元的大眼睛里平时总是盛着笑意,今天蒙上了一层忧伤的薄雾。孔教授柱着手杖,穿一身黑色西服,面色冷漠地立在后排,妻子搀着他的手臂。

生命科学院、音乐学院的同事陆续走进来,默默地站在吊唁厅里。张平也来了,他有意站在孔教授对面,双手抱胸,冷冷地盯着他。他是想向他施加压力,但老人不为所动。

118岁的陈若愚老人代替生命科学院致了悼词,他在轮椅中苍凉地说:

“朴重哲先生才华横溢,曾是国际生物学界瞩目的新秀,我们曾期望21世纪的最大秘密在他手里破译。二十多年来他苦苦探索,已经取得了一些突破,可惜英年早逝。为了破译这个秘密,我们已损折了一代一代的俊彦。但不管成功与否,他们都是人类的英雄。”

老人的轮椅推下来后,孔教授神情冷漠地走近麦克风:

“我不是作为死者的岳父,而是作为他的同事来致悼词。人们都说科学家最幸福,他们离上帝最近,他们能最先得知上帝的秘密。实际上,科学家只是上帝的工具,上帝借他们之手打开一个个潘多拉魔盒,至于盒内是希望还是灾难,开盒者是无法事先知道的。谢谢大家的光临。”

来宾们对他的悼词感到奇怪,人群中有窃窃私语声。孔教授鞠躬后走下讲台,与轮椅中的老院长紧紧握手,只有他们两个人能深深理解对方。

朴重哲安静地躺在水晶棺里,他的面部作过美容,脸色红润,面容安祥,只有紧闭的嘴角透露出一点死亡的阴森。宪云没有嚎啕大哭,她痛苦地凝视一会儿,在心中重复了对丈夫的誓言,便拉着小元元离开水晶棺。

张平在门口站着,看见元元妈扶着丈夫走过来,他迎上去彬彬有礼地说:

“孔先生能否留步?我想再问几个小问题。今天听了众人的悼词,我才知道朴先生的不幸去世是科学界多么沉重的损失,希望能早日捉住凶手,以告慰朴先生在天之灵。我想,孔先生一定会乐意配合我们捉住凶手的,是吗?”

孔教授冷冷地眯起眼睛:“乐意效劳。”

元元一直在观察着父亲,这时他急速地趴在姐姐耳边说:

“姐姐,我现在就要回家,我有急事,非常要紧的急事。”

宪云担心地看看父亲,想留在这儿陪着。她奇怪地问元元:“什么事?”元元不回答,只是哀求地看着姐姐。宪云不忍心迕逆他的愿望,说:“好吧。”

元元高兴地笑了。

姐弟两人拉着手从人群中穿过,孔教授正在应付张平的纠缠,没有看到这个情形。元元急急地走出厅门,拉姐姐坐上一辆白色宝马车,汽车轻捷地起动,消失在公路上。

他们没注意到还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始终在盯着他们。衰老的陈院长把轮椅摇向门口,看着汽车驶出大门,他没有犹豫,立即取出手机拨通。

孔教授忽然发现元元和宪云已从大厅里消失,他昂起头搜索一遍后,立即转身向外走,甚至没有和张平告辞一声。张平很吃惊,情急之中想伸手阻拦,老教授暴怒地举起手杖抽他。张平急忙跳到一旁。教授没有理他,急急地走了。

屋里人都为孔教授的粗暴无礼感到震惊,连宪云妈也惊呆了。张平愤怒地盯着他的背影,犹豫片刻后拔脚欲追,正在这时,陈院长的轮椅摇过来,默然交给他一部无线可视电话,张平迷惑地看看屏幕:

“是署长?”他吃惊地看看老人,老人示意他听署长的命令。屏幕上警察署长严历地说:

“立即全力协助孔教授控制住元元,我将动用所有手段协助你,随时与我联络。执行命令吧。”

这个急转直下的变化使张平大吃一惊。他正在追查的嫌犯,片刻之间变成了他必须听命的上级,他在感情上无法适应这种剧变。他看看老人,老人仍在无声地催促着。他没有再犹豫,果断地说:

“是,署长。”

北京街头高楼林立,无尽的车流滚滚向前,透出现代都市的喧嚣和紧张感。宪云在驾车,元元坐在她后边,不时扭头看看身后,他要甩掉父亲去干一件大事,那是生命之歌赋予他的重责。

在一个街口,宪云准备转弯时,元元拉住了方向盘:

“姐姐,不要回家,我要到妈妈的音乐学院去。”

宪云看看他,没有追问,把汽车拐到去音乐学院的路上。在几公里外,孔教授驾着汽车紧紧追赶,车内监视仪上一个小红点指示着元元的行踪。他动作敏捷,似乎没有了衰老之态。他飞快地越过一辆又一辆汽车,到了十字街口,他在红灯刚亮的瞬间唰地窜过去,那些正常行驶的汽车赶紧吱吱地刹住车。